第十八章:直闯虎穴

  我再度跃起,只见车子停了下来,两条大汉,疾向我冲了过来。

  那两人一面向我冲来,一面手中的手枪,向我发之不已。有一颗子弹,在我的腰际擦过,使我的腰部,感到一阵灼痛。

  我全凭着不断的闪动,使那两名大汉,失去射击的目标,所以才能保住性命。我躲进了空屋,那两名大汉,竟然追了进来。

  再要去追那辆将方天架走的汽车,是没有希望的了。如今,我自然只有先对付那两个大汉再说。那两个大汉是甚么来历,我已经可猜出一大半,他们一定是月神会的人马。

  我一直向空屋子退去,退到了那扇通向地窖的壁橱门旁。

  室中的电灯早已熄了,十分黑暗,我躲在门旁,准备那两个大汉再进来的时候,我便躲到地窖中去。地窖中有许多死人,我只要躺在地上,他们便分辨不出死人或活人,非下来查看不可,那我就有机可乘了。

  我屏气静息地等着,只听得那两个大汉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突然间,两人停了下来,一个道:“别追了,我们快回去吧。”另一个道:“那怎么行?长老吩咐过,这种事是不准外泄的,怎可以留活口?”

  那另一个大汉,讲出了“长老吩咐过”这样的话来,那更使我肯定,这是月神会的歹徒了。月神会竟然如此之猖狂!

  只听得一个又道:“那我们分头去找一找。”

  另一个道:“小心些,那人身手十分矫捷,可能就是上次弄错了,被他在总部逃走的那个中国人卫斯理。”那一个像是吃了一惊,道:“大郎,如果是他,我们还是快些走吧。”

  另一个却“哼”地一声,道:“若是杀了卫斯理,那我们都可以晋级了!”那一个无可奈何地答应了一声,脚步声又响了起来。听了这两人的对答,那已经略略明白我离开月神会总部之后,月神会总部之中,所发生的事情了。月神会一定已经知道他们弄错了人,我并不是他们心目中的“会飞”的“天外来人”。

  而且,我的身分,他们一定也已查明了。而他们终于找到了方天,并将他绑走了。

  照这样的情形看来,方天的安危,倒是不值得怎样担心的,因为月神会要他在信徒的大集会上“飞行”,自然不会害他的性命的。

  我感到事情对我,虽是仍然十分不利,但事情总算已渐渐明朗化了。我已弄明白了方天的来历,而一度曾与我们作对的七君子党,也已经退出了斗争。

  如今,我们竞争的对手,只是月神会了。

  和月神会斗争,当然不是简单的事,但比起和自己作对的是甚么人,都不知道来,那却好得多了。

  我想到了这里,忽然又想起木村信来,我的心中,又不禁罩上了一层阴影。

  因为,无论如何,木村信之死,是和月神会没有关系的。照方天的说法,那是甚么“获壳依毒间”。然而那五个字是甚么意思,我却不知道,方天是准备向我解说的,但他却没有机会。

  我一想到了这件事,隐隐感到,那似乎比月神会更其难以对付。但那既然还不可知,我也犯不上多费脑筋了。

  我一面想着,一面留意着那两个大汉的动静。

  只听得两个大汉中,有一个已经渐渐地接近了我藏身的房间,终于,“砰”地一声,他踢开了门。我就在他的面前,不到三步,但只因为房间中十分黑暗,所以他未曾看到我。

  但是我却可以看到他了,我看到他一步一步地向前跨了过来。

  当他跨出了三步之后,他也似乎知道了面前有人,猛地停住,扬起手中的枪来,但在这时候,我早已像一头豹子一样,了无声息地扑了上去,紧紧地握住了他的喉咙,他手中的枪,落在地上,十指拚命想拉开我的手,眼睛睁得滚圆地望着我。

  我知道,月神会的势力,能如此之大,这些为虎作伥的打手,要负一半责任,因此我下手绝不留情,十只手指,拚命收拢,直到他喉间的软骨,发出了“咯”地一声,被我抓断,他头也向后垂去为止。

  我将他的尸体,放了下来,一伸手,拾起了手枪,一脚将那人的尸体,踢下地窖去,发出了“砰”地一声。只听得立即有人问道:“大郎,甚么事?”

  我才知道刚死在我手中的人,就是想杀我立功的大郎。我哑着声音,含糊地叫了一句:“快来。”一阵急骤的脚步声传了过来,我站在门口,一条大汉扑进门来,我膝头向上一抬,正顶在他的尾尻骨上,那一顶,使那人整个身子,向上反弯了起来,我一伸手臂,便已勾住了他的头颈,以枪口对准了他两眼的中心,道:“你想去见大郎么?”

  那人舌头打结,道:“不……不……不……”

  他一连讲了三个“不”字,身子发颤,几乎倒下地来。我一把抢了他手中,即将跌落地上的手枪,将他松了开来,道:“坐下!”

  那人是跌倒在地上的,我冷笑道:“你可知道我是甚么人?”

  那人道:“你……你是卫斯理?”

  我道:“不错,我就是卫斯理。”那人身子一抖,突然间,长长地吁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我厉声道:“作甚么?你以为我会杀你么?”

  那人又睁开眼,露出不可相信的神色来,道:“你……你……可以不杀我么?”

  我抛了抛手中的手枪,道:“你们准备将方天绑架到甚么地方去?”那人道:“海边……的总部。”我道:“就是我到过的地方么?”

  那人道:“是。”我又问道:“你们在这里抢去的那个硬金属箱子呢?”那人忽然闭住了嘴。我冷笑道:“你一定不想接受我的宽恕了。”

  那人叹了一口气,道:“就在刚才那辆汽车的后面行李箱中,如今,也要到海边的总部去了。”

  我明白了何以方天的脑电波,既然可以探测到那金属箱就在附近,但是却又没有法子说出确定的地点来的原因。车子是在动的,当然他没有办法确定。我向那人提出了最后一个问题道:“佐佐木季子呢?”那人摇摇头道:“我不知道。”我“哼”地一声,那人连忙道:“我只是一名打手,会中机密的事情,我是不知道的。”

  我望着那人,心中暗忖,那人既然向我说了实话,我是应该放了他的。但是,我一放了他,月神会总部,立即便可以知道他们的机密已经外泄。如果他们只是加倍防守总部的话,事情还好办,而如果他们改变藏匿那硬金属箱子和方天的地方,那可麻烦了。我是不是应该将他杀掉呢?

  我心中十分犹豫,那人也像是待决的死囚一样,面色灰白地望着我,好一会,他先开口,道:“我……决不将和你在一起的事说出去。”

  我道:“我怎样可以相信你呢?”

  那人道:“你是可以相信我,因为我泄露了会中的机密,是要被活活烧死的。”

  我听了之后,打了一个寒噤,将他手枪中的子弹,褪了出来,枪丢还给他。而另一柄手枪,我则留了下来。本来,我身上是绝对不带现代武器的。但如今情形,实在太凶险了,我感到若是我再不带枪的话,简直随时都有丧生的可能!

  我沉声道:“你先走。”

  那人如获大赦,急忙一跃而起,向外奔去,我听得他的脚步声,已出了屋子,便由屋后翻窗而出,屋后是一条小巷。

  我穿了那条小巷,奔到了最近的一个警岗中,两个值班的警员,以奇怪的眼光望着我,我告诉他们,我是国际警察部队的人员,要借用警岗的电话。纳尔逊给我的那份证件,发生了极大的作用,那两个警员,立即应我所谓。

  我拨了纳尔逊先生和我分手时给我的那个电话号码,我不知道那是甚么地方,只知道这个号码,可以找到纳尔逊。

  电话铃响了并没有多久,纳尔逊先生的话,已经传了过来,道:“喂?”

  我立即道:“老友,你不必再调兵遣将,我已经有了头绪。”

  纳尔逊先生的声音,显得极其兴奋,道:“是么?”我道:“你在甚么地方?你赶快通知准备一艘快艇,一辆高速的汽车,和两个能携带的最强有力的武器,我来和你会面。”

  纳尔逊先生道:“是月神会么?”

  我道:“是,连方天也给他们绑去了,详细情形,我和你见了面之后再说。”纳尔逊先生略一沉吟,道:“好,我在警察第七宿舍门口等你,你到时,一切将都准备妥当了。”

  我挂上了电话,不用费甚么唇舌,便借到了警员的摩托车,向前疾驰而去,八分钟后,我赶到了目的地,纳尔逊已站在一辆看来十分旧的汽车之前搓手。

  那辆汽车,看外表简直已是废物,但是有经验的人,只要一看它的形状,便可以知道那是经过专家装配的快车。

  我并不说甚么,打开车门,上了驾驶位,纳尔逊先生也上了车子,道:“不用多带人么?”

  我苦笑道:“人再多,也多不过月神会,反倒是少些的好。”纳尔逊先生道:“你准备如何行事?”

  我道:“一辆车子,绑走了方天,那硬金属箱子,也就在车尾——”

  在我讲这几句话的时候,我们的车子,早已如箭也似,向前射去。我续道:“我现在希望,可以追上那辆车子,便可以省事不少了。”

  纳尔逊问道:“追不到车子呢?”我道:“追不到车子,我们便只有从海面上,到月神会的总部去了。”纳尔逊先生默言不语,我又将方天被绑的经过,讲了一遍。纳尔逊先生从车座的垫子之下,取出了两柄枪来。那两柄枪的形状,十分奇特,枪身几乎是正方形的,长、宽各十公分,枪嘴很短,枪柄也很短。我腾出左手,取过一柄这样的枪来,只觉得拿在手中,十分沉重。

  纳尔逊先生道:“每一柄枪中,有一百二十发子弹,子弹虽少,但是射中目的物之后,会发生轻度爆炸,杀伤力十分大。”

  我吃了一惊,道:“可以连发的么?”

  纳尔逊先生道:“是,你可以在一分钟之内,将一百二十发子弹,全部射出去!”

  我不禁叹了一口气。武器的进步,越来越甚,单是个人所能随身携带的武器,已经达到了具有这样威力的地步,难怪中国武术,要渐趋没落了。一个在中国武术上有着再高造诣的人,遇上了这种一百二十发连发的新型手枪,有甚么办法?

  (一九八六年按:这种武器,当时只是作者的幻想,但外形、性能,居然和如今的M15、M16自动步枪极其相似,也算有趣。)

  纳尔逊先生道:“但是这种枪,还有缺点,那便是上子弹的手续,十分复杂。不易在极短的时间内完成。”

  我耸了耸肩,道:“有一百二十发子弹,难道还不够么?”

  纳尔逊先生补充道:“别忘记,每一发子弹都会发生爆炸,绝不止杀伤一个人!”

  我不再多说甚么,纳尔逊先生究竟是西方人,对于武器的进步,有一种喜悦。但我是东方人,我只觉得心中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不快!尤其当我想及,我将不得不使用这种新式武器时,心中的不快更甚。

  我将车子驶得飞快,在经过一条岔路的时候,有两辆摩托车自岔路口转了出来,紧紧地跟在我们车子的后面,那是警方的巡逻车。

  但是我们如今驾驶的车子,是特殊装配的,具有赛车的性能,我很快地便将那两辆警方的巡逻车,抛得老远,再也追不到我们了。

  不用多久,我们便已出了东京市区。

  上次,我从月神会总部逃脱的时候,已经辨明了月神会总部的所在地,所以,一出了市区,我便能在公路上疾驶。我走的是通过海边的路了,因为我相信,绑架了方天,载走了那金属箱子的车子,也是走这条路的。

  因为月神会的势力虽然庞大,但许多事,也不得不掩人耳目,而自海边到月神会的总部,非但快捷,而且隐蔽得多。

  当然,我也知道,要在路上追上那辆汽车的希望是很少的了。因为时间隔得太久,月神会的车子,超越我们之前许多,但我却希望能在海面上,追到月神会派出来接应的快艇。

  如果这一个希望也不能达到的话,那我们只有涉险去探月神会的总部了。

  公路上的汽车并不多,而天忽然下起雨夹雪来,使得公路的路面,变得十分滑。

  我们的车子由于速度太高的缘故,在路面上几乎是飞了过去一样。轮胎和路面摩擦,发出惊心动魄的“滋滋”之声。

  纳尔逊先生好整以暇地掏出了烟斗来,点着了火,吸了几口,又点着了一支香烟,递了给我,道:“或许我不该问,但是我仍然要问。”

  他一面说,一面望着我,我不等他讲完,便接了下去,道:“方天是怎么样的人?”

