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白素的日记

  到这里为止,要插上大段白素的日记。

  为甚么忽然要插入白素的一段日记,各位看下去,就会明白的。

  日记一段一段地叙述着发生的事,每一段,是代表一天。自然,在日记中,第一人称“我”,是白素。

  ***

  他醒了!

  我呆呆地看着他,心中想哭,真的想哭,可是,却一点眼泪也流不出来,我悲痛得完全不能使自己身体的机能,听我的指挥了。

  他曾受过各种各样的打击,但是我从来也想不到,他竟会发疯。

  我不知道他因为甚么而发疯,只知道在九天之前,他要我汇寄大量的钱——没有说明用途。

  我看到他的时候,已经是他进了那间疯人院之后的第三天了。

  他们——我指一艘旧式的货船——是在大西洋海面上发现他的,当时,他抱着一大块木板,在海洋上漂流,昏迷不醒,他们将他救起,但是他却尖叫着袭击船员,船员将他绑缚起来,打昏过去,送进了疯人院。

  幸而他身上的记事簿还在,所以才知道他的身份,但是没有人知道他在海上遭遇到了甚么,他疯得那么厉害,医生说完全没有希望了,但是我不相信,他会有希望的,虽然他根本不认识我了,一个人连妻子都不认识了,他还会有希望吗?

  ***

  他仍然是那样子,我真不忍心再去看他了,我只能在门口的小洞中窥视他,因为他见到了任何人,甚至见到了我,都一样恐惧。

  他为甚么害怕,真的,为甚么?他在怕甚么?

  我看到他进食,他根本不像是一个人,这真是很残酷的事,但是真的,他一手遮着眼,一手胡乱抓着食物向口中塞,天啊,为甚么这种事会发生,会发生在我丈夫的身上,为甚么?

  ***

  今天,我才开始了第一次痛哭。

  眼泪是在见到了一位摩亚先生,在他安慰我,要我勇敢一点,面对现实时涌出来的。好几天欲哭无泪,而眼泪一旦涌出来之后,就再也收不住了。

  我知道他曾和一个姓摩亚的纽西兰船长见过面,这位摩亚先生,是摩亚船长的父亲,他向我说了许多话,全然是无法相信的。

  然而,我却知道摩亚先生的话是真的,他说,他儿子的情形,就像我丈夫目前的情形一样,在海中,未知的恐怖事件,令他们发疯,还有一个极其著名的专家,因之自杀。

  我虽然不信他的话,但是我无法不接受事实,他是疯了,医生说他因为过度的恐惧和刺激,以致如此。而摩亚先生则说,事情和鬼船,以及和一个在水中生活的人有关,他曾在海中的一艘沉船中,见过那个人。

  我不知道该怎样才好,谁能帮助我?谁能帮助我?

  ***

  摩亚先生每天都来看我,他在纽西兰有庞大的事业,但是他却很关心卫。卫的情形毫无好转,我哭了又哭,他一点也没有好转。

  或许,我不该哭,应该做些甚么,至少,应该保持镇定,卫的一生之中,曾遇到不少惊险绝伦的事,但这一次,似乎全然例外,他疯了?

  我是不是应该到那地方去看看呢?

  ***

  我向摩亚先生提出了我昨天的想法,摩亚先生是一个直率的人,他一听之后,就将我当作晚辈一样地责斥了一顿,叫我放弃这种只有使事情更坏的念头。

  我并没有反驳他,因为我和他对事情的看法不同。因为在他看来,事情还能更坏,但是在我看来,事情却不能再坏了!

  我想,应该是到了我有决定的时候了。

  ***

  远在印度建造水坝的哥哥,也闻讯赶来了,他说卫可能会认识他,我忍着泪带他去见卫,卫见到了他,全身发着抖,额上的青筋,几乎要裂肤而出,我连忙将他拖了出来,将事实的经过讲给他听。

  我本来是不想对他说那些事的,因为我知道哥哥的脾气,他不知道还好,知道了之后,他根本不作任何考虑,就一定会去察看那三艘鬼船的。

  果然,我才将事情讲了一半,他就嚷叫了起来,等我讲完,他表示一定要去。

  我已经决定要去了,他或许还不知道我的决定,我也没有对他说,但是我却劝他不要去,因为实在是一件太过危险的事情,那是完全不可测的,连卫也成了疯子,我实在不相信我神经会比他更坚强,哥哥的情形也是一样,我们两个人若是一起去,最大的可能就是:世界上多了两个疯子!

  但是,我可能犯了错误,因为我对哥哥说了一切,没有甚么力量再可以阻止他的。我做错了,还是做对了?

  ***

  摩亚先生又严厉地申斥我,和哥哥吵了起来,哥哥骂他是懦夫,他回骂哥哥是只知冲动的匹夫,摩亚先生在我的印象中完全是一个极容易控制自己情绪和彬彬有礼的绅士,想不到他也会变得如此激动。

  他自然是因为关心我们,所以才会那样子的,可是,我已经决定了,哥哥也决定了,我到现在才发现,原来我们兄妹两人的脾气竟是那么相同,任何事情,一经决定,就再难改变的了!

  ***

  摩亚先生今天一早又来,今天我们已开始着手准备一切,但是最重要的是,我们需要数据,例如摩亚船长第一次发现鬼船的地点,“毛里人”号停泊的准确方位等等,这些数据,不能在卫的身上得到,只有摩亚先生,才能供给我们。

  但是摩亚先生却坚决地拒绝了我们的要求,他的话说得很明白,他说他绝不能谋杀两个人,尤其,其中一个是因为帮助他儿子而遭到了不幸的人的妻子。

  哥哥又和他吵了起来,哥哥的脾气,实在太暴躁了,但也难怪他发怒的,因为只有这一条路,可以救卫,就像当日,卫想用这个办法去救摩亚船长一样。

  哥哥和摩亚先生越吵越大声,摩亚先生竟然动了手,他先打出一拳,哥哥立时还手,一拳将摩亚先生打得跌出了六七步,撞在墙上,又滚跌在地。

  摩亚先生没有昏过去,虽然他的头撞在墙上,他抚着头,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可是他的神色,却出奇地兴奋,他先是望着我们两人,然后道:“我没有对你们说过我儿子临死前的情形,是不是?”

  我和哥哥互望了一眼,当时绝不知道他这样说,是甚么意思。

  而他不等我们明白过来,就对我们讲起摩亚船长临死前的情形来,原来摩亚船长在临死前的半分钟,神智竟是清醒的。

  但是我们仍然不知道他那样说是甚么用意。

  摩亚先生道:“医院已经用尽了一切的法子,可是有一样未曾试过,那就是打击他的头部!”

  哥哥直觉地叫了起来:“为了清醒半分钟,你想他死去?”

  摩亚先生痛苦地抽搐了一下:“我儿子头部遭受打击,是因为那护士要自卫,而我们可以作有限度的打击,使他恢复正常!”

  哥哥望着我,我缓缓吸了一口气。

  摩亚先生十分焦切地道:“至少,我们可以和医生去商量一下!”

  我和哥哥没有说甚么。

  ***

  医生在办公室中,足足踱了二十个圈,才停了下来,我、哥哥和摩亚先生三人一起望着他,这一刻,真是紧张之至,我真怕自医生口中,说出一个“不”字来,那我们的希望又绝了一条。

  医生停了下来之后,托了托眼镜:“有过这样突然撞击之后,完全恢复正常的记载,但是,却没有这样的医疗方法!”

  他讲到这里,顿了一顿,又道:“而且,这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正常的人,脑部受了重击,也会受伤,何况是他?你们有甚么法子,可以掌握力量恰好不使他受伤,而又能恢复正常?”

  哥哥立时嚷道:“我们没有方法,可是你有甚么方法可以使他恢复正常?”

  医生缓缓地摇了摇头:“我没有。”

  哥哥道:“那就让我们试试!”

  医生的回答是道:“在医院中,责任上不许你们那样做,但是在医院之外,我就不负任何责任!”

  他的话说得很明白,只要搬出医院,他就任得我们怎样做。

  摩亚先生和哥哥,几乎是同时作出决定,他们异口同声地道,“好,我们将他搬离医院!”

  ***

  要将卫搬离医院,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起先我们想将他扶走,可是他见到人,立时挣扎,他的气力之大,五六个男护士,给他打得七零八落,最后,还是哥哥抓住了他的双手,由医生替他注射镇静剂。

  可是,就在医生走到他面前的时候,他抬脚踢倒了医生,向前冲出去。

  他冲出了房门,整个医院沸腾起来,他在走廊中乱冲乱撞,我和哥哥一起追出去,他已疾奔出了医院的大门,拦阻他的人,全被他击倒。

  哥哥在他的身后,拚命追着,终于飞身将他扑倒在地,那时,已经出了花园了。

  当哥哥和他,一起倒下去的时候,任何人都可以听到那“咚”地一下响,那是卫的头,撞在路面石板上所发出来的声响。

  我正向前奔去,听到那一下声响,双脚一软,就跌了一跤,因为我感到这一下,撞得那么重,他的头骨,一定被撞碎了!

  我伏在地上喘气,哥哥站了起来,卫倒在地上不动,然后,我看到他慢慢睁开眼来,他看到了我,他叫道:“素!”

  天,他认得我了,他在叫我的名字,我一生之中,最快乐、最激动的就是那一剎间了,虽然他以前,千百次叫过我。

  我竟不知回答,只是哭了起来。

第六章:鬼船的进攻

  这一觉,足足睡了二十小时之久,等到我再度醒来时,我已经恢复正常了。

  在护士的搀扶下,我起了床,然后,我洗了澡,进了餐,精神十分好,虽然想起海底中的情形,仍然有点不寒而栗,然而我毕竟是经历过许多古怪荒诞的事情的人,总可以忍受得住。

  接着,是摩亚先生来了。

  他走进病房,就道:“我一接到你紧急降落的消息,立时启程来看你,你怎么样?”

  我勉强笑了一下:“看来我很好,不过那架飞机却完了!”

  摩亚先生挥着手:“别提那架飞机了,你在海底,究竟遇到了甚么?”

  我略为考虑了一下,说道:“请你镇定一些,也请你相信我所说的每一个字!”

  摩亚先生的神情很严肃,于是,我将我在海底所见的情形,讲了出来。

  当我说完之后,他的面色,变得十分难看,一言不发,站了起来,我道:“你以为——”

  摩亚先生陡地打断了我的话头:“算了,早知有这样的结果,我不会答应让你去潜水!”

  我呆了一呆,但是我立时明白了他那样说是甚么意思,我不禁大是有气,大声道:“怎么样,你根本不相信我所说的话?”

  摩亚先生的态度,变得和缓了些,他想了一想,才道:“不是我不相信,而是我数十年来,所受的教育,无法相信你所说的是事实,我只能相信——”

  他请到这里,顿了一顿,我立时道:“你只能相信甚么,说!”

  当时,我的态度自然不十分好,但是摩亚先生,却还维持着他的风度:“先生,全是幻觉,你潜得太深了,人在海底,会产生各种各样的幻觉!”

  我大声道:“我宁愿这一切,全是幻觉,但是我的潜水头罩上的灯被打碎了,头罩上还有过被锤敲击的凹痕,我不以为幻觉会有实际的力量!”

  摩亚先生立时道:“实际的情形是,当你在产生幻觉之际,你在乱撞乱碰,头罩自然是连续碰到了甚么硬物,才会损坏的。”

  我叹了一声:“不是我碰到了甚么硬物,而是甚么硬物碰我的头罩,那‘甚么硬物’,是一柄铁锤,握在一个大汉的手中!”

  摩亚先生望住了我,不出声,他的那种眼光,令我感到极度的不舒服,我陡地跳了起来,叫道:“不要将我当作疯子一样地望着我!”当我叫出了这一句话时,摩亚先生陡地震动了一下,而我立即知道他是为了甚么而震动的,因为在他的心中,的确已将我当作疯子了!

  他在震动了一下之后,立时转过头去,我们之间,保持了极难堪的沉默。

  过了好一会,他才道:“卫先生,你希望我能够做些甚么?”

  我道:“第一,当然我还要到疯人院去,和令郎面谈,第二,我希望以你的财力,组织一个海底搜索队,将这件神秘莫测的事,公诸天下!”

  摩亚先生听了我的话之后,苦笑着:“真对不起,这两项要求,我都不能考虑!”

  我张大了口,像是呼吸困难一样,好一会才迸出了一句话来:“你甚至不让我再去见他?”

  摩亚先生摇着头:“不是我不让你去见他,而是,而是——”

  他讲到这里,陡地停了下来,在那一剎间,我只感到他脸上的皱纹加深,面色灰败,显出了极其深切的哀痛来,我一看到他这样的情形,身子便把不住发抖:“船长他,他怎么了?”

  摩亚先生缓缓转过身去,显然他是在维持身份,不愿在我这个不大熟悉的人面前,表现出太大的哀痛来。但是,我即使看不到他的神情,也同样可以在他的语声之中,听出他的哀恸来。

  他徐徐地道:“你走了之后的第二天,护士进去,送食物给他,他惊叫着,袭击那护士,护士为了自卫,用一只瓶敲击他的头部,等其余人赶到时,他已经受了重伤,几小时之后就……死了!”

  我听得呆在那里,一句话也讲不出来。

  的确,叫我说甚么好呢?我冒了那么大的险,在海底经历了如此可怕的经历,为的就是想在弄明白了真相之后,能使他复原。可是,他却死了!

  呆了很久很久,摩亚先生才木然转过身来:“好了,就将它当作一场噩梦吧!”

  我无话可说,摩亚先生遭到了那样的打击,我说任何的话,都是多余的了!

  我又呆了好久,才将手按在他的肩头上:“摩亚先生,对你来说,事情可以当作一场噩梦,但是我不能,我要将这件事,清清楚楚地弄一个水落石出,这是唯一可行的办法,证明令郎是一个出色的航海家,而不是会在海面或海底,随便发生幻觉的那一类神经不健全的人!”

  摩亚先生静静听着,一声不出。

  我又道:“这正是令郎生前最关心的事:他的名誉。一个人生命可以结束,但是他的名誉,却是永存的!”

  摩亚先生叹了一声。我又道:“当然,我会单独进行,不会再来麻烦你的了!”

  他又叹了一声,压低了声音:“我对你的话,表示深切的同情,不过我希望你好好休息一下,将一切全都忘记!”

  我略牵了牵嘴角,我是想勉强地发出一个无可奈何的笑容来,但是结果,勉强笑也笑不出,但是我不同意他的话,却已表露无遗了!

  摩亚先生用手在脸上抹着:“人类医学发达,可是却还没有一种药,服食之后,可以忘记一件事的,不然,我宁愿忘记我有一个儿子,那么,我以后的日子,一定容易打发得多了!”

  我紧盯着他:“你为甚么不愿意考虑我对你说的,在海底中见到的事情?”

  摩亚先生摇着头。我来回疾走了几步:“或许,你和我一起去潜一次水,我们配戴武器,携备摄影机,将水中的那人摄影,或者将他活捉了上来?”

  摩亚先生望着我,过了半晌,他才道:“卫先生,你该好好休息一下了。”

  说来说去,他仍然完全不相信我!

  我在病床上躺了下来,摩亚先生道:“真对不起,我太疲倦了,疲倦到不想做任何事情。”

  我没有再说甚么,的确,摩亚先生因为过度的哀伤,而甚么事情都不想做了,我再强要他去潜水,那简直是不可能的事。

  我们又默默相对了片刻,摩亚先生才道:“我要走了,祝你好运。”

  我苦笑着,和他一起走了出去,我们通过了医院的长走廊,虽然相互之间,全没开口,但是我想他和我一样,一定也有不想分手的感觉。

  但是,终于来到了医院的门口,他和我握手,然后,转过身去,我看看他已快上了车子,忽然,他又转过身,急急向我走来。

  他来到了我的面前:“有一件事,我或许要对你说一下。”

  我望着他,他道:“真是造化弄人,他是头部受了重击之后,伤重不治的——”

  一听得他提及摩亚船长的死,我立时便感到,他要对我说的话,一定极其重要,不然,他已经悲伤极深,决不会无缘无故地再提起他的儿子来的。

  我用心听着,摩亚先生续道:“在临死之前的十几秒钟,他竟完全清醒了,我的意思是说,当他从昏迷中清醒过来时,他不是疯子!”

  我忙点着头,道:“这是奇迹,他神经失常,可是在受了重击之后,却恢复正常了。”

  摩亚先生道:“是的,可是时间太短暂了,只有十几秒钟,接着,他的心脏就停止了跳动!”

  我感到自己呼吸急促,我忙道:“他在那短暂的时间中,一定说了些甚么,是不是?不然,你怎能知道他的神智已经恢复了?”

  摩亚先生点着头:“是的,他说了几句话,当时,我和几个医生在他面前,他认得出是我,用微弱的声音叫着我,接着,他说那人打得他很重,他自己知道,一定活不下去了,我还未曾来得及告诉他,不该怪那个护士,护士是自卫才如此做的,他就死了!”

  我简直紧张得有点喘不过气来,道:“他说甚么?他说有人不断敲他的头部?”

  摩亚先生道:“是的,那护士敲他的头部。”

  我停了片刻:“对于他最后这句话,我和你有不同的看法,摩亚先生,我想他是说,在海底,那人用锤在打他!”

  摩亚先生立时声色俱厉地道:“卫先生,我儿子在临死的一剎间,是清楚的,他一见我就认出我来了!”

  摩亚先生一说完,立时转身走了开去,上了车,车子也疾驶而走了!

  我呆呆地站在门口。

  在剎那间,我完全可以肯定,我在海底所遇到的一切,决不是幻觉,我之所以如此肯定,自然是因为摩亚船长临死时的那一句话。

  这句话,在任何人听来,都以为他是指那个自卫的护士而言的,但是我知道另有所指。

  摩亚船长在清醒之后,不会再记得神经错乱时的事,神经错乱之后的那一段长时间,不会在他的脑中留下记忆。他醒了过来之后,知道头部受了重击,快要死了,在那一剎间,他所想到的,是以前的事,是他神经错乱之前的事。

  我这样说法,是完全有医学上的根据的。那么,就是说,在他神经错乱之前,也有人用硬物敲击他的头部。

  那还用怀疑么?摩亚船长在海底,在那艘沉船之中,也曾被那个不可思议的水中人,以铁锤袭击!

  这就证明,在沉船中,的确有一个人活着,这个人活在水中!

  我站了许久,直到遍体生出的凉意使我打了一个寒噤,才慢慢地回到了病房之中。

  一个在水中生活的人,这实在是不可思议的事,但是那却是我在海底所见的事实。

  虽然,到现在为止,只有我、麦尔伦和摩亚船长三个人见过这个人,而两个已经死了,我将这件事讲出来,不会有任何人相信我的话。

  但是,只要真有这样的一个人存在,事情就简单得多了,任何人,只要肯在这个地点,潜下水去,找到那艘沉船,他就可以见到那个人。

  只不过问题在于,如果他人根本不相信我的话,他们就不会跟我去潜水,最好的方法是,我用水底摄影机,将那人的照片,带给世人看,这就是最好的证明!

  一想到这里,我已下了决心,我还要单独再去作一次潜水,再和那人见一次面,然后,来揭开这个不可思议的大秘密。

  我精神大振,当日就离开了医院,搬进了酒店,同时,以长途电话,通知家人替我汇钱来。

  三天之内,我作好了一切准备,包括选购了一艘很可以用的船在内,我又出海,驶向我曾经去过两次的那个地点,去作探索。

  当船到达目的地之际,天色已黑,我决定等明早再说。

  当晚,海面上十分平静,月白风清,船身在轻轻摇晃着,我本来是想好好地睡上一觉的,可是在床上,说甚么也睡不着。

  翻来覆去了几小时之后,已经是午夜了,我披了一件衣服,来到了甲板上。

  海面上开始有雾,而且,雾在渐渐地加浓,我在甲板上坐了下来,点燃了一支烟,由于雾渐渐地浓了,海面的空气,觉得很潮湿,所以我在吸烟的时候,烟上发出轻微的滋滋声。

  海面上有雾,这表示日出雾散之后,会有一个好天,这对我潜水是有帮助的,而且我来的时候,已算定了正确的位置,那艘沉船,可能就在我船停泊地方,不到五十公尺处。

  想到天一亮,我就可以带着摄影机下水,将那个在沉船中的人,摄进镜头之际,我的心跳得更厉害,一点睡意也没有。

  我吸了一支烟,又点燃另一支,一连吸了三支烟,雾更浓了,我忽然听到,附近的海面上,有一种“泊泊”的声响。

  我陡地紧张起来,这种声响,一听就可以辨别出,是海水中有甚么东西在移动,震动了海水而发出来的。

  我立时站了起来,从声音来辨别距离,那声音发出的所在,离开我决不会很远。可是,雾是如此之浓,我无法看到任何东西,向前望去,只是白茫茫的一片。

  而那种声音在持续着,不但在前面,而且在左面和右面,也有同样的声音传来。

  我变得十分紧张,突然之间,我想起这种声音,我也不是第一次听到了!

  当“毛里人”号在行驶之际,有一次,摩亚船长就曾将我和麦尔伦两人叫醒,叫我们静静地倾听,那一次,海面上的雾,和现在一样浓,只不过,那一次,声响听来较远,而这次,声响却来得十分近。我慌张地朝三个有声响传来的方向转动着,也不知道是由于甚么冲动,我大声叫了起,问道:“甚么人!”

  我声嘶力竭地叫着,叫了七八遍,那种水声,竟在渐渐移近,陡然之间,我看到东西了!

  那是一艘古代的帆船,正以相当高的速度,向我的船,迎面撞了过来!