  纳尔逊先生笑了笑,道:“正是这个问题。”

  我叹了一口气,道:“你要知道,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唯其如此,我既答应了人家不泄露人家的秘密,你也就不应该逼我了。”

  纳尔逊先生点头道:“不错,只是可惜我的好奇心永远不能得到满足了。”我道:“那倒不至于,过一段时间之后,我便可以将一切向你详细说明了。”

  纳尔逊先生意似不信,道:“是么?”

  我不由自主,抬头向上,我是想看看天上,当方天回到土星去之后,我自然可以将一切都向纳尔逊先生说明了。但是我抬起头来,车顶挡住了我的视线,也由于我的这一抬头,车子倏地向旁滑了开去,若不是纳尔逊先生在一旁,立即扭转了驾驶盘的话,我们的车子,非撞到路边的广告牌上不可了!

  我慢慢地降低了速度,车子停了下来,我吁了一口气,纳尔逊先生道:“由我驾驶如何?”

  我笑了一笑,道:“那倒不必了,我答应满足你的好奇心,一定不会食言的,只不过是时间问题而已。”纳尔逊先生道:“我自然相信你。”

  我重又踏下油门,车子再度向前疾驶而出,越向海边去,公路上的车子越是少,雨雪越来越紧密了,我不得不将车速渐渐放慢。

  渐渐地,由雨夹雪而变成了大雪,前面的视线,已经十分模糊,纳尔逊先生不住地吩咐我小心驾驶,我尽量地保持着车子的平稳,将速率限制在仅仅不会翻车这一点上。

  大约又过了半小时,我极目向前望去,依稀看到前面,像是也有一辆在飞快地驶着的汽车。但是因为雪越下越浓了,我不能确定前面是不是究竟有着车子。

  我向纳尔逊先生道:“前面好像有一辆车子。”

  纳尔逊先生伸手按了驾驶板上的一个掣,我看到在普通汽车装置收音机天线的地方,竖起了一个碟子大的圆盘。

  接着,驾驶板上的一个圆盘子,出现了荧光的闪耀。那辆车子上,竟装置有雷达探索器,这倒的确是出于我意料之外的事情。

  纳尔逊先生注视着荧光板,道:“不错,前面是有一辆车。”

  我在这样恶劣的天气之下,又要使车子驶得快,实在连侧头去看一看身旁的荧光板,都在所不能。只得问道:“那辆车子的速度怎么样?”

  纳尔逊道:“我们正在渐渐地接近它,但是它的速度不会比我们慢多少。”

  我吸了一口气,道:“你想想,在那样地大雪中,以仅次于我们的速度,在这样荒僻的公路上疾驰的,是甚么车子?”

  纳尔逊道:“你的意思,那车子是我们所追踪的那辆?”

  我道:“我必须加快速度,追上去看。”纳尔逊先生并不说甚么,只是绞下了车窗,大雪立即从窗中扑了进来。

  我还来不及问他作甚么,只见他右手持着枪,已伸出了车窗之外。我道:“你想逼使那辆车子停下来么?”纳尔逊道:“如果可能的话,我想射中前面那辆车的后胎。”我慢慢地增加着车速,车子在路面上,犹如小船在怒涛之中一样,颠簸不已,随时都可以翻了转来。

  我们这样冒险,是有价值的,在雷达探索器的荧光板上,我看到我们离那辆车子,已渐渐地近了。

  终于,不必靠雷达探索器,我也可以在大风雪中,看清那辆车子了。

  当我未能看清那辆车子时,我多么希望那就是将方天架走的那辆汽车啊!

  但是当我模糊地可以看清前面那辆车子的外形之际,我却失望了。那辆车子是绿色的,并不是将方天绑走的黑色房车。

  正当我要出声阻止纳尔逊先生的时候,枪声响了!

  我心中猛地一惊,因为前面的那辆车子,正以这样的速度在行驶,如果纳尔逊先生的子弹,射中了车子的后胎的话,那么,这辆车子,一定要在路上,剧烈地翻滚,如果那不是月神会的车子,岂不是伤害了无辜。

  可是,我的心中,才一起了这个念头,只见前面的那辆绿色的车子,箭也似地向前射去。

  而我们的车子,却突然像脱缰的野马一样,向上跳了起来。

  在那一瞬间,我当真有腾云驾雾的感觉!

  也就在那一瞬间,我明白了,刚才那一声枪响,并不是发自纳尔逊先生的手枪,而是从前面那辆车子中射出来的,我们的车子,已经被射中了。

  我们车子的四轮,已经离开了地面,在那样的情形下,我除了保持镇定之外,实在绝无他法了。使我不得不佩服纳尔逊先生的是,他在车子腾空的情形之下,居然向前面连发了四枪!

  他发的四枪,只不过是大半秒钟的功夫。

  但在这一秒钟之内,发生的变化,却是极大,我们的车子,在腾空而起之后,陡地翻侧,我只觉得一阵剧烈的震荡。

  那一阵震荡,并不是一下子就停止了的,而是连续了两三下。

  可想而知,我们的车子,是在腾空之后落地,落地之后又弹了起来,达两三次之多!在那瞬间,几乎我身体中每一个细胞,都受到了震动,而耳际那轰隆巨响,更令人相信那是由于一辆汽车的翻侧所引起的。

  我总算还来得及一把将纳尔逊先生拉了过来,以我的手臂,护住他的头部,而我自己,则紧紧地缩着头,将头顶在车垫上。

  在激烈的震荡过去之后,我定了定神。

  首先,我肯定自己并未曾死去,接着,我又肯定自己甚至侥幸地未曾受伤。也就在这时,我听到了纳尔逊先生的抗议:“喂,你将我挟得透不过气来了!”

  这使我知道纳尔逊先生也侥幸未死,我们两人跌在一起,在车顶上,因为车子已四轮朝天,整个地翻了转来。那辆汽车的机件,当真坚固得惊人,车子已经四轮朝天了,但是我还可以听得四只轮转动的“呼呼”声。

  纳尔逊先生勉力站了起来,道:“谢谢你,我未曾受伤。”他外向张望着,道:“我想我应该击中了那辆车子的。”

  我也道:“是啊,刚才的那种巨响,不像是只有一辆车子翻身时所能发得出来的。”

  我一面说,一面在那扇打开了车窗中,转了出去。雪花迎面扑来,寒风彻骨,我们一出车子,立即便看到,在前面约莫二十公尺处,那辆绿色的汽车,正倒侧在雪堆之上。

  纳尔逊先生大叫道:“我果然射中了它!”

  他一面叫,一面向前飞奔而去,我赶过去,一把将他拉住,因为我们能以翻车不死,他们自然也可能翻车不死,这样奔向前去,无疑是一个活靶子。纳尔逊先生经我一拉,立即伏了下来。

  我也跟着伏下,我们两人,便是向碉堡作进攻的战士一样,在地上俯伏前进,可是,等我们渐渐接近那辆车子的时候,我们便站了起来了。

  那辆车子所受的损害程度,比我们想象的更重。纳尔逊先生所发的四枪,显然只有一枪中的。

  但就是这一枪,已经使那辆车子的一只后轮,整个地毁去了。在司机位上,一个人侧头而卧,驾驶盘的一半,插进了他的胸口,这人当然死了。

  而除他之外,车中并没有旁人。

  纳尔逊先生一跃向前,一脚踢开了已经裂开了行李箱盖,那辆汽车的行李箱是特制的,容积很大,而在行李箱盖被踢开之后,我们看到了那硬金属箱子!

  我和纳尔逊两人,同时发出了一声欢呼!

  那箱子的大小,和那种新合金特殊的银白色光辉,都使我们肯定,这就是我们曾经得过手,但是两次被人夺去的那只硬金属箱子,也就是那只装着“天外来物”——太阳系飞行导向仪的箱子!

  我们两人同时又想起一个问题来,方天呢?

  纳尔逊先生踏前一步,将那车子中的司机,提了出来,但是那司机早已死了,绝不能回答我们的问题。我们两人互望了一眼,迅速地将刚才所发生的事情,回想了一遍。

  我们都觉得,如果押解方天的人,够机智而又未曾受伤的话,那么,他是有足够的时间,在我们还未从翻倒的汽车爬出来的之前,便带着方天离去的。

  当然,他纵使离去,也不会去得太远的!

  我和纳尔逊先生两人,几乎没有交谈一句,但我们的动作却是一致的,我们一齐将那只硬金属箱子,搬了下来,搬到了我们自己的车旁。

  然后,我们两人,又合力将那辆四轮朝天的汽车,推正过来。

  纳尔逊先生以极短的时间,作了一番检查,道:“雷达追踪器震坏了,但车子还是好的,连无线电话也还可以用。”

  我只讲了一句话,道:“快去追寻方天。”

  纳尔逊先生想了一想,道:“如果我们一直追不到方天,而必要到月神会的总部去,难道也带着这只箱子同行么?”

  在纳尔逊讲出这件事之前,我的确没有想到这一点。

  我呆了一呆,道:“你的意思是——”

  纳尔逊道:“我们要分工合作了,一个人去追踪方天,一个人先带着这只箱子离开,回到东京市区去,以保安全。”

  我立即道:“那么,由我去追踪方天。”

  纳尔逊先生面上现出了不放心的神色,像是一个长者看着即将远行的子弟一样。我笑了一笑,道:“你还不相信我的能力么?”

  纳尔逊先生勉强笑了一下,道:“祝你好运。”

  他又钻进了车厢中,以无线电话,通知他的部下,立即派一辆车子来,接载那只硬金属箱子。

  我对于纳尔逊先生一人,在那么荒僻的公路上,独守那只箱子一事,也不很放心,因此我不理会纳尔逊先生的抗议,将箱子搬到了路边一堆碎石之前,令纳尔逊蹲在箱子后面。

  那样,他身后有那堆碎石,前面有那只硬的金属箱子,手中再有着那么厉害的新型枪,他的部下又立即可以赶到,就算有敌人来攻,也不必害怕了。

  我奔到了车旁,钻进了车厢,伸手向纳尔逊先生挥了挥,大雪仍在纷纷下着,我看到他也在向我挥手,我踏下油门,车子又发出了一阵吼声,向前面驶去。

  我不使车子驶得太快,因为那带着方天逸去的人,可能是在步行的,我如果将车子开得太快了,反倒不易将他追上。我一面驶着车子,一面仔细地向四面打量着,公路的两旁,虽然也有些房屋,但是都离路甚远,聪明人是不会到那么远的地方去求避的。

  雪时大时小,极目望去,一个人也没有。

  我看路牌,我已经驶出十五公里了,仍然没有发现任何人。我心中只觉得事情十分怪异,或是方天根本不在那辆车上,或是将方天带走的人,另有车子接应走了。可惜那两点我都没有法子肯定,因为雪继续在下着,就算有车痕的话,也被雪所掩盖了。

  我一面向前驶着,一面在迅速地转念,可是我竟没有法子判断眼前不见方天,究竟是由于哪一种情形,我一咬牙,加大油门,车子的速度增快。我已决定,不论如何,先到了月神会的总部再说!

  因为方天总是要被解到月神会的总部去的,我又何必在半途上多伤脑筋呢?

  不多久,车子驶进了一个小镇,前面已无公路。

  那是一个很小的镇,镇上若不是有一家规模很大的鱼肉罐头加工厂的话,那小镇早已不存在了。我驱车进镇,在公路尽头的旁边,停了下来。

  当我打开车门的时候,有两个日本男子,向我奔了过来。

  纳尔逊曾安排人员在来路接应,那自然是他的手下。

  他们都能说十分流利的英语,道:“这辆车子我们认识的,可是一九四〇年的出品么?”

  都是预定的暗号,我道:“不,是一九四六年的出品。”那两人又道:“一九四六年九月?”我笑道:“又错了,是十一月。”

  那两人将声音压低,道:“只有阁下一人么?”

  我点了点头道:“是,纳尔逊先生因为有事,所以不能来了。”

  那两个人道:“先去喝一杯酒怎么样?”

  他们一面说,一面四面张望,我意识到在表面上如此平静的小镇上,似乎也不宁静。我连忙道:“时间可够么?”那两人一笑,一个年长的道:“我们准备的快艇,是特备的。”

  我心中一动,跟着他们两人,走进了一家小酒店,两杯烈酒下肚,全身便有了暖烘烘的感觉,我见四面没有人,又问道:“刚才,月神会有人过去么?”

  那年长的道:“是,一共是三个人,其中一个,像是受制于他们的。”

  我心中大是高兴,道:“他们是怎么来的?”

  那年纪较轻的一个道:“坐一辆跑车来的。”

  这时,我已肯定那三人之中,有一个是方天了。至于他们何以在车毁人亡之后,又能得来一辆跑车,那想来是他们早有准备,有车子接应之故。

  我一面高兴,一面却不禁发急,道:“他们已经走了,我们还在这里喝酒么?”

  那两人“哈哈”,各自又干了一杯,才道:“你放心,他们的快艇,早就泊在海边,我们两人,曾做了一些手脚。”

  我笑起来,道:“放了汽油?”那年长的道:“放了汽油可以再加,我是在他们快艇的油箱上,钻了五个小洞,加了油就漏完,因此他们的快艇,必须驶驶停停!”我在他的肩头上,大力拍了一下道:“好计,但我们还要快些,如果让他们先到了月神会的总部,那事情可麻烦多了。”

  那两人站了起来,抓过帽子,一让身,就出了小酒店,到了海边,向一艘快艇走去。我跟在他们的后面,只见那艘快艇,在外表看来,也是残旧不堪,就像是等待拆成废铁的一样。我们一起上了艇,那两人开动了引擎,原来那快艇的艇尾,装置着四具引擎之多。

  一阵轧轧声过处,快艇已箭也似向前窜去。

  我们之间并不说甚么,我只是取过了望远镜,在海面上眺望着。

  雪已停了,但天上仍是彤云密布。

  我看了片刻,一无所得,不禁暗叹了一口气。

  那年长的一个,向我走了过来,道:“卫先生,你是说在这样的情形下,即使我们追上了对方,也是难以行动么?”

  我心中不免暗自一忖,心想这个人何以如此机智过人?可知人不可貌相,因为从那人的外表看来,他完全像是个朴实的农民。

  那人既是国际警方的工作人员,我自然没有向他隐瞒心事的必要,因之立即道:“是。”

  那年轻的一个,“哈”地笑了出来,道:“放心,我在那艘快艇的艇尾,涂上了许多发光漆,只要一追上,是绝无问题,便可以发现的。”

  我忍不住竖起了大拇指,道:“想得周到!”

  那年轻的一个,像是十分有兴趣地看着我,道:“和你比起来,我们算甚么?”

  我不禁惶恐起来,他们两人行事之机智,绝不在我之下,而且,他们也不知为了维护正义和秩序,做了多少工作。

  但是我却浪得虚名,心中实不免惭愧,因之我忙道:“两位千万别那么说,我只不过是运气好而已。”那两人还待再说话时,我向前一指,道:“看!”

  这时,大海之上,一片漆黑。

  朔风呼呼,海面不很平静,我们的快艇,由于速度十分快,因此倒还平稳,而前面,在我手指处,有一团惨绿色的亮光。

  那团亮光,随着海水,在上下摇摆,我立即取过了望远镜来。

  那一团绿光,在望远镜之内,看得更清楚了,是一只快艇的尾部所发出来的,那也等于说,我们已追上了月神会绑架方天的那艘快艇了!

  到了这时候,我倒反觉得事情成功得太容易了。

  因为我和纳尔逊先生,本来就没有和月神会发生正面冲突的意思,因为月神会的势力,实在太大了。要到月神会的总部去生事,乃是逼不得已之举。

  而如今,既然事情可以在海面上解决,那自然再好也没有了。

第十七章:地球人的大危机

  我举手敲门,木村信的声音,传了出来,道:“谁啊?”我道:“我,卫斯理。”

  我一面和木村信隔门对答,一面向方天望去,只见方天的面色,像是一个蹩脚侦探,将要冲进贼巢一样,又紧张,又可笑。

  木村信道:“请进来。”

  我一旋门柄,推开了门,只见木村信坐在桌旁,正在翻阅文件,我道:“木村先生,我带了一个朋友来见你。”木村信抬起头来,道:“是么——”

  他才讲了两个字,我便觉出方天在我背后,突然跨前了一步,并且,粗暴地将我推开。我向他看去,只见他面色蓝得像原子笔笔油一样,望着木村信。

  而木村信也呆若木鸡地望着他。

  他们两人,以这样的神态对望着,使我觉得事情大是有异,如果不是两个事先相识的人,是绝不会第一次见面时,便这样对望着。

  我忍不住道:“你们——”

  可是,我只讲了两个字,方天便已经向木村信讲了一连串的话来。

  那一连串的话,全是我听不懂的,那时候,我心中真正地骇然了!

  方天向木村信讲土星的语言,那么,难道他也是土星上来的么?这的确令人惊异之极。但木村信的脸色,却并不发蓝,和方天又不一样。

  那么,木村信究竟是甚么“东西”呢?

  我的心中,充满了疑惑,望了望木村信,又望了望方天。只见方天不断地大声责骂着,他在讲些甚么,我一点也听不懂。

  但是我从方天的神态中,可以看出方天正是毫不留情,以十分激烈的言语,在痛骂着木村信。

  我不知事实的真相究竟如何,但是我却怕方天再这样骂下去,得罪了木村信,事情总是十分不妙。

  因此,我踏前一步,想劝劝方天,不要再这样对待木村信。

  然而,我才向前踏出了一步,便看出木村信的情形,大是不对,只见他身子摇摇欲坠,像是要向下倒去,终于坐倒在椅子上,接着,只见他面上陡地变色。

  就在剎间,我觉出似乎有甚么东西在我的额上,连撞了几下。

  那是一种十分玄妙的感觉,事实上我的额角上既不痛,也不痒,可以说是一点感觉也没有,但是我却觉得似乎有甚么东西,想钻进我的脑子来,那情形和我在北海道,和方天在大雪之中,面对面地僵持着,方天竭力地要以他强烈的脑电波,侵入我的脑中之际,差不许多。

  只见方天立即转过身,向我望来。

  而我的那种感觉,也立即消失,方天又转向窗外,叹了一口气,道:“他走了!他走了!我必须先对付他,必须先对付他!”

  方天将每一句话都重复地说上两遍,可见他的心中,实在是紧张到了极点。

  我叹了一口气,方天一定是在发神经病了,想不到土星上的高级生物,也会发神经病的。这间房间中,一共只有三个人,他、我、和木村信,如今三个人都在,他却怪叫“他走了”,走的是谁?

  我正想责斥地,可是我一眼向木村信望去,却不禁吃了一惊,只见木村信脸色发青,看那情形分明已经死去了,我连忙向前走去,一探他的鼻息,果然气息全无,而且身子也发冷了。

  我立即转过头来,向方天望去,我心知其中定有我所不知道的古怪在,我的目光十分凌厉,但方天的神色,却十分沮丧。

  只见他摊了摊手,向木村信指了指,道:“他早已死了。”我不禁勃然大怒,厉声道:“你这魔鬼,你以甚么方法弄死了他?你有甚么权利,可以在地球上随便杀人?”

  我一面怒吼,一面向他逼近了过去。

  方天连连后退,直到背靠住了墙壁,退无可退之际,才叫道:“他早已死了,他是早已死了的!”

  我一伸手,抓住了他胸口的衣服,几乎将他整个人都提了起来,喝道:“他死了,那么,刚才和你讲话的人是谁?”

  方天的面色,蓝得可怕,道:“那不是他,是——”他在“是”字之下,是那句我听了许多遍的话,音语诘屈赘牙,硬要写成五个字音,乃是“获壳依毒间”。那究竟是甚么玩意儿,除了方天之外,怕只有天才晓得了。我又问道:“那是甚么?”

  方天道:“那……不是甚么。”

  我越来越怒,道:“你究竟在捣甚么鬼?我告诉你,若是你不好好地讲了出来,你所犯的罪行,我一定要你补偿的!”

  方天的面上,顿时如同泼泻了蓝墨水一样!

  他几乎是在呜咽着道:“你……不能怪我的,地球上的语音,不能表达‘获壳依毒间’究竟是甚么?”

  我看他的神情,绝不像是在装疯作癫,而且,看这情形,他自己也像是受了极大的打击。我呆望了他半分钟,道:“你总得和我详细的解释一下。”

  他点了点头,道:“在这里?”

  我向已死了的木村信看上了一眼,也觉得再在这个工厂中耽下去,十分不妥,因为只要一有人发现了木村信的死亡,我和方天两人,都脱不了关系。

  而眼前发生的事,实在如同梦境一样,几乎令人怀疑那不是事实,如果我和方天两人,落在日本警方手中,谋杀木村信的罪名,是一定难以逃得脱的了。

  我退到门旁,拉开门一看,走廊上并没有人,我向方天招了招手,我们两人一齐竖起了大衣领子,向升降机走去。

  我们刚一到升降机门口,便看到升降机中,走出一个拿着一大迭文件的女职员,向木村信的办公室走去。那女职员还十分奇怪地向我和方天两人,望了一眼,那大致是我们两人是陌生人,而方天的面上,又泛着出奇的蓝色的缘故。

  我知道事情不妙了,连忙拉着方天,踏进了升降机。升降机向下落去之际,我和方天两人,都清晰地听到了那位女士的尖叫之声。

  方天的面色更蓝了,我则安慰他,道:“不怕,我们可以及时脱身的。”

  方天叹着气,并不出声,要命的升降机,好像特别慢,好不容易到了楼下,为了避免人起疑,我们又不能快步地跑出,只能尽快地走着,幸而出了工厂的大门,那辆摩托车还在。

  我们两人一齐上了车,我打着了火,车子向外冲了出去,冲过了几条街,已经听得警车的“呜呜”声,向工厂方面传了过去。

  我松了一口气,如今,我只能求暂时的脱身了。至于传达室的工作人员和那女职员,可能认出我们,这件事,我们已没有耽心的余地了!

  车子一直向前驶着,方天的声音中仍含有十分恐怖的意味,道:“我们到哪里去?”

  我反问道:“你说呢?”方天喘了一口气,道:“佐佐木博士,你说佐佐木博士是怎么死的,他身上有没有伤痕?”

  我道:“有,佐佐木博士是被凶徒杀死的。”

  方天“噢”地一声,道:“那和‘获壳依毒间’无关。”我紧盯着问道:“你那句话,究竟是甚么意思?”

  方天道:“我们能找一个静一些的地方,仔细地向你谈一谈么?”