  那真正是突如其来的意外,当这艘船,突然冲过浓雾,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离开我的船,只不过三十公尺左右,我在那一剎间,变得目定口呆。

  紧接着,我想,至多不过是两秒钟吧,我又看到了那艘船的前半截,和它高大的桅。

  同时,我听得船头之上,有人在发出可怕的笑声,而且,我立即看到了那个人!那人半伏在一堆缆绳之上,张大口,向我笑着。

  我认得出他,他就是那个在沉船的船舱之中,持着铁锤,向我袭击的人!

  我踉跄后退,在我刚退舱口之际,我又看到,一左一右,另外有两艘同样的船,在驶过来,船头上,一样有着那种盘绕着海怪的徽饰!

  三艘鬼船!

  现在,我完全相信摩亚船长的话了!

  摩亚船长的船,就是为了要逃避这三艘鬼船的撞击,而改变航道,终于造成了沉船的惨剧的。当摩亚船长向我说起这一段经过的时候,我无论如何不肯相信,而且试图用种种“科学”的观点去解释。

  但是我现在却不需要任何解释,因为我自己见到了这三艘鬼船!

  而且,我的处境,比摩亚船长当日遇见鬼船之际,更来得糟糕,他当时一看到鬼船,还可以立时下令,改变航道去避开它们,但现在,我却无法这样做。

  我并不是说,我没有机会这样做,如果我有足够的镇定的话,在迎面而来的那一艘船,冲破浓雾,突然出现之际,我或者可以立时奔回舱中,发动机器逃走的。

  但是我却没有这份镇定。

  当我发现第一艘船,陡地从浓雾中冒出来之际,我完全惊呆了,先是呆立了几秒钟,接着,踉跄退到了舱门口,又发现了自左、右而来的两艘船,我僵呆在舱口,一动也不能动。

  三艘船一起向我的船撞来,我看得十分清楚,那是三艘三桅大船,我也听得那人在迎面而来的船上,发出凄厉的怪笑声。

  在这时候,我脑子异常清醒,可是我的身子,却因为过度的震骇,一动也不能动。

  我眼看着那三艘船的船头,冒着浪花,向我的船撞了过来。

  而在那一剎间,我所想的,是一个十分可笑的念头,我在想,这三艘是鬼船,鬼船是虽然看得到,而实际上并不存在的东西,就像是影子一样,它们虽然声势汹汹地向我的船撞了过来,但是事实上,它们就像是三个巨大的影子,并不能伤害我的,它们就快过去了,就快要透过我的船驶过去了,我只不过受一场虚惊而已。

  这时候,我作这样的想法,证明我的神经,已经紧张到了推翻了平时对科学的信念的地步,已到了毫无保留地相信鬼船的存在的程度,这证明,我的神经,已经开始有点错乱了!

  我只记得,当那三艘鬼船,离我的船来得更近之际,一切动作,好像在突然之际,慢了下来,就像是电影上的慢镜头一样。

  三艘船继续向我的船冲过来,船头所激起的浪花,像是花朵一样的美丽,慢慢地扬起、散开、落下,然后巨大的声响。

  溅起的浪花,已经落在我船的甲板上,三艘船来得更近,它们的来势,看来虽然缓慢,但是却丝毫没有停止的意思,越压越近,到最后,那三艘船,船上的徽饰,像是三面盾牌一样,要将我活生生夹死。

  我所期待的鬼船“透过”我的船,并没有发生,相反地,我听到一阵“轧轧”的声响。

  我的那艘船,像是被夹在三块岩石头中的鸡蛋一样,剎那之间,变成粉碎,在那最后的一刻,我只来得及惨叫一声,就失去了知觉。在我失去知觉之前,好像曾有一个巨浪,打了过来,将我的全身,淋了个透湿,但是我已经不大记得起来了。

  我不知是过了多久,才又有了知觉的,当我又有了知觉的一剎间,我听到一阵嗡嗡的语声,但是我却听不清那些人在讲些甚么,我甚至还未曾睁开眼来,一阵异样的恐惧,就震撼着我的全身,那真是难以形容的一种恐惧感,我彷佛又回到了海面之上,在深夜、浓雾之中,有三艘鬼船,向我撞过来。

  我彷佛又看到了那三个船徽,那个怪笑着的人,我真正感到害怕,极度的害怕,我要躲起来,要躲起来!

  我陡地觉得,有人在推我的肩头,那使我立时尖叫了起来,也睁开了眼,我看到在我面前有许多人,但是我根本认不清那是些甚么人,我只觉得异样的明亮,而我讨厌明亮,我需要黑暗,黑暗可以供我躲藏!

  我一面尖叫着,一面用力推开在我面前的一个人,然后,一跃而起,向前冲去,好像撞到了许多东西,也听到不少人的呼叫声,直到我的身子,撞在一个无法将之推动的硬物上。

  我仍然找不到黑暗,可是我需要黑暗,我本能地用双手遮住了眼,那样,我总算又获得了暂时的黑暗,但我仍然尖叫着,一面乱奔乱撞。

  我觉出有许多东西在阻碍我,像是那三艘船上徽饰之中的怪物,已然复活了一样,正用它们长长的、滑腻的、长满了吸盘的触须,在缠着我的身子。

  我只知道,我需要拚命地挣扎,我要用我的每一分力量来挣扎,不能被他们缠住我,不能由他们将我拉到海底去,我无法在海水中生存,我是一个陆地上的人,他们是海水中的人!

  我在挣扎期间,力道是如此之大,好几次,我身上已十分轻松了,可是更大力量的羁绊,又随之而来,我尖叫着、挣扎着,双手紧掩着眼,直到突然之间,我又人事不省,昏了过去。

第五章:海底怪人

  果然,这一拳击出,他又发出了一下极可怕的呼叫声,双手松了开来。

  他被我这一拳,击得倒在地上,病房的门也在这时打开,医师和摩亚先生,一起冲了进来,我一跃而起,一面后退,一面道:“你们快出去!”

  医师和摩亚先生,立时又退了出去,我扶起了椅子,揉着颈,望着摩亚船长。他跌倒在地,好一会不动,然后又慢慢站了起来。我看到他的情形,像是已镇定了很多,他不再恐惧,也不再向我进袭,只是直勾勾地望着我。

  我努力在自己的脸上挤出笑容来:“怎么样,船长,现在可以谈了么?”

  他仍是一动不动地望着我。

  我本来想告诉他关于麦尔伦的死讯,但是一转念间,我决定欺骗他,我道:“船长,你不肯说也没有关系,麦尔伦已完全告诉我了!”

  他陡地震动了一下,伸手向我指着,忽然大笑了起来,一面笑着,一面向我冲了过来。

  这一次,他却并不是向我袭击,而是冲到了我的面前,抱住了我,不断用手拍着我的肩头,仍然不断地笑着,我将他推了开去,他在床沿上坐了下来,笑声止住,仍是一副木然的神气。

  我直视着他:“你的秘密,已不成其为秘密,任何人都知道了!”

  他又震动了一下,可是这一次,没有再笑,也没有别的动作。

  我觉得我的话很有效,是以我凑近他:“说出来,你在海底见到了甚么!”

  当我的脸凑近他的时候,他陡地又发出了一下惊呼声,那一下惊呼声之可怖,我实在不容易在几十年内轻易忘记,接着,他双手向我面上抓来,幸而这次我已有了准备,立时后退。

  他立时抓起了枕头,遮住了脸,全身发抖。

  我想去拉开他手中的枕头,可是他却死抱住枕头不放,我只好放弃,在他的耳际大声道:“摩亚,麦尔伦全说了,你也不必将恐惧藏在心里!”

  可是他没有反应,接着,我又花了足足半小时,说了许多我认为足以刺激他的话,可是他一点反应也没有,只是用枕头遮着脸。

  医师又推门进来:“卫先生,到此为止吧,我怕他会支持不住!”

  我叹了一声,和医师一起走出了病房。摩亚先生一直等在病房之外,他显然知道事情毫无进展,是以看到我出来,只是苦涩地笑着。

  我甚么话也没有说,我们又回到了医师的办公室中,坐了下来。过了半晌,医师才道:“卫先生,你已经看到了,你的出现,对他一点帮助也没有!”

  我低着头,刚才和摩亚船长的会面,在我的心头,造成了一股异样的重压。

  我想了一想,才道:“并不能说完全没有用,至少我已经知道,他心中有一项重大的秘密,那是他的病因,如果他能将这项秘密说出来,那么,他的病,或许立时就能有所改善!”

  医师望着我苦笑:“当然,你说的话是符合实际情形的,可是你却不知道,凡是在这种情形下神经失常的人,并不是他固执地不肯将秘密说出来,如果是那样,他就清醒了,他现在的情形是,由于重大的刺激,在他自己的脑中,对这项秘密,也是一片空白,就算他极愿告诉你,也办不到!”

  摩亚先生道:“那么,没有办法了?”

  医师道:“我花了好长的时间,查过世界各地同样病例的记录,有几则这样情形,而结果痊愈的!”

  我忙道:“他们用的是甚么方法?”

  医师道:“在病人的面前,说出这个秘密来,使病人再受一次刺激,而恢复正常!”

  我和摩亚先生互望了一眼,摩亚船长和麦尔伦在海底遇到了甚么,除了他们两个人之外,没有人知道,而麦尔伦已经死了!

  在我们互望一眼之间,我想,我们都立时明白对方,在想些甚么。

  摩亚先生站了起来:“那好了,不管他在海底见到了甚么,我到同样的地点去,再经历一次,就可以知道了!”

  医师陡地一震:“摩亚先生,我绝对反对这样做,我看这样做的结果,就是我们这里,再多一名疯子!”

  摩亚先生的神情很激动,脸色苍白,他还没有再说甚么,医师又道:“看你现在的情形,你绝比不上令郎,将来你成为疯子之后,情形一定比他更严重!”

  摩亚先生显然不服,可是我不让他先说,已经道:“我去!”

  医师以一种极其惊讶的目光望着我,摩亚先生的提议,是出自父子之情,那是可以了解的,而我甘愿去冒险,又是为了甚么呢?

  摩亚先生也望着我,看来,我甘愿去冒这个险,究竟为了甚么,他也一样不了解。

  我们三个人全静了下来,过了好久,才听得摩亚先生道:“我认为——”

  我只听他讲到这里,便打断了他的话头:“我不要任何人陪我去,摩亚先生,或者你还不知道我的为人,我最喜欢一切稀奇古怪的事,而且,不知见过多少古怪的事,不论他们曾在海底见过甚么,也不管他们因此而发生了甚么样的悲剧,但是我一定经受得起的。”

  医师低着头,显然他认为这件事,他不便表示意见,摩亚先生则搓着手,我道:“我想,我们可以就此决定了,我一定要去,因为当日,如果不是他们两个人,自己在海底有了如此可怕的经历,而瞒着我的话,我的结果也是一样的!”