  我想了一想,道:“佐佐木博士死了,他的女儿失踪了,他家空着,我们上他家去吧。”

  方天窒了半晌,才叹了一口气,道:“也好。”

  我将摩托车转了一个弯,向佐佐木博士的家中,直驶而去,不到半小时,已经到了他家的门口,我想及上一次来的时候,佐佐木博士因为季子和方天之间的事,求助于我。

  然而,事情未及等我插手,便已经急转直下,佐佐木博士为人所杀,季子失了踪,我在博士生前,有负他所托,他不幸死了,季子的安全,是我一定要负责侦查的。我在博士的住宅门口,一面跨下车来,一面暗暗地下定了决心。

  花园的铁门锁着,还有警方的封条,显然警方曾检查过的现象。

  我探头向园子内望了一望,一片漆黑,绝不像还有警员在留驻的模样。

  我跃进了围墙,又将方天拉了进来。

  我们并不向正屋走去,而来到了我作“园丁”时所住的那间小石屋。为了怕引人注目,我弄开了锁后,和方天两人走了进去,并不着灯。

  石屋内一片漆黑,我摸到了一张椅子,给方天坐,自己则在床沿坐了下来。我松了一口气,道:“你可以详细说一说。”

  可是方天却并不出声,我又催了一遍,他仍是不出声。在黑暗中,我看不出他在作甚么,但我却隐隐听到了他的抽噎声。

  我沉声道:“我不知道你为甚么哭,但是在地球上,不论发生了甚么事,男子汉大丈夫,是不作兴哭的。”方天又沉默了半晌,道:“就是在这里,季子曾经吻过我。”我呆了一呆,道:“你不必难过,我相信掳走季子的人,一定是怀有某一种目的,他们一定不会怎样难为季子的。”

  事实上,掳走季子的人,是不是会难为季子,连我也没有把握。但是在如今这样的情形下,我却不能不这样劝方天。

  方天叹了一口气,道:“卫斯理,地球人的心目中,来自其他星球的人,一定是科学怪人,神通广大,法力无边,但事实上,我却比你们软弱得多。”

  我忙道:“你不必再说这些了,且说说那句话,究竟是甚么意思?”

  我和方天,是以纯正的中国国语交谈的,正当我讲完那句话之际,忽然,在屋角,最黑暗的地方,传来了一个生硬的国语口音,道:“你那么多日不见我,又是甚么意思?”

  我一听那句话,便知道是纳尔逊先生所发出来的,因此并不吃惊。

  可是方天一听得屋中发出了第三者的声音,却疾跳了起来,向外便逃,我疾欠身,伸手将他拉住,道:“别走,自己人。”

  我的话才说完,“拍”的一声,电灯已着了。

  纳尔逊先生正笑嘻嘻地站在我的面前,我一面拉着方天,不让他挣扎着逃走,一面道:“你出了医院之后,到哪里去了?”

  纳尔逊伸了伸双臂,道:“活动,我一直在活动着!这位先生,大约便是著名的太空科学家海文·方先生了。”

  方天十分勉强地点了点头,却望着我,我脑中感到了他在向我不断地发问,那是谁?那是谁?

  我并没有开口,但是却想着回答他:“那是我最好的朋友,国际警察的高级干员,虽然如此,我也绝不会向他透露你的秘密的。”

  方天的脸色,突然缓和了下来。

  天晓得,我绝未开口,但方天却显然已经知道我的思想了,由此可见,土星人不但有着比地球人强烈许多倍的脑电波,而且还能截取地球人的脑电波,不必交谈,就可以明白地球人的思想!

  我向纳尔逊先生笑了笑,道:“你自然是在活动,但你的成绩是甚么?”

  纳尔逊先生笑道:“你这样问我,那么,你几天来一定是大有收获了?”我道:“不错,抱歉得很,有许多事,我不能向你说。”

  纳尔逊先生摊了摊手,作出了一个十分遗憾的姿态来,道:“我的却可以毫无保留地向你说,我已经知道在我们手中抢走箱子的是甚么人了。”

  我道:“我也知道了。”我一面说,一面心中对纳尔逊先生十分佩服。

  他是用甚么方法知道的,我不知道。但是“七君子党”行事何等缜密,他能够在那么短的时间中侦知,自然是了不起的本领。他向我笑了一笑,道:“七。”我接上去道:“君子。”纳尔逊的大手在我肩上拍了一拍,道:“抢回去的东西,也取回来了。”

  我几乎不能相信,只是以怀疑的目光望着地。方天也已经听我说起那只硬金属箱子曾到过我和纳尔逊先生手中一事。他连忙焦急地问:“在哪里?在哪里?”

  纳尔逊先生道:“保管得很好,大约再也没有甚么人可以抢去的。”

  方天欲言又止,面上的神情,十分惶急。我试探着纳尔逊先生的口气,道:“那你准备怎样处理这只箱子呢?”

  纳尔逊先生的态度,忽然变得十分严峻,道:“这是国际警方的东西,你为甚么要过问?”我一听得纳尔逊先生的语气,严厉到这种地步,心中不禁一呆。但是我立即就知道他的意思了。

  我回过头去,向纳尔逊先生作了一个鬼脸,又转头向方天,向他摊了摊手,表示无可奈何。

  我是猜到了纳尔逊的心意,他不满意方天有事在瞒着他,所以才特意这样激他一激的。我也感到,如果不让纳尔逊先生知道所有事情的真相的话,对于以后事情的进行,一定会有许多阻难。

  所以,我也向方天施加“压力”。

  方天抹着额上的汗,道:“这……这是非要不可的……应该给回我的。”

  纳尔逊先生的语音,更其严厉,道:“方先生,你和国际警方的敌人,七君子党合作,我们看在你科学上的成就份上,可以不加追问,但是你想硬要国际警方的东西,那就——”

  他讲到这里,并没有再讲下去,表示一点商量的余地也没有。

  方天更加焦急了,他求助地望着我,我叹了一口气,道:“方天,我老实和你说,纳尔逊是我的最好的朋友,如果你想向他保持秘密的话,那是最吃亏的事情,你看,你要的东西,就取不到了。”

  方天哀求道:“你不能设法么?”

  我道:“如果是在七君子党的手中,我自然可以取得回来的。但是在国际警方的手中,你说叫我用甚么方法取回来?”

  方天急得团团乱转,道:“你的意思是——”

  我斩钉截铁地道:“将甚么都讲给他听。”

  方天失声道:“不能!”

  我道:“我曾经答应过帮助你,但是你不肯听我的话,我有甚么法子?”

  方天呆了一呆,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他在这种时候发出了大笑,当然是十分反常的,但是他为甚么笑,我却莫名其妙。

  我和纳尔逊先生互望了一眼,我暗示他不要出声,由我来向方天继续施加压力,我想了一想,道:“方天,这是唯一的办法了。”

  方天停住了笑声,道:“不!不!你觉得他是绝对可靠的人,将秘密讲给他听,是不要紧的,他又会觉得另外有人是可靠的,这样下去,我的秘密,又何成其为秘密呢?”

  方天的话,不能说没有道理,我一时之间也想不出话去回答他。

  方天又笑了起来,一面笑,一面道:“你们和我为难,绝没有好处。”

  我听出方天的话中有因,忙追问道:“为甚么?”

  方天向纳尔逊先生一指,道:“刚才若不是这个人出现,我已经向你说明了,地球上的人类已经面临了一个空前的危机,你们不知道,除了我一个人之外,没有人知道这个危机,更没有人知道如何应付这个危机的方法!”

  我心中迅速地想着。方天刚才在说的,一定是那句古怪的话所代表的事了。

  那究竟是甚么事呢?方天是在虚言恫吓么?看来并不像。我一时之间,更是无话可说。

  方天续道:“我会遇到甚么损失,你是知道的,就算我一辈子回不了家,也没有甚么大不了,但是你们,哈哈,木村信将成为你们的榜样!”

  他提到了木村信,那更使我吃了一惊。

  木村信死得那样离奇,方天对木村信的态度,又是那样地奇幻。这一切,全都不能不使我心惊,不能不使我相信方天必有所指!

  我向前走出了一步,拍了拍方天的肩头,道:“你放心,我为你设法。”

  方天道:“如果你帮我的话,我也帮你,帮你们。”我点了点头,回过头来,道:“纳尔逊先生,你是不是能一切都相信我?”

  我本来是和纳尔逊先生合作向方天施加“压力”的,但忽然之间,我却改变了态度,纳尔逊先生是何等机灵的人。他立即知道一定事出有因,他向我眨了眨眼睛。那显然是在问我:有这个必要么?

  我点了点头,点得很沉重,以表示我的意见的坚决。纳尔逊先生道:“我要怎样信你呢?”

  我道:“你一切都不要过问,而我要你做的事,你都要答应。”

  纳尔逊先生叹了一口气,道:“这是一个很苛刻的要求,你为甚么这样呢?我们不是已经合作了很多年了么?”

  我也苦笑了一下,道:“我不得不如此,因为我已经先你而答应了一个最需要帮助的人了。”

  纳尔逊先生踱来踱去,并不出声。

  方天站在一旁,焦急地搓着手,纳尔逊先生考虑了大约十分钟之久,才抬起头来,道:“好!”

  他这一个“好”字出口,不但方天舒了一口气,连我也大大地舒了一口气。

  纳尔逊先生的态度,立即又活跃了起来,道:“那么,你先要我做甚么呢?”

  我道:“很简单,将那只硬金属箱子交给我们,箱中的东西方天要,箱子照原样焊接起来,我要向某国大使馆作交代。”

  纳尔逊先生说:“可以的,你们跟我来。”

  他一面说,一面向外跨了出去。我和方天,跟在他的后面,方天向我点了点头,他面上的神色,向我表示了极度的信任和感激。

  我们出了那小屋子,纳尔逊先生打了一个呼哨,黑暗之中,立时有七八个人窜了出来。

  我心中不禁暗叫惭愧,这七八个人,自然是早已埋伏了的。而我刚才,和方天两人进来的时候,还以为一个人也没有哩!

  我们跟着纳尔逊先生,来到了门口,一辆汽车早已驶了过来。我在踏上汽车之际,道:“你对佐佐木博士之死,和他女儿的失踪,可有发现么?”

  纳尔逊先生的浓眉,突然一皱道:“有一点。”

  我连忙道:“是哪一方面下手的?”

  纳尔逊先生四面一看,道:“上了车再说。”

  纳尔逊先生绝不是大惊小怪的人,他这样子紧张,自然必有原因。我不再出声,上了车之后,纳尔逊先生才道:“我疑心是月神会所干的事。”

  我连忙道:“我也疑心是。”

  纳尔逊先生连忙转过头来,道:“为甚么你也会以为是?”我将我在室外遇伏,被弄到月神会的总部,又冒险逃了出来的经过,向纳尔逊说了一遍。

  纳尔逊先生叹了一口气,道:“如果我们要和月神会作对的话,卫斯理,那我们的力量,实在是太单薄了。”我道:“日本警方呢?”

  纳尔逊叹了一口气,道:“月神会对日本警方的控制,比日本政府更来得有效!”

  这是我早已料到的事,月神会能够这样横行无忌,这难道是偶然的事么?我向方天望了一眼,道:“但是季子必须要救出来。”纳尔逊先生道:“自然!自然!”

  他一面说,一面陷入了沉思之中。

  车子在寂静的马路上驶着,不一会,便在一所普通的平房面前,停了下来。

  纳尔逊先生向那座房子一指,道:“这是国际警方的另一个站,房子下面有着完善的地窖设备,负责人十分忠贞,绝不会再给七君子收买的。”说着,我们走了进去,纳尔逊带着我直走向地窖,才一进去,我和他都呆住了,地窖里至少有六个人,但全是死人,全是纳尔逊的部下!这是谁干的?七君子党?