  摩亚先生在望着我:“如果你需要甚么报酬——”

  这一次,我又是不等他讲完,便又打断了他的话头:“我不要任何报酬,但是,我却需要你供给我此行的一切设备。”

  摩亚先生忙道:“可以的,毛里人号可以任你使用。”

  我摇了摇头,道:“不,我不要毛里人号,太慢了,我想要一架性能优越的水上飞机!”

  摩亚先生道:“那绝无问题。”

  我笑了笑:“这一切细节问题,我们不必在这里讨论——”

  我在医师的肩头上拍了拍:“请你好好照顾摩亚船长,我会尽快回来!”

  医师喃喃地道:“愿上帝保佑你!”

  我耸了耸肩,和摩亚先生,一起离开了疯人院。在接下的来的几天中,我为我的远征,作充分的准备,以摩亚先生的财力而论,做起准备功夫来,事半功倍,我带了许多一定要用得到的东西,也带了一些可能用到,但不一定要用的东西。

  摩亚先生替我准备的,是一架中型的水上飞机,他坚持要和我同行,而被我拒绝了之后,又要派一个十分著名的潜水专家和我一起,但也同样给我拒绝了。

  他又通过纽西兰政府,向其他各国政府,通知有我这样一架飞机,要往大西洋,请各该地政府,尽量给我方便和协助。

  我起飞的时间,是下午二时,事先,我已经试过好几次起飞和在水上降落,证明这架水上飞机,性能极其优越,所以起飞之后,我采取直线飞行,一直到午夜,才到了预定的第一个站,补充燃料。

  飞行的计划十分顺利,第三天中午,已经到了当日“毛里人”号停泊的上空,我低飞,打了一个盘旋,借助科学仪器测定的正确位置,我几乎就降落在当日毛里人号停泊的地方。

  那一天,当我飞抵目的地的时候,天色很阴,一天都是乌云,海水的颜色,也显得特别深沉,好像一个心中有着巨大的郁怒的人的脸一样。

  在盘旋一周之后,我开始降落,飞机在水上兜了一个圈子,停了下来。

  当飞机在海上飞的时候,海水看来,好像十分平静,但是一等到停下来时,我就开始觉得有点不妙了。看来很平静的海水,显然有着暗涌,因为机身晃动得很厉害,当我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动的时候,我要扶住舱壁,才不致于跌倒,这时,只有我一个人,在汪洋大海之上,要是有了甚么突如其来的变故,只怕没有甚么人可以救得了我!

  我打开了机舱的门,望着大海,由于机身的摇晃,海面看来像是反复不定的一张大毯子,使我有点头晕,我定了定神,先放下了一艘充气的橡皮艇,然后,将应用的东西,一件件缒下去。

  这时候,我有点后悔,何以坚拒摩亚先生的提议,带一个助手来。

  因为如果有一个助手的话,那么,我这时至少可以有人帮助,而更重要的是,当我开始感到有一点害怕的时候,可以有一个人和我交谈,互相安慰鼓励,而现在却只有我一个人,一个人而感到害怕,唯一的结果,就是害怕的感觉,越来越甚。

  我尽量不使自己去想这些,天气报告证明这一带天色虽阴,但不会有甚么大的变化,而我估计,我在海水中,也不会耽搁太久,天黑之前,我一定可以有所发现,而起飞回去!

  我缒下了应用的东西,在飞机上换上了潜水的装备,沿着绳梯,到了小艇上。

  我校正了方向,跳进了水中。

  海水很冷,一进水中,就接连打了几个寒战,我伏在海底推进器上,当日麦尔伦潜进水中,他行进的方向,我是知道的,我就照他的方向,一面前进,一面潜得更深。

  当我潜到了海底之后,我看到了海底洁白的沙,沙是如此之细,如此之白,很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我操纵着推进器,向前潜着,海底很平静,和其它任何地方的海底,并无不同,我小心留意着海底的情形,可是时间慢慢地过去,我实在没有甚么特别的发现。

  那时,我已经兜了一个圈子,开始兜第二个圈子,将半径扩大。

  我估计在兜第二个圈子的时候,离飞机停的地方,约是五百公尺,接着,是第三个圈子,半径增加到八百公尺。

  海底看来仍很平静,成群的鱼在游来游去,当我来到西北方的时候,我看到东西了!

  我看到的可疑东西,离我大约有一百公尺左右,我立时向那东西靠近。

  开始时,我还不能肯定那东西是甚么,但是当我渐渐接近它时,我立时可以肯定,毫无疑问,那是一艘船,一艘沉了的船!

  当时,我的心剧烈地跳动了起来,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何以心跳得如此之甚,或许是因为事情来得太容易了,我下水只不过一小时左右,就看到了沉船。

  而且,沉船看来如此清晰,船的一半,埋在沙中,而船首部分,露在沙上,海水清澈,我可以看得清清楚楚,那是一艘西班牙海军全盛时期形式的大船。

  我操纵着海底推进器,迅速地向沉船接近,当我更接近船头的时候,我又看到了船头上的标志,那正是我熟知的徽饰。这艘船,就是摩亚船长要找的“鬼船”!

  我又立时想到,摩亚船长和麦尔伦两人,当日一定也是下水不久之后,就看到这艘沉船的,自然是麦尔伦,因为他最先下水,而他在看到了沉船之后,一定立时告诉了摩亚船长。

  当时,我正躺在帆布椅上沉睡,摩亚船长在接到了麦尔伦的报告之后并没有叫醒我——这一点,我不知道是为了甚么原因,而他自己则立时也下了水。

  但是,接着,又发生了甚么事呢?为甚么他们两人,神色仓皇地冒出水面,立时离开了这里,结果一个自杀,一个成了疯子?

  但是,不论他们当日遇到了甚么事情,我现在既然已看到了沉船,他们所遇到的事,我也一定立时可以亲自经历的了!

  想起他们两人的结果,我的心情,极度紧张,等到我来到了船边的时候,我伸手抚摸船身。

  这时候,我起了一种十分难以形容的疑惑之感。根据摩亚船长的考证,这艘船,沉在海底,已经有好几百年了,但是当我触摸到船身之际,却一点也没有摸到朽木的感觉,我碰到的,仍然是保养得十分好,十分坚实的木头,就像这艘船是在一小时之前才沉进水中的一样!

  我将推进器固定在船边,然后,沿着高大的船身,向上“爬”去,我其实应该说是向上“升”去,不一会,我就来到了甲板上。

  整艘船,以四十五度角倾斜着,船首在上,船尾埋在海底洁白幼细的沙粒中。

  当我来到甲板上的时候,我的惊讶更甚,因为,不论从甚么角度来看,这都是一艘新船,决计不是在海水中沉没了数百年的沉船。

  我攀着甲板上的东西——这些东西全有着航海者所用的专门名称,我也不一一介绍了,然而有一点必须说明的是,这些东西,不论是我的视觉和触觉,都告诉我,那是新的!

  我心中的惊疑,越来越甚。那种惊异之感,是如此汹涌而来,以致剎那之间,我几乎感到自己的呼吸,有点不畅顺起来。

  我勉力使自己镇定,一面接近一扇舱门,一面不住告诉自己,我这时所遇到的,是一件怪得不能再怪的怪事,不论我再见到甚么,我都必须保持镇定。

  等到我的手,已然可以碰到舱门之际,我伸手轻轻一拉,门便向外浮了开来,船舱之中,相当黑暗,一时之间,我看不清舱中有甚么,但我还是先游了进去,随即亮了灯。

  我看到了一个空的船舱,舱中甚么也没有。

  那船舱相当宽敞,可是却甚么也没有,船舱有两扇窗子,窗上有着木头雕花的装饰,那些花纹,看来仍然是凹凸玲珑。

  如果不是整艘船在海水之中,我在那样的情形下,看到了那样的情形,一定会不由自主,高声问“是不是有人”了!

  这时,我当然没有出声,可是我心跳得极其激烈,我甚至无法想象,自己究竟是在甚么地方,我是在一艘沉船之中么?一定是的,但是,沉没了几百年的船,何以如此之新,如此之异样。

  我在这船舱中,上上下下,游了一遍,正准备再去察看船上的其他部分时,突然我听到了一阵“拍拍拍”的声响,自下面传了上来。

  当我一听到那种声响之际,我心中的恐惧,实在是难以形容的,我就像是全身浸在冰水之中一样,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

  那种声响,听来像是有人在用锤敲钉子!

  而这种声响,我也不是第一次听到的了。当日,当我一觉睡醒之后,在弃置在“毛里人”号甲板上的无线电对讲机中,就有这样的声音传出来。

  而现在,我又更直接地听到了这种声音。

  我在屏住了呼吸片刻之后,又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我立时游出了这个舱。

  出了船舱之后,那种声音,听来更是清晰,而且,我听出,那是在船尾部分传了过来的,也就是说,这种声响,是整艘船,埋在海沙的那一部分传出来的!

  一艘船,在海底沉了几百年,有一大半,被埋在海沙之中,而埋在海沙中的那一部分,居然会有锤打钉子的声音传出来!

  我觉得我的勇气,在逐渐消失,已到了没有胆子再逗留下去的地步了!

  我告诉自己,我必须立即冒出水面,回到飞机上去!

  可是,我此来的目的,又是为了甚么呢?我不是曾许下豪语,不论海底有着甚么怪事,一定要探个明白,才算是对得起摩亚船长的么?

  这时,我开始感到,在未曾经历一件事情之前,想象可以应付是一件事,而到了身历其境之际,是不是真正能应付,又是一件事!

  出了那船舱之后,我双手拉住了船舷,这时,只要我双脚向上蹬一下,我就可以离开这艘怪异莫名的沉船,浮上水面了!

  但是,就在这时,我看到了一样东西。那是一具小型的无线电对讲机。

  这具对讲机,搁在近船舱处的两个木桩之间,那一定是麦尔伦留下来的。我当日在毛里人号的甲板上,听到那种声音,一定是由这具无线电对讲机传过来的。

  看到了那具无线电对讲机,事实上,并不能增加我的勇气,相反地,却增加我的恐惧,但是,却也使我的好奇心,达到了顶点。那便是打消了离开这艘怪异的沉船的原因。

  我向下沉,伸手取起了这具无线电对讲机,同时,那种“拍拍”声,还在不断传来。

  我又发现,有一扇半打开的舱门,可以使我进船的内部去,而且看来,海沙只不过淹没了船的外部,并未曾侵入到船身之中。

  这自然也是不可能的,一艘船既然在海中浸了数百年,当它的一大半,被海沙淹没之际,海沙一定也填没了船上的每一个空隙。但是,这艘船既然在海中浸了数百年之久,还是如此之新,那么,就算海沙未曾侵入船尾部分的船舱,也不算是甚么特别的怪事了!