  纳尔逊当时首先想到七君子党,因为他从七君子党那里,夺回了那只箱子。但是,他听我一说之后,立即想到自己直觉的想法,并不正确。

  他呆了一呆,道:“不对,我和梅希达是在和平的情形下分手的,他还答应将这件事移给我办,而他则离开日本的。”

  我点了点头,道:“我和梅希达不熟,但是我想,他既答应离开日本,这事就绝不会是他做的了。”纳尔逊自言自语道:“那是谁呢?”

  方天直到此际,才插言道:“那——硬金属箱子呢?还在么?”

  纳尔逊先生向那扇门一指,道:“人也死光了,箱子那还会在?”方天双手捧住了头,颓然地在一张已打侧的沙发上坐了下来。

  我拍了拍纳尔逊先生的肩头,道:“老友,别丧气,我们来找寻线索,我相信这样大规模的行动,绝不是一般普通人所能做得出的。”

  纳尔逊先生来回走了几步,道:“当然,死人被拖到地窖,他们自己受伤的人,则运走了,我看不会有甚么线索留下来,但是我们可以想得到,这是甚么人干的事情!”

  我抬起头来,道:“你的意思是说某国大使馆?”

  纳尔逊先生摇了摇头,突然,他的眼光停在一堆碎玻璃之中的一只打火机上。在那瞬间,我也看到了那只打火机。

  打火机上,有着月神会的会徽!

  纳尔逊先生苦笑了一下,道:“我猜中了!”

  本来,我心中也已猜到,极可能那是月神会恶棍的罪行,如今,自然更无疑问了!我的声音十分低沉,道:“月神会。”

  纳尔逊的声音也一样低沉,他重复着那三个字,道:“月神会!”

  我们两人,也和方天一样,颓然地在翻倒了的椅子上坐下来。如果是七君子党,那事情还简单得多,因为七君子党的七个领袖,虽然机智绝伦,而且党羽也多,但是,和月神会之拥有数十万信徒来,总是如小巫之见大巫了。

  而且,月神会在日本的势力,不止是在下层,而且是在上层,月神会像是一个千手百爪的魔鬼,要和这个魔鬼作对,日本警方,是无能为力的!

  我们三个人,呆呆地坐了半晌,方天首先开口,他茫然地道:“月神会,他们抢了那只硬金属箱子去,有甚么用处?”

  我苦笑了一下,道:“或者他知道箱子中所放的是井上家族祖传的‘天外来物’,所以才动手抢去的。”纳尔逊霍地站了起来,道:“月神会的存在,日本人能安之若素,我们也无权干涉,但是这只箱子,却非要设法抢回来不可。”

  我点了点头,道:“而且要在六天之内,不然,我便没有法子向某国大使交代了。”

  纳尔逊来回踱了几步,道:“我们是分头进行,还是一起进行?”

  我向方天望去,只见方天的面上,有着一种十分异特的神色。我当然知道,和纳尔逊在一起,事情进行起来,要方便得多。

  但是如果和纳尔逊在一起,势必要和方天分手了,因为方天不准我向任何人讲出他的秘密,而他和我们在一起的话,我只怕总要露出马脚来。而且,这时我看方天的神色,他对于追回那只箱子,像是已有了把握一样。所以道:“我们还是分头进行的好。”

  纳尔逊先生望了我一眼,道:“你和方先生一起么?”我点头道:“是。”纳尔逊先生大踏步向外走去,道:“祝你先成功。”

  我觉出他有点不很高兴,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纳尔逊先生才一走出去,方天便一跃而起,道:“卫斯理,我们快走!”

  我愕然道:“上哪儿去?”

  方天道:“去找那箱子。”我立即道:“你知道那箱子在甚么地方么?”

  方天道:“详细的情形我不知道,但是我却有一个模糊的概念。”我叹了一口气,道:“事情绝不简单,你不要对我玄之又玄可好?”方天急道:“我不是玄之又玄,如今我所想到的,我所知道的那种感觉,你们地球人是根本没有的,你叫我怎么说?”

  我知道方天所说的是实情,因为他是从土星上来的。从外表看来,他和我们——地球上的人,似乎一点分别也没有,但实际上,却是截然不同的两种生物。他——土星人因为脑电波特别强烈的缘故,是可以对许多事情,有着强烈的预知能力的。

  我略想了一想,道:“好,那你说,那箱子在甚么地方?”方天道:“在我的感觉中,那箱子像是在这里的附近。”

  我呆了一呆,反问道:“就在这儿的附近?”方天道:“是的。”他一面说,一面便向门外,奔了出去,我跟在他的后面,出了门,外面又静又黑,纳尔逊已不知去了何处。

  而发生在那屋子中的打斗,双方所使用的,无疑都是装了灭音器的手枪,是以四邻没有被吵醒,每一所房子都是黑沉沉的。

  我们出了门口,方天站着不动,我只见他向四面望着,好一会不出声。我等得不耐烦了,问道:“究竟是在哪里?”

  方天给我一问,他面上的神情,立即比我更焦急,道:“我只知道就在附近,但是在甚么地方,我却不知道。”我道:“近到甚么程度,可有一个范围么?”

  方天团团地转了一转,道:“大约在三万平方公尺之内。”我听了之后,不禁苦笑了一下。

  三万平方公尺并不是很大的一个区域。如果是在空地上,那要找这只箱子,实是容易之极。但是这样乃是人口密集的住宅区,在那范围之内,有多少房子?

  我并无意打击方天,但是我却不得不道:“方天,你虽然是外星怪人,但是却一点用处也没有!”

  方天面上,泛起了蓝色,道:“不错,我反倒不如你!”我吸了一口气道:“但是你知道那箱子还在附近,我们却可以通知纳尔逊先生,他或者有办法的。你在这里等着我,我去打电话。”

  我一面说,一面便向不远处一个可以看到的公用电话亭走去。

  我还没有走到电话亭,便听到有汽车声传了过来。我立即停步,只见一辆黑色的轿车,在我的身边,疾驶而过,我向那车子望了一眼,只见车子的窗上,全都装着布帘。

  我一看到车窗上装着布帘,已经感到事情有异,而就在我一瞥之间,车子突然向行人道上,冲了上去,我大叫一声,道:“方天,小心!”因为那辆发了疯也似的车子,正是向方天冲去的。

  方天的身子,猛地向旁一跃,那辆车子的司机,一定是具有第一流驾驶技术的司机,方天才向旁一跃,车头也跟着一转,接着,便是一下难听之极的煞车声,车头将方天顶在墙壁上,而车中立即有三个人,疾窜了出来。

  绑架!是白痴也可以知道那是绑架!

  我向前疾冲了过去,但是我只冲了几步,“扑”地一声,车子中已有了子弹,向我飞射而至,我连忙伏了下来,只听得方天绝望地叫道:“卫斯理!”

  我一伏下之后,再跃向前,但是迎面而来的子弹,使我不得不躲到一个邮筒的后面。

  而自车中跃出来的人,动作极其迅速,我刚躲到了邮筒后面,便听到了车门的关闭之声,和那车子疾冲向前的声音。

  我不顾一切地跃了出来,当着我的面,方天竟被人绑架而去,这实在太以难堪,我飞扑向前,在地上一个打滚,子弹在我的身后,将柏油马路开出了一个一个的洞。

  我自然是追不上汽车的,但是我却有法子使汽车不能再前进,至少也要使它慢下来。我一面在地上滚着,一面向汽车的轮胎,射出了两枚尖钉。

  只听得“嗤嗤”之声不绝,车身颠簸了起来,至少已有两只轮胎漏气了。

第十六章:土星人的来历大明

  方天点了点头,我们一齐走进公园,在一张长凳上坐了下来。

  在这里谈话,是最不怕被人偷听的了。我先将那本记事簿,和方天称之为“录音机”的,那排笔也似的东西,还了给他。

  方天在那一排管子上,略按一按,那奇怪的调子,响了起来,他面上现出了十分迷惘的神色。我想要在他身上知道的事实太多了,以致一时之间,我竟想不起要怎样问他才好。

  又呆了片刻,我才打开了话题,道:“你来了有多久了?”方天道:“二十多年了。”

  我提醒他道:“是地球年么?”

  方天摇了摇头,道:“不,是土星年。”

  我又不由自主吸了一口气,方天,这个土星人,他在地球上,已经生活了两百多年了!在他刚到地球的时候,美国还没有开国,中国还在乾隆皇帝的时代,这实是不可想象的事情。

  我觉得我实在难以向他发问下去了。读者诸君不妨想一想,我该问他甚么好呢?难道我问他,乾隆皇帝下江南时,是不是曾几次遇难?难道我问他,华盛顿是不是真的砍断过一株樱桃树?

  如果我真的这样问出口的话,我自己也会感到自己是一个疯子了。

  但是,眼前的事实确是:这种疯子的问题,对方天来说,并不是发疯,而是十分正常的,因为他的确在地球上生活了二百多年!

  我呆了好半晌,才勉强地笑了一笑,道:“你们那里好么?”

  方天的神情,活跃了一些,道:“好,家乡自然是好的,你说是么?”

  在方天提到“家乡”之际,那种迫切的怀念的神情,令人十分同情,要知道,他口中的“家乡”,和我们口中的“家乡”,有着不同的意义。

  当我们远离家乡的时候,不论离得多远,始终还是在地球上。但是方天却是从一个天体,到另一个天体!这种对家乡怀念的强烈的情绪,我无法体验得到,除非我身已不在地球上,而到了土星之上。

  方天叹了一口气,道:“我离开自己的星球已经太久了,不知道那里究竟发生了甚么变化?”

  我呆呆地望着他,他伸手放在我的手臂之上,十分恳切地道:“我到了地球之后,甚么都不想,只想回去,我唯恐我终无机会回去,而老死在地球,你知道,当我刚来的时候,地球上的落后,曾使我绝望得几乎自杀,当时,我的确未曾想到地球人的科学进步,如此神速,竟使我有可能回家了。”

  我道:“你的意思是,你将乘坐那枚火箭到土星去么?”方天道:“是的,我确信我可以到达土星,如果不是地球的自转已经变慢的话。”

  我愕然道:“地球的自转变慢?”

  方天道:“近十年来,地球的自转,每一转慢了零点零零八秒,也就是千分之八秒。这么短的时间,对地球人来说,自然一点也不发生影响,但是这将使我的火箭,不能停留在土星的光环之上,而只能在土星之旁擦过,向不可测的外层空间飞去!”

  我听得手心微微出汗,道:“那么,你有法子使地球的自转恢复正常么?”

  方天道:“我当然没有那么大的能力,但如果我能够得回那具太阳系飞行导向仪的话,我就可以校正误差,顺利地回到土星去了。”

  我伸了伸手臂,道:“这具导向仪,便是如今被装在那硬金属箱子的物事么?”

  方天道:“不错,就是那东西。卫斯理,我就快成功了。但如果你将我的身分暴露出来,那么,我一定成为你们地球人研究的对象,说不定你们的医生,会将我活生生地剖解,至少,这——便是我不断以强烈的脑电波,去影响发现我血液秘密的人,使他们想自杀的缘故。”

  我凝视着他,道:“佐佐木博士也在其列么?”

  方天大声叫了起来,道:“佐佐木之死,和我完全无关。”我道:“季子呢?”

  方天立即叫道:“刚才你说我没有朋友,这也是不对的,季子便是我的好朋友,如果我不是确知她平安无事,我是不会回去的。”

  我点头道:“你放心,我必将努力查出杀害博士的凶手,和找出季子的下落,我相信事情,多半和月神会有关系。”

  方天只是茫然地道:“她是一个好孩子,在土星也不易多见。”

  我心中不知有多少话要问他,想了片刻,我又道:“那么,你们究竟是怎么来的?”

  方天苦笑了一下,道:“我们的目的地,根本不是地球,而是太阳。”我吃了一惊,道:“太阳?”