  我勉力定了定神,从那扇舱门中,钻了进去,向下慢慢游去。

  我已游到了船尾部分的船舱之中了,那正是被埋在海沙之中的。我过了一个舱又一个舱,舱中全是空的,那种“拍拍”声,越来越近,我心中的惊悸,也越来越甚。

  我在想,那一定是有一条大鱼,被困在舱中游不出来了,是以正在以鱼身撞着舱壁。

  但即使当我那样想的时候,我也知道这样的可能性是不大的。

  因为,就算有大鱼被困在船舱之中,所发出来的声音,也不是那样的,这时我所听到的,明明是有人用锤在敲钉子的声音。

  我终于又来到了一个舱的门口,舱门紧闭着,而且,我也可以肯定,那种敲打声,是从这扇门之中,传出来的。那也就是说,只要我伸手推开门,我就可以看到,究责是甚么东西在发出那种怪异的声音来了!

  我伸手去推门,我的手在发着抖。

  在水中,手发抖,这还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有这样的经历。

  由于我的手在发抖,而且,抖得如此剧烈,是以当我伸手向前的时候,抖出一连串的水花来,我推门,可是那扇门却不动。

  附在我头罩上的灯光,正照在那扇门上,而我已伸手在推门,我当然可以看清这扇门的结构,这扇门看来,并没有甚么不同,只不过在门口,有十字形交叉的铜箍。

  而且,根据位置来推断,这间舱房,可能就是这艘沉船的船长室。

  我推了一推,没有将门推开,心中有点不服气,因为我不信我会推不开一扇在海底沉了数百年之久的船舱的门,于是我用力,以膝去撞门。

  当我的膝盖撞到门口之际,发出了一下声响。

  而在这一下声响之后,那种“拍拍”声,忽然停止了!当那种怪异的声响,不住在耳朵响着的时候,固然使人觉得可怖,但是当那种声响,忽然消失,变成了一片寂静之后,却更加叫人受不了!

  我那一撞,并未曾将门撞开来,于是,我略退了一退,用整个身子的力量,向前撞去。

  我以为,这一下,一定会重重撞在门上的,却不料,就在我的身子,快撞到门上之际,那扇舱门,陡地打了开来!别忘记船是呈四十五度角斜埋在沙中的,那扇门一开,我立时向下沉,沉进了门中。

  当我止住了我下沉之势时,我已经碰到了门对面的舱壁,我立时转过身来。

  在那一剎间,我看到了那绝对无法置信的事!

  在我的对面,在灯光所及的地方,有一个人!

  是的,我说是一个人,不是一条鱼,那人——我真不知该如何依着次序来说的好——那人并没有任何潜水设备,就是一个人。他穿着很简陋,但是显然不是属于现代人的衣服。

  他的头发,向上浮起,浮在水中,他睁大了眼望着我,在他的面前,是一口相当大的木箱子,他的手中,捏着一个铁锤。

  一个人,在木箱上锤铁钉!

  这样的一件事,如果放在陆地上的话,那真是普通之极的事情。

  可是,现在却是在海底,在一艘沉了数百年的沉船之中,我记得,我不断地发出尖叫声,我看到那人,口中喷出气泡,挥着铁锤,向我击来。

  他的第一锤,就打破了我的头罩上的灯,我的眼前,变成一片漆黑。

  我根本已失去了任何反抗的能力,因为我心头的惊惧,使我全身发软。

  在一片漆黑之中,我只觉得,对方的铁锤,不断地击在我的身上。

  如果不是在水中的话,我想,我一定要被对方的铁锤,打得骨断筋裂了,但是水的阻力却救了我,我只感到一下又一下的打击,但是却不致于致命。

  当我有了气力,可以推开那个人的时候,我不知道已挨了多少下打击,我推开了那人,向上浮去,大量的气泡向上升,我竟然一下子就浮出了舱口,我立时将门紧紧地压上,大口喘着气。

  我这时的一切行动,几乎是下意识的,因为我脑部的正常活动,几乎全为过度的惊惧所破坏了,我无法详叙当时动作的细节,因为我根本无法知道我做了一些甚么,我是在一种狂乱的情绪下动作的,我不知压了那扇门多久,我又向上升去。

  我一面向上伸,一面手脚不住乱动,我一直向上升着,是怎么离开那艘船的,我不知道,我一看到了光亮,就拚命向前游,一直游出了不知多远,才升上海面,当我从海水中冒出头来的时候,我第一眼就看到。水上飞机,就停在离我不远处。

  而当我升出水面之后,我第一个念头就是:一切全是不可能的,全是我在海底所产生的幻觉,我又向前游着,抓住了水上飞机舱口垂下来的梯子。

  我甩脱了头罩,大口喘着气,头罩浮在水面上,上面的灯被击碎了。

  如果我在海底,所遇到的一切,全是幻觉的话,那么,头罩上的灯,会随着幻觉而碎裂么?

  我勉力使自己定下神来,一面喘着气,一面又下了几级梯子,将浮在海面上的头罩,捞了起来,一口气爬进了机舱之中,再来看那头罩。

  我之所以要爬进了机舱之后再看那头罩,是因为我怕停留在梯级上,而又证明了我在海底所遇到的一切并不是幻象之后,我会支持不住,而跌进海中去!

  这时,我已经进了机舱,坐了下来,再来察看那头罩,只见上面的灯不但被打碎了,而且,在铝合金制成的头罩上,还有很多凹进去的地方,那显然是用锤子,大力敲击出来的。

  我眼前立时又现出了在海底的那个人,挥着锤子向我进袭的形像,我的头上,还在隐隐作痛!

  这真是太可怕了,我整个人软瘫着,像是虚脱了一样,除了大口大口喘着气以外,甚么也不能做。

  我不知自己在座椅上瘫痪一样地坐了多久,等我又有可能打量四周的环境时,我发现天色已渐渐黑了下来!那就是说,我在机舱之中,脑中一片空白,甚么也无法想,像是木头人一样地坐着,已经有几小时之久了!

  我像是被针刺了一下一样,突然跳了起来,关上了机舱的门,然后,我以神经质的动作,发动了引擎,由于我的心思是如此之慌张,以致我的全身,都把不住在簌簌发抖,水上飞机在海面上向前疾冲了半小时之久,我竟忘了拉起起飞杆来。

  等到飞机上了空,我一面喘着气,一面和最近的机场联络,告诉机场控制室,我要紧急降落。

  这时候,水上飞机实在一点毛病也没有,但是有毛病的是我这个飞机驾驶人,我的飞机驾驶技术,应付这种水上飞机,绰绰有余,但这时,我不住在发着抖,比最厉害的疟疾患者尤甚,我只要求能降落,让我好好地静上一静。我甚至连机场控制室的回答也没有听清楚,幸而我还有一分理智,使我能向目的地飞,而这一点,事实上也由于是求生的本能而来的。

  当水上飞机降落之际,在跑道上可怕地弹跳着,又折断了一只机翼,才算停了下来。我依稀听到了救伤车和救火车的紧急呼号声,但是以后的情形如何,我就完全不知了,因为我已经忍受不住,而昏了过去。

  当日,麦尔伦和摩亚船长,自水中升上来之际,他们的面色虽然恐怖,但是他们却也不致于立时昏了过去,那并不是我的神经不如他们坚强,而是因为他们有两个人,而且立时又看到了我的缘故。

  当一个人在极度的惊恐之下,如果仍然只有他一个人,那么,这种惊恐,必然迅速加深,以致于不可忍受,但如果立即遇到了别人的话,恐惧就会比较减少。

  我就是直到降落之际,并没有任何机会遇到任何人的缘故,是以才忍受不住而昏迷过去的。

  事后(九天之后),一位精神病专家对我说出了他的意见,他说,一个人在过度的惊恐刺激之下,在最短时期内昏过去,是一个好现象,那能使人的神经,有松散的机会。如果不是藉昏迷来调剂神经,那么,便会有可怕的后果——发疯。

  我当时昏了过去,等我醒来的时候,我早已住在医院之中了。

  一位医生在病床之前,看到我醒了过来,他立时道:“镇定一些,你受了极大的刺激,我已替你注射了镇静剂,你最好快些熟睡。”

  我眨着眼,想坐起身来,但是我的身子才动了一动,医生双手就按住了我的肩,直视着我。不知道是镇静剂的作用,还是他在望着我的时候,在施展催眠术,总之,我甚么话也没有说出来,只觉得极其疲倦,而立时合上了眼,睡了过去。

第四章:一个死了一个疯了

  我将自己作了一番简短的介绍,并且说明了我和他认识的经过。

  当我说完之后,电话那一边的声音,突然变得急促起来:“请你等着我,我马上来见你。”

  我陡然一呆:“先生,你在纽西兰,而我在——”

  那位彼德摩亚先生,打断了我的话头,道:“我来见你,我立即就可以上机!”

  我心中不免有点骇然,心想一定有甚么事故,发生在乔治摩亚的身上,我忙道:“摩亚他怎么了,是不是为了甚么事?”

  那位彼得摩亚先生的声音很急促:“是的,我是他的父亲。”

  我道:“我已经料到了,发生了甚么事?”

  彼得摩亚道:“他疯了,我必须来见你,我们见面再谈好不好呢?”

  一听得“他疯了”这三个字,我真是呆住了,我只是如此说了两声“好”,再想问时,那边已经将电话挂上了,我仍然握着电话,呆了好半晌。

  我脑中实在乱到了极点,在那片刻之间,我只能想到两件事,第一,我想到,就算我不打这个电话,彼得摩亚一定也要来见我的了,要不然,他不能一听到我的电话,说就要来见我。

  第二点,我在揣测彼得摩亚所说的“他疯了”这三个字的意义,通常来说,这三个字可能代表着两种意思,一种是他真的疯了——神经错乱了。另一种,也可以说是他有了甚么异想天开的想法和做法,身为父亲的,自然也会用这种字眼去形容儿子的。

  尽管我对乔治摩亚已经十分反感,但是我还是宁愿是他又有了甚么异想天开的行动,以致他的父亲这样说他。因为麦尔伦已然死了。如果摩亚真的神经错乱的话,那真是太可怖了。

  我呆了好久,才渐渐静了下来,现在,我除了等彼得摩亚前来和我相会之外,似乎没有别的事情可做了,我又拿起那本杂志来,反复读着麦尔伦自杀的那篇报导。

  麦尔伦一个人独居,他住所之豪华,是令人咋舌的,当然,像麦尔伦那样的出色的潜水家,有着丰厚的收入,是意料中的事。

  报导说他有数不清的女友,但是他似乎从来也未曾想到过结婚,他遗下的财产很多,但是没有遗嘱。

  这篇报导的作者,从多方面调查,唯一的结果是,麦尔伦是绝没有自杀的理由的,因为他可以说是世界上最快乐的人。

  如果过着像麦尔伦那样生活的人,也要自杀的话,世界上真是没有人可以活得下去了。

  麦尔伦并不是甚么思想家,思想家会因精神上的苦闷而自杀,但是麦尔伦却是彻头彻尾的享乐主义者,这样的人,会在高度的享受生活中自杀,的确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在余下的一天中,我又搜集了一些有关麦尔伦自杀的资料。第二天中午,彼得摩亚就来了。

  彼得摩亚是一个瘦削而高的中年人,和他的儿子,完全是两种类型,我一眼就可以看得出,他的心中有着相当程度的忧伤,但是他却竭力在掩饰自己心中的这种忧伤,不让他显露出来。

  他是事业成功的那一型人,看来有点像一个不苟言笑的银行家。当他握住我的手,同时打量我的时候,我可以感到他炯炯的目光,正在注视着我。

  我请他坐下来,他立时道:“我们似乎不必浪费时间了,乔治在三天前回来,我见到他,就可以看出他有着极度的困惑,简直是换了一个人,他甚么也没对我说,我要知道究竟发生了甚么事!”