  方天道:“是的,我们的宇宙飞船,样子像一只大橄榄,在宇宙飞船外,包着厚厚的一层抗热金属,可以耐……一万八千度以上的高温,这就使我们可以在太阳的表面降落,通过一连串的雷达设备,直接观察太阳表面的情形。”

  我听得如痴如呆。向太阳发射宇宙飞船,而且宇宙飞船中还有着人,这是地球人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但土星人却已在做了。

  我立即道:“那你怎么又来到了地球上的呢?”

  方天苦笑道:“在地球上空,我们的宇宙飞船,受到了一枚大得出乎意料之外的陨星的撞击,以致失灵,我和我的同伴,一齐降落下来,而宇宙飞船则在太空爆炸。”

  我几乎直跳起来,道:“你的同伴?你是说,还有一个土星人在地球上?”

  方天道:“如果他还没有死的话,我想应该是的。那太阳系太空飞行的导向仪,就是他带着的,但是我一着陆便和他失去了联络,直到最近,我才知道那导向仪落在日本,成为井上家族祖传的遗物。”

  我吸了一口气,道:“你们能飞么?”

  方天道:“我们土星人,除了血液颜色和地球人不同之外,其余完全一样,当然不能飞,但是当我初降落地球之际,我们身上的飞行衣燃料,还没有用完,却可以使我们在空中任意飞翔。”

  我“噢”地一声,道:“我明白了。”

  方天道:“你明白了甚么?”

  我苦笑了一下,道:“你那位同伴,带着那具导向仪,是降落在日本北部一个沿海的渔村中。

  方天道:“我则降落在巴西的一个断崖平原之上。你怎么知道他是降落在日本的?”

  我道:“我是在猜测。你的伙伴自天而降之际,一定已经受了甚么伤害,他被几个渔民发现了,在发现他的渔民之中,有井上兄弟在内。你的同伴大约自知不能和你联络了,于是他将那具导向仪交给井上兄弟中的一个人,嘱他等候另一个‘天外来人’来取。”

  方天呆呆地望着我,显然不知我是何所据而云然的。

  我这时也不及向他作详细的解释,又继续道:“他可能还教了他的委托人,一个简易的致富之法——”

  我讲到这里,方天便点了点头,道:“不错。”

  这时,轮到我诧异了,我道:“你怎么知道的?”方天笑道:“你们这里认为是最珍贵的金属黄金,是可以和用晒盐差不多的方法,从海水中直接取得的,只要用一种你们所不知的化合物作为触媒剂的话。”

  我连忙摇手道:“你别向我说出那触媒剂的化学成分来。”方天道:“在我临走之前,我会寄给你一封信,将这个化学合成物的方式写给你,你将可以成为地球上拥有黄金最多的人。”

  我摇着头,续道:“但是其余的几个人,却十分迷信,他们大约平常的生活很苦,便恳求你的伙伴将他们带到天上去,当然你的伙伴没有答应,但是我却深信他自己则飞向天上去了。”

  方天的神色,十分黯然,道:“正是如此,他一定自知活不长了,便利用飞行衣中的燃料,重又飞到太空中去了,他死在太空,尸体永远绕着地球的轨迹而旋转,也不会腐烂。可怜的别勒阿兹金,他一定希望我有朝一日,回到土星去的时候,将他的尸体,带回土星去的!我一定要做到这一点。”

  我沉声续道:“你的伙伴,我相信他的名字是别勒阿兹金?”

  方天点了点头,道:“是。”

  我又道:“那几个渔民,目击他飞向天空,和自天而来,他们深信他是从月亮来的,于是他们便创立了月神会。发展到如今,月神会已拥有数十万会员,成为日本最大的邪教了。”

  方天呆呆地望着我。

  我苦笑了一下,道:“不久之前,月神会还以为我是你,是他们创立人所曾见到的自天而降的人的同伴,所以将我捉去了,要我在他们信徒的大集会中,表演一次飞行!”

  方天的面色,不禁一变,道:“他们……如果真的找到了我,那……怎么办?我早已将那件飞行衣丢弃了,怎么还能飞?”

  我想了片刻,道:“你若是接受我的劝告的话,还是快些回到你工作的地方去吧。”

  方天道:“我也早有这个打算了,只要寻出了那具导向仪,我立即就走。”

  我道:“如果你真正的身分,可以让更多一些人知道的话,那么你可以更顺利些。”方天双手连摇,道:“不,不,只有你一个人可以知道,绝不能有第二个了。”

  我耸了耸肩,道:“那你准备用甚么方法,割开那只硬金属箱子呢?”

  方天叹了一口气,道:“我就是因为想不出来,所以才耽搁了下来。”

  我紧皱着双眉,想了片刻道:“我倒有一个办法了。可以仍然委托那家焊接硬金属箱的工厂,将之切割开来。箱子中的导向仪你拿去,那只箱子,照样焊接起来,我还有用。”

  方天道:“行么?”

  我拍了拍他的肩头,道:“你尽可放心,将这件事交给我来办。”方天道:“那只箱子在梅希达处,我立时去提出来。”

  我道:“好,事不宜迟了。”

  方天站了起来,我们两人,一齐向公园外走去。我一面走,一面仔细地望着方天,从外形来看,除了面色带青之外,他实在和我们地球上的人,绝无分别。

  我又好奇地问道:“土星上还有国家么?”方天道:“自然有的,一共有七个国家,而且情形比地球上还要复杂,七个国家之间,都存在着敌对的态度,谁都想消灭谁。但也正因为如此,反倒一直没有战争。”

  方天道:“因为哪两个国家一发生战争,其余五国,一定连手来瓜分这两个国家了!没有战争,所以我们的科学家,才远远地走在你们的前头。”

  我叹了一口气,道:“你在地球上,是不是看到太多的战争了?”

  方天点头道:“自然,因为我的外形像中国人,所以我一直停留在中国。也因为我未曾见过战争,我总是尽可能地接近战场,我见过的战争,实在太多了。”

  这时,我们已走出了公园,我听得方天如此说法,忍不住停了下来,声音也几乎在发颤,道:“你可知道,你所见过的那些……战争,大都已是记载在历史教科书中的了?”

  方天道:“自然知道,如果一个研究近代中国战争史的人和我详谈,我相信他一定会发现他所研究的全是一些虚假的记载。”

  我对他的话,感到了极大的兴趣,道:“你能举个例么?”

  方天笑道:“你们的历史学家,对于太平天国名将,翼王石达开的下落,便语焉不详,但石达开临死之际,却是握着我的手,讲出了他最后的遗言的。”

  我心中在叫道:“疯子,你这癫人。”然而我却不得不问道:“石达开,他……向你说了甚么?”方天道:“他说,那是一场梦,梦做完,就醒了,他说,许多人都做了一场梦。他又说,他是怎样进入那一场梦的都不知道,一切都太不可测了……我相信他这样说,另有用意,可是我却并没有深究,一场梦,这种形容词,不是很特别么?”

  我吞了一口口水道:“那是在甚么地方?”

  方天道:“在四川油江口的一座庙中。”

  我呆了半晌,道:“你能将你在地球上那么多年的所见所闻,全都讲给我听听么?”

  方天道:“要讲只怕没有时间了,我一直记载着地球所发生的事,准备回去时,向我的星球上的人民发表的,我可以留给你一本副本。但是我用的却是我们的文字——那是一种很简易易懂的文字,我相信你在极短的时间中,就可以看懂的。”

  我连忙道:“好,我十分谢谢你。”

  方天道:“在我离开地球之前,我一定连同我们文字的构成,学习的方法,一齐寄给你,还有海水化黄金的那种触媒剂的化学合成法,我也一齐给你,作为我一个小小的礼物。”

  我笑了笑,道:“那倒不必了,一个人黄金太多了,结果黄金便成了他的棺材和坟墓,这是屡见不鲜的事情了。”

  方天没有再表示甚么,又继续向前走去,过了一会,才道:“你真的不讲给人听?”我道:“自然是,你大可不必耽心。”

  方天叹了一口气,道:“我耽心了二十年了!”

  我纠正他,道:“在这里,你该说一百八十年了——”我望着他,道:“你可知道,木村信工程师曾向我说及他的理论,想不到他是正确的,他说你虽然在地球上,但仍以土星的时间而生活着。”

  方天面色一变,道:“这……这是甚么意思,他……他也知道我么?”

  我忙解释道:“不是,他只不过是解释这一种时间的观念而已。”

  方天皱起了眉头,道:“这是甚么样的一个人?”

  我道:“就是我们去要他剖开那金属箱子的人。”

  方天道:“不,不要他帮忙,我生命所系的太阳系导向仪不能给他看到。要知道那仪器许多部份,都不是地球上所能制造的。”

  我笑道:“你根本没有法子怀疑木村信的,因为井上次雄就是将这具导向仪交给他,而放入那硬金属箱子中的。”

  方天听了我的话,突然一呆。

  我本来是和他一齐,在急步向前走去的,他突然一停,我便向前多冲出了两步。

  等我转过身来之际,方天仍然站着不动,双眉紧锁,不知在想些甚么。

  我走到了他的身边,道:“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可是方天却并不回答我,而他的面色,则在渐渐发青,我感到事情有甚么不对头的地方,伸手在他的肩头上拍了拍。

  可是,他却不等我开口,便一反手,将我的手紧紧的抓住。他抓得我如此之紧,像是一个在大海波涛翻滚中,将要溺死的人抓住了救生圈一样,我连忙道:“甚么事?”

  他讲了一句我听不懂的话。

  我跺着脚道:“喂,你别讲土星话好么?”

  方天喘着气,道:“木村信在哪里?快,我们快去见他。”我道:“他的工厂是开夜工的,我们现在去,就可以见到他的。”

  方天松开了我的手,急得团团乱转,道:“快!快!可有甚么法子么?”

  我心知他突然之际,焦急成这副模样,一定是有道理的,我问他道:“究竟是为了甚么?”方天却又重复地讲了两遍我听不懂的那句话。

  我气起来,几乎想打他两巴掌,但他却急得面色发青得近乎蓝色了。

  我摇了摇头,道:“你要快些到他的工厂去么?”方天连忙道:“是!是!”

  老实说,如果我不是听到有一阵摩托车声,向我们所在的方向驶来的话,我也想不到有甚么主意,可以立即赶到木村信的工厂去的。

  那一阵摩托车声,一听便知道是一辆质量低劣的摩托车,而在开足了马力行驶,那一定是一个阿飞在骑着车子。

  各地的阿飞都是差不多的,他们不学无术,自然不会有钱买好车子,于是就只好骑着劣等车子,放屁似地招摇过市,还自以为荣。

  我闪身站在马路中心,这条公园旁边的路,十分僻静,并没有行人,我才一站在路中,摩托车车头的灯光,便已向前射了过来。方天吃惊地叫道:“你想作甚么?”我也叫道:“用这辆车子到木村信的工厂去!”

  我才讲了一句话,那辆摩托车已疾冲到了我面前的不远处,显然绝无停车之意。

  我的估计没有错,车上是一个奇装异服的阿飞,但在尾座上还有一个,一共是两个。我在车子向我疾冲而来之际,向旁一闪。

  接着,那辆摩托车便已在我的身旁擦过,我双臂一振,一齐向前抓出,已将那两个阿飞抓了起来,那辆车子还在向前冲去,我急叫道:“快扶住车子!”

  方天向前奔去,将车子扶住,我双手一并,向那个阿飞的头“砰”地碰在一起,他们连骂人的话都未曾出口,便被我撞昏了过去。

  我将他们抱到了路边,方天已坐在车上,道:“快,坐在我的后面。”

  我忙道:“由我来驾车。”方天道:“不,我来。”我一把按住了他的肩头道:“不,你的情绪不正常,在路上会出事的!”