  他这样单刀直入的问我,真使我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他见我没有立即回答,立时又道:“如果你不肯说,那么,我只好到美国去,找麦尔伦先生,我知道你们三个人是在一起的!”

  当他提到麦尔伦的时候,我震动了一下,然后才道:“麦尔伦先生已经死了,自杀的。”

  这位摩亚先生听得我那样说,立时睁大了眼,他可能为了礼貌,是以没有立时出声,但是我从他的神情上,已经可以看出,他心中对我的观感,决计不是恭维。

  麦尔伦自杀,这是事实,尽管我知道摩亚先生对此有怀疑,但是我也没有向他多作解释的必要,我只是转身,在几上取过了那本杂志,打开,递了给他。

  他先是望了我一眼,然后,迅速地阅读着那篇报导麦尔伦自杀的文章。

  他一声不响,只是呼吸越来越急促,我也一声不响地等着他。

  十分钟之后,他抬起头来,声音有点发颤:“太可怕了!”

  我道:“世界上每天都有人自杀,我倒并不觉得有甚么特别可怕,只是觉得事情很奇怪。”

  摩亚先生将双手放在膝上,身子挺直地坐着,看来他正在竭力使自己镇定,但是他的手,还是在微微发抖,我又道:“你在电话中说得不很明白,我想知道,令郎究竟怎么了?”

  摩亚先生的脸上,现出一股深切的哀痛的神情来,道:“他疯了!”

  我没有出声,摩亚先生又补充道:“他的神经完全错乱了,疯人院的医生说,从来也未曾见过比他更可怕的疯子!”

  我心头怦怦跳着:“摩亚先生,我和令郎相识虽然不深,但是我确信他是一个十分具有自信,同时,也是一个十分坚强的人!”

  摩亚先生苦笑着:“对于你所说的这两点,我毫无异议。”

  我又道:“这样性格的人,一般来说,能够经受打击和刺激,不会神经错乱的!”

  摩亚先生用他微抖的手,在面上抚抹着,神态显得很疲倦,他道:“可是神经病专家说,神经再坚强的人,对忍受刺激,也有一定的限度,超过了这个限度,一样受不了,而且后果更糟糕!”

  我苦笑了一下:“那么,他究竟受了甚么刺激,是因为他以后不能再航海,是调查庭对他的事,作了极不利的决定?”

  摩亚先生摇着头:“不是,他申请延期开庭,已被接纳,调查庭判决的日期是今天。”

  我喃喃地道:“那么,究竟是为了甚么?”

  摩亚先生直视着我:“年轻人,这就是我来见你的原因,和我要问你的问题,他为了甚么?”

  我只好苦笑着摇头:“我不知道,真的,我不知道麦尔伦为甚么要自杀,也不知道令郎何以会神经错乱,我只能将我们三个人在一起的经过讲给你听,不过,我相信你在听了之后,一定找不出其中的原因!”

  摩亚先生道:“那么请你说!”

  我略停了片刻,替他和我自己,都斟了一杯酒,然后才将经过情形,讲了一遍。

  我是从摩亚船长如何和我见面,开始讲起的,只不过那一切经过,我讲得很简略,我将那天,麦尔伦先下水,我在帆布椅上睡着,醒来之后,发现他们两人都不在船上,以及后来,他们两人又浮出了水面的一段经过,说得比较详细。

  我将这一段经过说得比较详细的原因,是因为我觉得这是整件事的关键。

  那也就是说,我认为,在他们两人下海的时候,一定曾遇到了甚么事——那一定是可怕之极的事情,才令得他们两人,一个自杀,一个发了疯!

  等我讲完了事实经过和表示了我的意见之后,摩亚先生好一会,一声不出,只是默默地喝着酒。

  过了好一会,还是我先开口:“我很想知道他的情形,我是说,他回来之后的情形!”

  摩亚先生凄然道:“他未能支持到回来。”

  我呆了一呆:“甚么意思?”

  摩亚先生道:“毛里人号在雪梨以东一百余浬处,被一艘船发现。那艘船的船员,看到毛里人号,完全是在无人操纵的情形之下,在海面飘流,就靠近它,上了船,他们看到他,正在纵声大笑。”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摩亚先生续道:“毛里人号被拖回来,医生立时证实,他神经错乱,在经过检查之后,就进了疯人院!”

  我又呆了半晌,才道:“他一直笑着?”

  摩亚先生摇头道:“不,间歇还叫嚷着一些毫无意义,莫名其妙的话,也有你的名字。”

  我挺了挺身子:“还有一点,不知道你留意了没有,他是一个好船长,即使在驾驶毛里人号的时候,他也每天记航海日记——”

  摩亚先生点头道:“是的,我也知道他有这个习惯,所以,为了了解他究竟遇到过甚么事,最好就是翻查他的航海日记了!”

  我忙道:“结果怎么样?”

  摩亚先生叹了一声,打开了他带来的公文包:“我将日记带来了,你可以看一看!”

  他递了一本日记簿给我。

  对于这本日记簿,我并不陌生,因为在毛里人号上,我曾不止一次,看到摩亚船长在这本日记簿上,振笔疾书。

  我打开日记簿,迅速翻过了前面部分,因为那一部分所说的,全是平淡的、没有事故的航行过程。一直到了发生事故的那一天。

  那一天,摩亚船长只用了极其潦草的字迹,写了一个字:“回航”。

  以后接连三四天,日记上全是空白。然后,才又有了几句,那几句根本已不是航海日志了,他写的是:“现在我相信了,大海中是甚么事都可以发生的!”

  那两句,字迹之潦草,简直不可辨认,然后,一连几天,写的全是“救救我”。

  看了那么多“救救我”,真是怵目惊心,由此可知他在回航途中,精神遭受到极其可怕的压迫,他一直支持着,但是终归支持不下去了!

  他的最后一句“救救我”,甚至没有写完,只是在簿子上划了长长的一道线,可以猜想得到从那一剎间起,他的精神彻底崩溃了。

  我合上了日记簿,心情沉重得一句话也不想说。

  我在尽量回忆那一天的情形。那一天,我明显地感到摩亚船长和麦尔伦两人在海中冒出来之后,神色十分不对劲,也明显地有事情瞒着我,而我就是因为觉察到了这一点,是以才负气离开的。

  但是现在我至少明白了一点,他们两人的确是有事情瞒着我,然而对我作隐瞒的动机,却是为了我好!

  他们在海底遇到的事,一定不是普通人所能忍受的,我敢说,麦尔伦之所以自杀,就是因为他忍受不了之故,而摩亚船长的疯,原因自然也是一样!

  他们两人,一定不想我同样感染到难以忍受的恐怖,是以一冒出海水之后,他们就有了默契,不再向我提及在海中遇到的事!

  我想了好一会,才道:“医生怎么说?他完全没有希望了么?”

  摩亚先生摇着头:“医生说,对于神经错乱,世界上没有一个人有把握说他会甚么时候痊愈,但如果能引导得使他将所受的刺激讲出来,或者可以有多少希望,在医学上,这叫作‘病因诱导法’。”

  我苦笑着,道:“照你所说,他已经完全疯了,甚么人能引导他作正常的谈话?”

  摩亚先生搓着手,并不直接望向我,只是道:“有的,当日和他在一起的人。”

  我道:“我!”

  摩亚先生这才转头向我望来,点了点头。

  我站了起来,爽快地道:“好的,我跟你去,去见他,希望能对他有所帮助!”

  摩亚先生也站了起来,抓住了我的手,激动地道:“谢谢你,就是你此行对他的病情一点帮助都没有,我也一样感谢你!”

  看了摩亚先生的这种情形,我也觉得很难过,道:“你不必那么说,我和他是朋友,我立时就可以动身。”

  摩亚先生连连点头,告辞而去。

  我和摩亚先生第二次见面,已经在机场,飞机起飞之后,摩亚先生详详细细对我说有关他儿子的事,目的自然是使我对摩亚船长能有进一步的了解。

  在飞机降落之后,有船公司的职员在迎接摩亚先生,我们自机场直接前往神经病院。

  神经病院就是疯人院,我实在还无法举例世界上有甚么地方,比疯人院更可怕的了。这座神经病院,建造在山上,沿途经过不少地方,风景美丽得难以形容,翠峦飞瀑,流泉绿草,如同仙境一样。

  只看外表,那座神经病院也十分整洁、美丽,墙是白色的,面前是一大片草地,有不少人,正在护士的陪同下,在草地上散步,这些病人自然是病情较轻的。在疯人院中,最不可忍受的是病人的那种神情,那种茫然、木然、毫无生气的神情,真叫人难以忍受。

  我经过一个女孩子,她呆呆地蹲在一簇蒲公英前,一动也不动。

  在她的旁边,有一个护士,那女孩子不过十五六岁,有一头可爱的金发,但是她望着蒲公英的那种木然的神情,却叫人看了心酸。

  我急步穿过草地,走进病院的建筑物,神经病院之中,似乎自然有着一股阴森之气,这种阴森之气,甚至远较黑夜的墓地来得可怕。

  墓地中埋的是死人,那股阴森只不过是伴随死亡而来,但是疯子,却是活生生地出现在你的眼前的。我们才一进疯人院,就看到两个于思满面的大汉,在争夺一张破纸片,各自发生可怕的呼叫声,他们至少也有四十岁了,可是看那情形,却像是四岁一样。

  一个穿着白袍的医生,迎了出来,和摩亚先生握着手,摩亚先生立时问道:“乔治的情形怎么样?”

  那位医生摇了摇头,向我望了过来,摩亚先生又替我介绍道:“这位是乔治的主治医师,这位是卫先生,乔治曾叫过他的名字!”

  那位医师和我握着手,他先将我们带到了他的办公室中,摩亚先生又将我和摩亚船长的关系,向他约略介绍了一遍。

  在主治医师的办公室中,我有点坐立不安的感觉,因为我实在想去先见一见摩亚船长。

  当我提出了这一点之后,那位医师皱着眉:“卫先生,他的病情,现在发展得相当严重,当他一个人的时候,他还比较安静,一见到别人,就变得十分可怕!”

  我皱着眉:“可是我既然来了,我就一定要见他,而且希望和他谈话。”

  医师想了一想:“我建议你先在门外观察他,我们的病房的门上,都有窥视设备,你意见怎样?”

  要我们窥视摩亚船长,这当然不是我的本意,但是医师既然这样说,而且他还说得十分委婉,其中好像另有隐情,那就只好遵从他的意思了!

  我点着头:“好,不过,我还是希望能够和他直接见面!”

  医生叹了一声:“那等你看到了他之后,再作最后决定。”

  我向摩亚先生望了一望,他一脸无可奈何的神气,我站了起来,仍由医师带着路,我们经过了一条长长的走廊,走廊的两旁,全是房间,有的房间中传出“砰砰”声,有的房间中,传出一句又一句,重复的、单调的歌声,听了令人毛发直竖。

  我们一直来到了走廊尽头的一扇门前,医师在门口略停了一会,招手叫我过去,指着门上的一个小孔,我立时将眼凑了上去。

  那小孔上装着一个“望人镜”,其实是普通家用的那种望人镜,不过是反过来装,可以在外面,看到房间中的情形而已。

  我才一凑上眼去,就看到了摩亚船长。

  那间房间的陈设很简单,摩亚船长正坐在一张椅子上,呆呆地坐着。

  当我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我登时吃了一惊,因为他和我在酒吧里遇见的那个充满自信、愉快结实的小伙子,完全变了样!

  看到他这种情形,我不顾一切推门进去。

  我才一走进去,就听得摩亚船长,发出了一下惨叫声,那真是令人惨不忍闻的一下呼叫声,我立时将门关好,只见他倒在床上,双眼之中,充满了恐惧的光芒,望定了我,一面不住地摇着手,面肉抽搐着,断断续续,用发颤的声音道:“不,不!”

  我心中真有说不出的难过,我将声音,尽量放得柔和,我道:“摩亚,是我!”

  摩亚船长的叫声,越来越是尖锐,尤其,当我开始慢慢地走过去之际,他喘着气,我看出他的那种恐惧,真正是由他的内心深处发出来的,他的额上,汗珠不断渗出来,瞳孔放大,我在离他有五六步处,停了下来,因为我感到,如果我继续走向前去,可能会将他吓死!

  他拚命向床里缩着,床的一边是靠着墙的,他一直缩到了墙前,还在拚命向内挤。

  我叹了一口气,道:“你怎么连我也认不出来了?你不记得了。我们曾一起乘毛里人号,去寻找沉船!”

  找“沉船”两字,才一出口,他又发出了一声尖叫,低下了头,将头埋在被褥之中,我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的背上所冒出来的汗,在不到一分钟的时间内,将他背上的衣服渗透!

  他既然将头埋在被褥中,看不到我,那我就可以继续向前走了,我直来到床前,伸手在他的肩头上,轻轻地拍了一下。

  我实在还不能说是拍了他一下,只不过是我的手指,在他的肩头上,轻轻弹了一下而已,可是他却像被我刺了一刀一样,直跳了起来。

  紧接着,他整个人,向我扑了过来!

  我虽然早已听得医师讲过,他在极度的恐惧之后,会变得反常的凶狠,但是我也没有想到,他的来势,竟是如此之凶猛!

  当他突然向我扑过来之际,我可以说一点预防都没有,我被他扑中,向后倒去,我们两人,一起跌在地上,我刚准备推开他时,已感到了一阵窒息,我的颈际,被他紧紧地扼住了!

  那一阵突如其来的窒息,令得我眼前一阵发黑,几乎当时昏了过去。

  我发出了一下含糊的呼叫声,立时抓住了他的手腕,想强迫他松开我的颈,可是他却是那么用力地扼着我,一面扼着我,一面颤声道:“你早该死了,你应该是几根腐骨,你为甚么不死?”

  这几句话,摩亚虽然用十分可怖,完全变了音的声音说出来的,而且断断续续,但是,我却可以听得十分清楚,他说的的确是这几句话。

  自然,我当然也无法去思索,他说这几句话,究竟是甚么意思,我只想到一点,那就是如果我再不设法令他松开我,我就要被他扼死了!

  我放开了他的手腕,照准他的下颏,就是一拳。

  这一拳,我用的力道十分大——我必须大力,因为如果不用力的话,他不可能放开我。

第三章:隐瞒着的怪事

  他忽然叫了一声摩亚,摩亚立时道:“甚么事?”

  麦尔伦道:“以我的经验而论,在这样的情形之下,要就是沉船完全被沙埋没,根本没有法子找得到,要就是一下子就可以看到整艘沉船!”

  摩亚道:“希望是后者!”

  我补充了一句:“如果有沉船的话。”

  摩亚白了我一眼,我只是报之以一笑,我在甲板上的一张帆布椅上,躺了下来,撑开了遮阳伞,不在日光的直接晒射之下,海风习习,十分舒服。由于一清早我就被摩亚弄醒,是以躺下不多久,我就睡着了。反正有摩亚负责,和麦尔伦联络,所以我可以根本不必操心。

  在我开始蒙眬睡去的时候,我还听得摩亚和麦尔伦对话的声音,但后来,就甚么也听不见了!

  在船身极轻微的摇晃之下,在清凉的海风吹袭下,人是容易睡得十分沉的,当我一觉睡醒的时候,我睁开眼来,先吃了一惊。

  当我睡着的时候,大约是上午九时左右,但现在,太阳已经正中了!

  我连忙坐了起来,摩亚不在甲板上,我看了看手表,已经是十二点多了,这一觉,竟睡了三个多钟头!

  我问道:“摩亚,麦尔伦应该上来了?”

  可是,没有人回答我。

  同时,当我站起来的同时,我看到那具小型的无线电对讲机,跌在船舷上。

  我走过去,将这具无线电对讲机,拾了起来,我立时听到,在对讲机中,传来一种轻微的“沙沙”声,那是海水流过的声音。

  我不禁大吃一惊,全身尽起寒栗。

  我听到海水流动的声音,那就是说,对讲机的另一半还在海中!

  对讲机的另一半,是在麦尔伦的避水头罩之内的,那就是说,麦尔伦还在海底了,这是不可能的,他不应该在海底那么久,我们是讲好了轮班的!

  我忙又叫道:“摩亚!”

  可是,仍然没有人回答我,我又对着对讲机:“麦尔伦,发生了甚么事?”

  我得不到回答,但是,我却听到了一连串连续的敲击声,自对讲机中,传了出来。

  虽然中午的阳光,是如此之猛烈,但是我却觉得一股寒意,直袭我的全身,我又放尽了喉咙,叫道:“摩亚,你在干甚么?”

  我一面叫,一面冲进了船。在我一上船的时候,我已经介绍过,“毛里人”号,只有一个船舱,是以我一冲进去,就可以看到,摩亚不在船舱之中!

  摩亚不在船舱之中,而我又是从船舱外下来的,这条问题的答案,实在再简单不过:摩亚不在船上!

  我呆住了,那是真正因为震惊的发呆。

  我当时,只是呆呆地站着,头皮发麻,两腿有发软的感觉,根本不知道该如何才好。

  而更要命的是,我紧握在手中的那具无线电对讲机(我的手心已在冒汗),还在不断传出那种“拍拍”的声响,这种声响,分明是将钉子锤进木头之中的时候所发出来的声音!

  我呆立了足有半分钟之久,才不由自主,又发出了一下大叫声。

  我已经无法记得,我叫的是甚么了,或者,我叫了摩亚的名字,也有可能,是叫了麦尔伦的名字,总之,我是大叫了一声。

  在这样情形之下,用尽气力所发出的一下大叫声(或者说是惨叫声),是人的本能的反应,或者有助于镇定。至少,我在那时,大叫了一声之后,开始镇定下来。

  我仍然喘着气,不过,我已经可以想一想究竟发生了甚么事了。

  我无法确切知道究竟发生了甚么事,我所知道的是,麦尔伦先潜下水去,接着,在甚么意外也不会发生的情形下,我睡着了。

  可是,偏偏就在我认为最不会有意外发生的时候,却发生了意外——当我睡醒的时候,摩亚也不见了!

  摩亚已不在船上,这一点是已经可以肯定的了,而如今,船是停在大海之中,他不在船上,一定是在海中。而他又不在海面上,如果他在海面上的话,那么,我可以看得到他。

  摩亚不在海面上,自然是在海水之中了,这似乎是最简单的逻辑推理,然而这时,我却要在大叫了一声,慢慢镇定下来之后,才能想到这一点。

  我又立时想到,如果摩亚在海底,那么,他一定需要动用潜水工具。

  直到这时候,我才开始去看堆放潜水用具的所在,等到我约略检查了一下我们的潜水工具之后,事情就比较明朗得多了。

  我可以肯定,摩亚的确是潜入了海底去了,因为少了一份潜水工具,包括两筒氧气,一具头罩,和一具海底推行器在内。

  而且,我可以知道,摩亚的下海,是突然之间决定的,而且当时他的行动,一定十分匆忙,因为他没有带走的潜水工具,被他弄得很凌乱,他在这样做的时候,一定曾发出很大的声响来。

  当时我睡得很沉,他所发出的声响,未曾将我惊醒,那倒不足为奇,奇怪的是,为甚么他不叫醒我?

  那时,我已经进一步镇定下来,可以去推想更多的事情了。摩亚不叫醒我,这一点,倒给了我不少安慰,使我联想到,摩亚的行动,虽然匆忙,但一定不是由于有了甚么危险。因为如果真是发生了甚么危险的话,他是没有理由不叫醒我的!

  现在,我所能做,只有两件事,一是在船上等他们回来,二是也潜下水去找他们。我决定潜水去找他们,是以我俯身,提起一筒氧气,拿了头罩,向船舱外走去。

  我才出船舱,只看到离船不远处,平静的海面上,冒起了一阵水花,一个人从海中冒了起来。

  由于戴着头罩,是以我一时之间,还不能确定他是摩亚,还是麦尔伦。

  然而,看到有人从海水中冒了起来,那也是够令人高兴的了,我立时大声叫道:“喂,发生了甚么事?”

  自海水中冒上来的那人,立时除下了头罩,那是麦尔伦。我第一眼看到麦尔伦除下头罩时,就感到:麦尔伦的脸色太苍白了。

  但是我立时想到,麦尔伦在海水之中,可能已超过了三小时,如果是那样的话,那么,一个身体再壮健的人,看来脸色苍白,也不足为怪了。

  我看到麦尔伦向船游来,我又叫道:“摩亚呢?”

  麦尔伦并没有回答我,一直游到船身旁,抓住了上船的梯子的扶手,大口吸着气。

  我还想再问,又是一蓬水花冒起,又一个人浮了上来,自然,那人一定是摩亚了!

  一看到他们两人都浮了上来,我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想起几分钟之前的那种惊慌,好像世界末日就要到来的情景,只觉得好笑。

  我走近梯子,先伸手将麦尔伦拉了上来,然后,轮到摩亚。

  摩亚到了船上,才将头罩除去,他的脸色,看来一样苍白得可怕。

  我望着摩亚,道:“喂,你怎么趁我睡着的时候,一声不响就下了去呢?”