  方天急道:“要快,要快,你不知道事情糟到了甚么地步。”

  我一面跨上车子,一面又问道:“究竟是甚么事?”

  方天给了我回答,可是仍然是那句听不懂的话,七八个莫名其妙的字音,实不能使我了解发生的事。方天坐到了我的后面,又道:“一时间也说不清,你快去吧。”

  我脚一缩,车子如箭也似向前飞了开去。我尽我所知,拣交通不拥挤的地方驶去,但仍然花了大半个小时,才到了工厂门口。

  方天在一路上,急得几乎发疯了,我好几次向他探询,究竟是在突然之间,他想到了甚么事情,才这样发急起来的。

  而方天则已近乎语无伦次,我一点也得不到正确的回答,而我则想来想去,不得要领,因为木村信实在是没有可以怀疑的地方。

  好不容易车子到了工厂面前,方天跃下车来,拉着我的手就向厂中跑,工厂传达室的人曾经见过我一次的,所以并不阻拦我们,倒省去了不少麻烦。我们来到了工厂办公室大厦的门口,方天才喘了一口气,道:“卫斯理,小心些。”

  我仍是不明白他所指何事,道:“小心甚么?木村信不是一个危险人物啊?”

  方天的回答,使得我以为他是在发梦呓,他道:“木村信本人当然不是危险人物,他早已死了,如今极其危险的是他脑中思想!”

  这是甚么话?方天的神经一定大不正常了。

  我还想进一步地向他问一些甚么,但是他却又喘起气来,道:“我又感到了,我又感到了,可怕!可怕!”

  我知道方天的脑电波比较地球人的脑电波强烈得多,他可以自己的思想,去影响别人的思想,那当然也可以多少知道一些人家的思想,看他那样的情形,一定事出有因的。

  我向他望了一眼,他也向我望了一眼,喃喃道:“想不到,真想不到!”

  他的语音之沮丧,当真使人有世界末日之感,不禁令我毛发直竖。

  我不知道他在忽然之间想到了一些甚么,但事情的焦点则在木村信的身上,因为是我提到了木村信对不同天体的不同时间观念之后,方天才突然发狂来的。

  所以我想,只要方天见到了木村信,那么,他的神经激动的现象,应该可以平复下来了。

  我不再向他多说甚么,只是拉着他的手,向升降机走去,上了升降机,不一会,我们便已在“总工程师室”门口,停了下来。

  我向方天看去,只见方天的面色,更是发青。他突然从身上取出两张十分薄,几乎看不见有甚么东西似的网来,交了一张给我,道:“罩在头上。”

  我奇道:“这是甚么玩意儿?”

  方天道:“别管,这是土星人类百年来拼命研究才发明的东西,我想不到地球上也会用到它!”

  他一面说,一面自己罩上了那张网,那张网一罩到他的头上,立即将他的头的上半部,紧紧地罩住,鼻孔之下,则还露在外面,网本是透明的,一贴紧了皮肤,甚么也看不出来。我也如法而为,只觉得那张网箍在我的头上,紧得出奇。而且那张网,像是通上了电流一样,使我头上,有微微发麻的感觉。方天又道:“你尽量不要出声,由我来应付他。”

第十五章:七君子党

 那警官取出烟盒来,先让我取烟,我顺手取了一支烟,但是在那一剎间,我想起,像我那样,过着冒险生活的人,是不论在甚么样的情形下,都不能接受别人的香烟的。

  因为,在香烟中放上麻醉剂的话,吸上一口,便足以令人昏过去了。

  所以,我将已经取了起来的香烟,又放回了烟盒,道:“是英国烟么?我喜欢抽美国烟。”刚好,我身上的是美国烟,所以我才这样说法。

  那警官十分谅解地向我一笑,自己取了一支。待我取出了烟后,他便取出打火机来。打着了火,凑了上来。我客气了一句,便就着他打火机上的火,深深地吸了几口,在那一剎间,我只觉得那警官面上的笑容,显得十分古怪。

  我的警觉马上提高,推开了他的打火机。

  但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我只觉得一阵头昏!

  我已经小心了,然而,还不够小心!

  我没有抽他的烟,可是却用了他的打火机。他只要在打火机蕊上,放上烈性迷药的话,我一样是会吸进去的。我想撑起身子来,但已经不能了。在那一瞬间,我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在黑暗中,似乎有许多发自打火机的火焰,在我面前晃来晃去。

  总共只不过是一秒钟的时间,只觉得车子猛地向旁转去,我已失去了知觉。

  在日本,几天之间,这我已是第三次失去知觉了。这真是我从来也未曾有过的耻辱,当我又渐渐有了知觉之际,我就有了极其不祥的感觉。我甚至不想睁开眼来,只想继续维持昏迷。

  我没有听到任何声音,闭着眼睛,也没有眼前有光线的感觉。

  我睁开眼来,只见眼前一片漆黑,我自己则像是坐在一只十分舒适的沙发上。我略事挪动一下身子,眼前陡地大放光明。

  我知道,一定是在沙发中有着甚么装置,我一动,就有人知道我醒来了。

  我打量了一下,那是一间十分舒服的起居室,没有甚么出奇的地方。我冷笑了一声道:“好了,还在做戏么?该有人出来了。”

  我的话刚一讲完,就有人旋动门柄,走了进来。

  我仍坐着不动,向那人望去。

  只见进来的是一个中年人,那中年人的衣着,十分贴身而整洁。他并不是日本人,照我的观察,他像是巴尔干半岛的人。

  这时,我的心中,倒是高兴多于沮丧了。

  我又不自由主来到了一个我所不知底细的地方,这自然不是好现象,这又何值得高兴之有?

  但是,我却知道:这里绝不是“月神会”的势力范围,也不是某国大使馆,那么,便极有可能是抢走了那只硬金属箱子的那方面人物了。

  我仍是坐着不动,以十分冷静、镇定的眼光望着那中年人。那中年人也是一声不出,直到他在我的面前坐了下来,才向我作了一个礼貌上的微笑,道:“先生,我愿意我们都以斯文人的姿态谈上几句。”我冷笑地道:“好,虽然你们将我弄到这里来的方法,十分不斯文。”那中年人抱歉地笑了笑,道:“我们不希望你知道我们是甚么人,也不希望你向人提起到过这里,你的安全,绝无问题。”

  在那中年人讲话的时候,我心中暗暗地思索着。

  那中年人的话,显然不是故作神秘,但是他究竟属于甚么势力,甚么集团的人物呢?旁的不说,单说那假冒警官的人,便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我只是点了点头,并不说话。

  那中年人又笑了笑。道:“要你相信这件事实,无疑是十分困难的,但是我却不能不说。”我冷笑了一声道:“你只管说好了。”

  那中年人道:“我,和我的朋友们,是不可抗拒的,你不必试图反抗我们,以及想和我们作对,你必须明白这一点。”

  我大声笑了起来,道:“是啊,你们是不可抗拒的,所以我才被超级的迷药,弄到了这里来了。”

  那中年人沉声道:“我并不是在说笑!”

  我欠了欠身,道:“我知道不是说笑,国际警方的工作人员被收买,手提机枪,数十人的出动,难道是说笑么?”

  那中年人的镇定功夫,当真是我生平所仅见。

  我突然之间讲出了几句话,等于是说我已经知道了他的来历。我是只不过冒他一冒而已,但是却给我冒中了。

  照理说来,那中年人应该震惊才是,但是他却只是淡然一笑,道:“卫先生,你真了不起,你应该是我们之中的一员。”

  我不禁被他的话,逗得笑了起来,巧妙地道:“先生,不要忘记你们是甚么人,我一无所知,你何以便能断定我可以成为你们之中的一员?”

  那中年人摊开了双手,道:“我们几个人,只想以巧妙的方法弄些钱,只此而已。”

  我又笑道:“譬如甚么巧妙的方法?”

  那中年人哈哈笑了起来,道:“譬如不合理的关税制度,那是我们所坚决反对的,又譬如,有甚么人遭到无法解决的困难之际,只要给我们以合适的代价,我们也可以为他做到。”

  那中年人的话,猛地触动了我心中已久的一件事。

  我早已听得人家说起过,世上有一个十分严密,十分秘密的集团,那集团的核心人物只有七个,他们自称“七君子”(SEVEN GENTLEMEN)那七个人的国籍不同,但是却有一个共同之处,那便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他们都曾在地下或在战场上和敌人斗争过。

  这七个人的机智、勇敢,和他们的教养、学识,都是第一流的。

  也正因为如此,所以这个集团的行踪飘忽,不可捉摸。但是有一些大走私案,大失窃案,甚至国际上重大的情报买卖,都可以肯定是他们所做的。

  那是因为他们每做一件事后,都将事情的详细经过告诉事主之故。而他们的对象,大都也是些为富不仁的家伙。

  这七个人是公认神秘的厉害的人物,如今在我面前的那个中年人,无论是体态、言语,都曾受过高度的教育,他自然毫无疑问,是“七君子党”中的一员了。

  我想了一想,并不指穿他的身分。而我的心中,则更放心了许多。因为这七个人,倒也是出名地君子,他们若要杀人,那你绝不易躲避,他们若说不杀人,那么你的安全也没有问题。

  如今,我的心中只有一个疑问,便是:他们将我弄到这里来,是为了甚么?

  那中年人望着我,房间中十分静。

  好一会,那中年人才道:“你明白了么?”

  我微笑着道:“有些明白了。”

  那中年人站了起来,道:“你一定要问我,为甚么将你请到这里来的了?”

  我道:“我没有问,是你在等待我的发问。”

  那中年人伸出手来,道:“我们之间,应该消除敌意才是。我叫梅希达。”我仍然不站起来,只是坐着和他握握手,道:“我知道,你是希腊抗纳粹的地下英雄,你是一个亲王,是不是?”

  这“七君子党”七个人的履历,不但掌握在警方的手中,许多报纸也曾报导过,是以我一听他讲出了名字,便知道他是出名的希腊贵族,梅希达亲王了。

  梅希达道:“想不到我还是个成名人物!”他又坐了下来,道:“我们受了一个人的委托,这个人是肩负着人类一项极其神圣的任务的,我们必须帮助他,以完成他的理想。”

  我立即反问道:“这和我又有甚么关系呢?”

  梅希达道:“有,因为你在不断地麻烦他,而且,做着许多对他不利的事情。我们请你放弃对他的纠缠,别再碰他。”

  梅希达的语言,听来仍是十分有教养,十分柔和,但是他的口气,却已十分强硬。

  如今,我正在人家的掌握之中,自然谈不上反对梅希达的话,而且,我根本不知道他所说的是甚么人,我的确想不起我曾经麻烦过一个“负着人类伟大的任务”的人来。我望着他,道:“你或者有些误会了。”

  梅希达道:“并不,你以不十分高明的手段,偷去了他身上的物事,而其中有些,是有关一个大国的高度机密的!”

  我“哦”地一声,叫了出来。

  我已经知道他所指的是甚么人了。他说的那人,正是方天!不错,我曾给方天以极度的麻烦。

  但,方天也几乎令我死去两次!

  我还要找方天,因为佐佐木博士之死,和季子的失纵,他也脱不了干系!

  当我和方天最后一次会面,分手之际,我曾要方天来找我,却不料方天并不来找我,而不知以甚么方法,和出名的“七君子党”取得了联系!

  我笑了一笑,道:“我想起你的委托人是甚么人来了。”梅希达道:“我……那么我们可不可以订立一个君子协定呢?”

  我摇了摇头,道:“不能。”

  梅希达叹了一口气,道:“对于你,我们早就十分注意了,我们还十分佩服你,但你硬要将自己放在和我们敌对的地位上……”

  他讲到这里,无限惋惜地摇了摇头。

  我耸了耸肩,道:“如果必须要和你们处在敌对的地位,我也感到十分遗憾,但是我首先要请问一句,你们对你们的委托人,知道多少?”