  摩亚只是向我苦笑了一下,没有说甚么,他的神情十分古怪,我立时又向麦尔伦望去,他的神情和摩亚是一样的。

  而且,更令得我起疑的是,他们两人,互望了一眼,这种神情,分明是他们两人之间,有了甚么默契,要保持某种秘密,而保持秘密的对象,自然是我,因为除了我之外,没有别人了。

  这使我在疑惑之外又感到了极度的不快。我感到不快是理所当然的,因为摩亚特地来找我,自然我是以为他存心和我精诚合作的,然而他现在却和麦尔伦使眼色,要对我保持秘密!

  我想,当我心中表示极度不快的时候,我一定无法掩饰我自己的感情,我的脸色一定十分不好看。而且,我可以肯定,摩亚和麦尔伦两人,也立时发现了这一点。

  因为摩亚立时问我道:“你刚才睡得很沉,所以我没有叫醒你。”

  我立时道:“我们不是讲好了轮流下水的么?为甚么麦尔伦还在水中,你又下去了?”

  我是直视着摩亚发问的,而且,我在问的时候,语气也绝不客气。摩亚偏过头去,不敢望我,含糊其词地道:“我想去看看海中的情形——”

  他讲了这一句话之后,立时换了话题:“对了,我想我们应该向最近的港口报告一下我们所在的位置,以防万一有甚么意外——”

  他一面说,一面向船中走去,但是他只跨出了半步,我一伸手,就扳住了他的肩头:“等一等,我还有话要问你。”

  摩亚转过头来望着我,皱着眉,我道:“你下水的时候,十分匆忙,究竟发生了甚么事?”

  摩亚呆了一呆,立时道:“发生了甚么事?甚么事也没有啊。”

  他抬起头来,向麦尔伦大声道:“甚么事也没有,是不是?”

  麦尔伦在上来之后,就一直坐在帆布椅上,他那种情形,与其说是坐着,不如说是瘫在椅上的好,直到这时,摩亚大声问他,他才像被刺了一针一样,陡地坐直,道:“是,没有甚么,当然没有甚么!”

  这时,我不但感到不满,简直已感到愤怒了!

  因为他们两人这种一搭一挡的情形,分明是早有准备的,而他们的“演技”,又实在太粗劣了些,那种做法,分明是公然将我当作傻瓜!

  我强抑着怒火,冷笑道:“等我醒来的时候,我发现无线电对讲机,落在甲板上,再从对讲机中,传出如同敲钉般的声音,那是甚么声响?”

  麦尔伦神色不定,他似乎要考虑一下,才能回答我的问题,他道:“哦,那或许是对讲机碰到了推行器之后,发出来的声音。”

  他不提起推行器,我一时之间,倒还想不起来,他一提起,我又陡然一怔:“我刚才检查过,我们少了两具海底推行器,到哪里去了?”

  我这个问题出口之后,摩亚和麦尔伦两人,都沉默了半晌,然后,摩亚才道:“卫,你在怀疑甚么?”

  他既然这样问了,我似乎也不必将我的不满放在心里了,我大声道:“我不是怀疑,而是肯定,肯定你们在海中遇到了一些甚么,而对我隐瞒着!”

  摩亚觉得我这样毫不客气地指责他,他反显得镇定,倒是出乎我意料之外的。

  摩亚转过头去,望着平静的海水,淡然地道:“你实在太多疑了!”

  虽然,我直觉地感到,一个人听到了那么直接的指责,而仍能保持如此的镇定的话,那一定是由于他的内心之中,并无歉疚之故,但是他既然那么说,我变得也不好意思追究下去了!

  摩亚在说了那一句话之后,走进了舱中,我向麦尔伦望去,只见他又在帆布椅上,躺了下来,闭着眼睛。

  只不过麦尔伦他虽然闭着眼睛,眼皮却在不断地跳动着,这证明他并不是在休息,而是他的心中,有着甚么极其重大的事!

  剎那之间,我的心情完全变了!

  摩亚和麦尔伦两人,有事情在瞒着我,这是太显而易见的事情,曾使我感到极度愤怒——任何人发现合作者对他进行欺骗之际,都会有同样的反应的。但这时候,我却不觉得奇怪,只觉得好笑。

  因为这件事,自始至终,本来是和我无关的,只是摩亚不断来求我,我才答应远行的,别说我自始至今,根本不信“鬼船”之说,就算我相信,真的找到了沉船,于我又有甚么好处?我只不过是在代人家出力,而人家却还要瞒着我,我为甚么还要继续做下去?

  当我想到这里,我不禁“哈哈”大笑了起来,麦尔伦立时睁开了眼,用吃惊的神情望着我,我睬都不睬他,也走进了舱中。

  摩亚倒真的坐在通讯台之后,我在床上躺了下来:“你和最近的港口,取得了联络之后,最好请他们派一架水上飞机来!”

  摩亚转过头来望着我,我双手交叉,放在脑后,毫不在乎地道:“我不想再找甚么沉船了!”

  摩亚不断地眨着眼:“刚才我联络到的港口警告说,这一带很快会有暴风雨,我想,我们要开足马力赶回去了。”

  摩亚这样说,多少使我感到意外,因为天气的突变,虽然事属寻常,但是我们不应该事先一点也不知情。我立时想到,那一定是摩亚的借口,但是,为甚么他只下了一次水,就要回去了呢?

  本来,我是一定要追究下去的,但是我早已决定,我不再参加他们,他们不走,我也要走了,既然事不关己,我还多问干甚么?

  我只是懒洋洋地道:“那也好,趁天气还没有变,我们快走吧!”摩亚点了点头,按下了一个掣,我听到铁链绞动的声音,他已收起了锚,准备启航了!

  摩亚或许不知道,他又露出了一个极大的破绽,因为他是在港口联络了之后,才知道天气突变而回去的。那么,他至少也得将这个消息,告诉麦尔伦才是。可是他却根本没有对麦尔伦说甚么,就收起了锚开航了。由此可知,他和麦尔伦是早已说好了的。

  我在心底冷笑了一声,躺了下来,甚么也不说,只觉得他们两人十分卑鄙。

  在接下来的两天航行中,根本我和他们两人说不上十句话,船上的气氛,和来的时候,大不相同,沉闷得实在可怕。

  我甚至避免看到他们两人,因为我实在讨厌他们两人互相望着,而又不说甚么,对我保持秘密的那种神气。

  船一到波多黎各的港口,我立时弃船上岸,乘搭一架小型商用的飞机,到了美国。

  麦尔伦和摩亚,倒还送我上飞机的,但是我只是自顾自提着行李,连“再会”都没有和他们说。

  当我由美国再飞回家,在飞机上,我庆幸自己摆脱了这两个可厌的、虚伪的家伙。

  同时,我也很后悔浪费了那么多天的时间,这一段时间,可以说是我一生之中,最没有意义的了,我在想,在将我送走之后,摩亚和麦尔伦是不是还会回去呢?

  但是我只是想了一想,就放弃了,因为事情和我无关,我只当没有认识过摩亚就是了!

  想过我第一眼遇到摩亚时那良好的印象,我不禁觉得好笑,第一眼的印象,竟是如此之靠不住!

  我回到了家中,留意一下气象,大西洋那一带,根本没有任何有关风暴的消息,摩亚纯粹是在胡言乱语,这更使我对他的印象恶劣。

  这件事,就这样告一段落,过了二十来天,我甚至已将之忘怀了,然后,才偶然地看到有关麦尔伦的消息,那是在一本体育杂志上,刊登着第一流潜水专家,麦尔伦在寓所吞枪自杀的报导。

  我一看到这篇报导,便陡然一呆,一时之间,我还以为自杀的是另一个人。

  可是,记者的工作十全十美,这篇报导中,有许多图片,很多是麦尔伦的照片,毫无疑问,这就是我所认识的麦尔伦,而且,还有麦尔伦自杀之后,伏尸在地板上的照片,在那照片中,他的手中,还提着一柄来福枪。

  据记述,麦尔伦是在来福枪的枪机上,系上一条绳,再将枪口,对准了自己的下颏,拉动绳子,子弹从他的下颏直射进脑子,立即死亡!

  他用这种方法来自杀,可见他自杀的决心多么坚决。

  我再看他自杀的日期,又不禁呆了一呆。

  麦尔伦自杀的日子,推算起来,是我和他在波多黎各分手之后的第六天。如果他是用“毛里人”号回家的话,那么,几乎是他回家的当天就自杀的。

  我又看那篇十分详尽的报导文章,文章中说得很明白,麦尔伦的确是远行甫归就自杀的。他的邻居,都知道他离家大约半个月,但是却没有人知道,他是到甚么地方的,有几个邻居的谈话指出,麦尔伦离家的时候,情绪非常好,曾和他们高兴谈笑。

  而记者又查出,麦尔伦曾购买飞往波多黎各的机票,但是他到了波多黎各之后,却没有人知道他的行踪。文章的最后这样写:“是甚么使麦尔伦自杀呢?是不是这次神秘的外出,使他遇到了甚么不可思议的事?麦尔伦的自杀,只怕永远是个谜!”

  我在看完了整篇报导之后,不禁呆了半晌。

  记者所不知道的是,麦尔伦到波多黎各,我和麦尔伦会合,一起登上“毛里人”号北驶。

  然而,这次航行,对知道内情的人来说,却也丝毫没有甚么神秘,我们驶到了百慕达附近,在那里,只不过停留了四五个小时就走了!

  从麦尔伦回家的日子来推算,摩亚和麦尔伦两人,在我离去之后,他们也并没有再到那地方去,而是直接送麦尔伦回美国去的!

  如果说,是甚么“神秘”,使麦尔伦自杀,那么,这次航行,实在并无神秘之处!

  然而,我又立即想起,当时麦尔伦和摩亚两人,由海底升上来时,那种迟疑、怪异的神情,他们可能在海底见到了甚么,而又隐瞒着我!

  但是他们究竟在海底见到了甚么呢?麦尔伦的自杀,难道真和海底的事情有关系?

  我心中很乱,乱七八糟地想了很久,最后才决定,无论如何,我该和摩亚联络一下。

  麦尔伦的死讯,我直到事情发生之后二十多天,才在一本杂志上看到,当然,报上可能早已登载过这件事,或许由于刊登的地位不很重要,所以我没有注意,或许是本地报纸的编辑,根本认为麦尔伦不是一个重要人物,是以没有刊登这则消息。

  摩亚如果回到了纽西兰,他可能直到现在,连这本杂志都未曾看到,那么,我有必要将这个消息告诉他,虽然摩亚这个人,如此卑劣!

  我还记得,摩亚对我说起过的,他服务的轮船公司的名称,也知道他的父亲,就是那家轮船公司的董事长,那么,找他大约是没有问题的。

  我先和电话公司联络,半小时后,得到了回音,我可以和纽西兰方面通话,又过了二十分钟,电话铃响,我拿起电话筒来,听到了一个带着相当沉重的爱尔兰口音的人的声音,道:“我是摩亚,彼得.摩亚。”

  我猜他可能是摩亚的父亲,是以我立时道:“对不起,我要找的是乔治.摩亚船长,最近才从美洲回来的那一位。

  电话那边,等了片刻,才道:“你是甚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