  梅希达的神态,十分激动,道:“他的身分,绝不容怀疑,他是当代最伟大的科学家,也是某一大国征服土星计划,实际上的主持人。”

  我追问道:“你们还知道些甚么?”

  梅希达道:“这还不够么?这样的人物,来委托我们做事,我们感到十分光荣,一定要尽一切可能,将事情做到。”

  我听到这里,心中猛地一动,立即问道:“那么,抢夺那只硬金属箱子,也是出于他的委托了?”梅希达道:“是的。”

  我道:“他编造了一个甚么故事呢?”

  梅希达道:“故事,甚么意思?”

  我道:“例如说,箱子中的是甚么,他为甚么要取回它。先生,我希望你和我说实话。”

  梅希达的面上,开始露出了怀疑之色,道:“他说那是一件机密仪器,被他所服务的机构中的叛徒偷出去,卖给另一个敌对的国家的。”

  我好半晌没有说话,脑中只觉得烘烘作响。

  纳尔逊先生的推断证实了,方天和那只硬金属箱子,的确是有关系的。

  而我自己的推断,也快要证实了:方天既然和“天外来物”有着那样密切的关系,那么他当真是“天外来人”了?

  梅希达还在等着我的回答。我呆了好一会:“我要和你们的委托人,作直接的谈判,而且,绝不能有第三者在场!”

  梅希达道:“可以,但是我们绝不轻易向人发出请求,发出请求之后,也绝不收回的,希望你明白这一点。”我只是道:“你快请他来。”

  梅希达以十分优雅的步伐,向外走了出去。

  我在屋中,紧张地等待着。想着我即将和一个可能是来自其他星球的人会面时,我实在是抑制不住那股奇异的感觉。

  大约过了五分钟左右,门被缓缓地推了开来,方天出现了,站在门口。

  他的面色,仍然是那种异样的苍白。

  我望着他,他也望着我,我们两人,对望了有一分钟之久,他才将门关上,向前慢慢地走了过来,在我的对面坐下。

  我们又对望了片刻,还是我先开口,道:“方天,想不到你这样卑鄙。”方天震动了一下,我立即道:“季子在哪里?”

  方天苍白的面色,变得更青,道:“我为甚么要见你?我就是要向你问她的下落!”

  我不禁呆了半晌,我一直以为害死佐佐木博士,带走季子的是方天。但如今从他的情形看来,那显然不是他了。如果不是他的话,嫌疑便转移到了月神会的身上。因为我从博士家中出来不久,便为月神会的人所伏击了。

  我呆了半晌之后,挥了挥手,道:“这个问题,暂时不去讨论它了。”方天像是想提反对,但我已经压低了声音:“方天,你是从哪一个星球上来的?”

  我从来也未曾想到过,一句话给一个人的震动竟可以达到这一地步!

  方天先是猛地一呆,接着,他的面色,竟变成了青蓝色。然而,他像是离了水的鱼儿一样,急促地喘着气,跳了起来,又坐了下去,双眼凸出地望着我,使我感到我如同对着一个将死的人。

  而这时,我看到了方天对我的这句话,震惊到这一地步,也知道我所料断的事,虽不中亦不远:他当真是从另一个星球来的!

  这样怪诞的事,猜想是一回事,获得了证实,又是另一回事。

  我的心中,也十分震骇,我相信我的面色也不会好看,我们两人谁都不说话。

  约莫过了一两分钟,我听得方天发出一阵急促的呼声,他在叫些甚么,我也听不懂,只见他突然狠狠地向我扑了过来。

  我身子一侧,避了开去,他扑到了我所坐的那只沙发之上,连人带沙发,一起跌倒在地上,我向前跃出了一步,方天并不跃起身来,在地上一个翻身,他已经取出了一支小手枪指着我。

  我吃了一惊,连忙道:“方天,别蠢,别——”

  然而,我下面的话还未曾出口,身子便疾伏了下来。在我猛地住口,伏下身子之际,方天其实还未曾开枪,只是我从他的面上神情,肯定他会开枪,所以我才连忙伏了下来。

  果然,我才伏下,一颗子弹,便呼啸着在我的头上掠过。我连忙着地向前滚去,滚到了一张沙发的后面,用力将那张沙发,推向前去。

  在那张沙发向前抛出之际,又是两下枪声。

  在斗室之中,枪声听来,格外惊心动魄,我还未曾去察看我抛出的沙发,是不是将方天砸中,已听得“砰”地一声响,门被撞了开来。两个手持机枪的人,冲了进来,大声喝道:“甚么事?”

  我站了起来,首先看到,方天正好被我抛出的沙发抛中,已经跌倒在地,倚着墙在喘气,他手中的手枪,也跌到了地上。

  我沉声道:“你们来作甚么?梅希达先生不是答应我和方先生单独相处的么?”

  那两人道:“可是这里有枪声,那是为了甚么?”

  我向方天望了一眼,只见方天在微微地发抖,我道:“我和方先生发生了一些冲突,手枪走火,这不关你们的事情,你们出去吧。”

  那两人互望了一眼,退了开去,我走到门旁,将门关上又望向方天,道:“你受伤了么?”

  方天挣扎着站了起来,又去拾那手枪,但是我的动作却比他快,我中指一弹,弹出一枚硬币,“铮”地一声,弹在那支小手枪上,就在方天快要拾到那支小手枪之际,小手枪弹了开去。

  方天身子弯着,并不立即站起身来,晃了两晃,我连忙过去,将他扶住。

  只见他的面色,更青,更蓝了。他抬起头来望了我一眼,又立即转过头去,双手掩住了脸,退后一步,坐倒在地上,喃喃地道:“完了!完了。”

  我在他的身边,来回踱了几步,道:“方天,你以为我要害你么?还是以为我要找你报仇呢?”

  方天只是不断地摇头,不断地道:“完了!完了!”我发现他的精神,处在一种极度激昂,近乎崩溃的情形之下,我知道一时之间,也难以劝得他听的,我只好笑了笑,道:“我走了。”

  方天一听,又直跳了起来,道:“别走。”

  我叹了一口气,道:“方天我知道你的心情,你在我们这里,一定感到所有的人都是敌人,没有一个人可以做你的朋友,是不是?”

  方天并不出声,只是瞪着眼望着我。

  我摇了摇头,道:“你错了,如果在大学时代,你便了解我的为人的话,你便早已有了一个朋友了。”或许是我的语音,十分诚恳,方天面上的青色,已渐渐褪去。

  他以十分迟疑的眼光望着我,道:“你?你愿意做我的朋友?”

  我道:“你应该相信我,至今为止,知道你真正身分的,还只有我一人,如果你愿意的话,这个秘密,我可以永远保持下去。”

  方天双手紧张地搓动着,道:“你……究竟知道了一些甚么?”

  我笑道:“我知道你是来自别的星球,不是地球上高级生物——人!”

  方天的身子又发起抖来,道:“你……是怎么知道的?”我道:“早在大学中,你血液的奇异颜色,便已经引起我的疑心了。”

  方天沮丧地坐了下来。我又道:“你不知道,在日本,我是受了人家的委托来调查你的。”

  方天的神情更其吃惊,道:“受甚么人的委托,调查些甚么?”

  我道:“受你工作单位的委托,调查你何以在准备发射到土星去的强大火箭之中,装置了一个单人舱——”我讲到这里,不禁猛地拍了一下自己的额角。

  我其实不该问他是从哪一个星球来的。从他在准备射向土星的火箭中,装置一个单人舱这一点看来,他毫无疑问是来自土星的了!

  我抬起头来,向方天望去,方天也正向我望来,道:“他……他们已经知道我的一切了?”

  我道:“我相信不知道,他们只是奇怪,你为甚么不公开你的行动。”

  方天突然趋前了一步,紧紧地握着我的手,道:“卫斯理,你要帮我的忙,你一定要帮我的忙。”我在他的手臂上拍了拍,道:“我当然会帮你忙的,但是我首先要知道你的一切。”

  方天呆了片刻,道:“我们不妨先离开这里,你要知道,我的事……我绝不想被人知道,为了掩护我的身分,我已经……尽我所能了。”

  我点头道:“不错,你曾经几次想杀我。”

  方天的脸上,现出了一个奇怪的神情,道:“你们以为杀人是极大的罪恶,但我却没有那么重的犯罪感,因为你们的寿命如此之短,早死几年,也没有甚么损失。”

  我听得方天这样说法,心中不禁陡地一呆,立即想起木村信工程师的话来。

  木村工程师曾说,从别的星球来的人,对时间的观念,是以他所出生的星球,绕日一周作为一年的,方天极可能来自土星。而土星绕日的时间是地球的二十倍,那也就是说,地球上一个八十岁的老人,在他看来,只不过是四岁的小孩而已。

  那么,方天在地球上,究竟已过了多少次“地球年”了呢?我脑中又开始烘烘乱想起来,心中又生出了那股奇幻之极的感觉。

  方天道:“你在这里等我一等,我和你一齐离开这里再说。”

  我答应了一声,方天便走了出去。

  我呆呆地想了片刻,便见方天推开了门,道:“我们可以走了。”我和他一起出了那幢屋了,并没有撞到任何人。

  出了屋子一看,我仍然是在东京的市区之内。

  我想起一连串奇幻的遭遇,一连串不可思议的事,总算有了眉目,心中自然不免十分高兴,我相信纳尔逊先生一定做梦也想不到,事情的发展结果,竟会是这样子的。

  但同时,我的心中,也十分紊乱,因为方天是从别的星球来的人,这不可能相信的事,竟是事实。这一点,实是没有法子令得人心中不乱。

  我们默默地走着,方天先开口,道:“卫斯理,我要回家去,我太想家了。一个极想回家的人,就算有时候行为过份些,也是应该被原谅的,你说是不是?”

  我叹了一口气,道:“当然,我谅解你,你是要回到——”

  我讲到这里,故意停顿了一下,好让他接上去。

  方天道:“郭克梦勒司。意思是永恒的存在,也就是你们称之为土星的那个星球。”

  我吸了一口气,道:“我早已料到了。”

  方天道:“你是与众不同的。我一到地球就发现地球人的脑电波十分弱,十分容易控制,你是例外。”我道:“幸而我是例外。”

  方天突然又握住了我的手,神经质地道:“你不会将我的事情讲出去吧。”

  我故意道:“就算讲出去,又怕甚么?”

  方天的面色,又发起青来,道:“不!不!那太可怕了,如果地球人知道我是从土星来的,那么我非但不能回土星去,而且想充一个正常的地球人也不可能了。地球人正处在疯狂地渴求探索太空秘密的时代中,我将不是人,而是一个供研究用的东西了。”

  我拍了拍他的肩头,道:“你放心,我不是已经答应过你,不将秘密泄露出去的么?”

  方天叹了一口气,我们又默默地向前,走了一段路,已来到了一座公园的门口。公园中的人并不多,我向内一指,道:“我们进去谈谈可好?”

序言

  《蓝血人》分成上下两集,而把下集定名为《回归悲剧》,自然是指方天千方百计回归土星之后的悲剧而言。方天用尽方法回归的时候,并不知道他的星球已然发生了悲剧。但,如果他知道,他会怎样呢?

  当然,他一样会选择回去,他是无法在地球上生活下去的,原因十分简单,他不是地球人!

  这又不单是方天的悲剧了,几乎是所有生物的悲剧了。鱼离不开水,树獭离不了树,地球人离不了地球,土星人也离不开土星。生物的生活,有着遗传的对环境的局限,无法突破。

  很奇怪的是在《回归悲剧》中提到了太平天国的翼王石达开,而近日在写的卫斯理故事第六十几个,正准备以这个人为题材,而在“回”中所述的那一段,不是重新校删增补,是根本忘记了的!

  卫斯理,一九八六、八、二十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