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计算机专业熟练无比

  本来,每一个人都是那样的,世上本没有这个人,但忽然来了,可是,每一个人,来到这世上,都是婴儿,只有卜连昌,似乎一来到世上,便是成人,他有他的记忆,有他的生活,但是,世界上没有一个人认识他,他是多出来的一个人!

  我等了极短的时间,便传来了敲门声,我道:“请进来。”

  卜连昌推开了门,走了进来。

  我向我面前的一张椅子,指了一指:“请坐。”

  然后,在他坐下之后,我将那份调查报告,交给他看:“你先看看这个!”

  自从我认识卜连昌以来,他的脸色,就是那么苍白,当他接过那份报告书的时候,我看到他的手指,在神经质地发着抖。

  但是,他却没有说甚么,接过了报告书,仔细地看看,一面看,一面手指抖得更厉害。

  他花了十分钟的时间,看完了那份报告。

  在那十分钟之内,我留心观察他脸上的神情。

  我虽然已可以肯定,卜连昌所说的一切,决不是他为了达到任何目的而说的谎,但是,那份报告书,却等于是一个判决书,判决他根本以前是不属于这个世界,世上是根本没有他这一个人的。

  我想知道他在明白这一点之后,有甚么反应,是以我留心着他的神情。

  他在初看的时候,现出了一种极其憎恶的样子来,他的脸色也格外苍白。而当他看到了一半时,他那种哀切的神情,更显著了,他的口唇哆嗦着,可是他却又未曾发出任何的声音来。

  卜连昌看完了那份报告,他将之放了下来,呆了极短的时间,然后用双手掩住了脸。

  他的身子仍然在发着抖。

  过了好一会,他依然掩着脸,讲了一句任何人都会同情他的话:“那么——我是甚么人呢?”

  我苦笑了一下:“这要问你,你难道一点也想不起你是甚么人?”

  他慢慢地放了手,失神落魄地望定了我。

  他道:“我不知道,我只知我自己是卜连昌,但是看来,我不是——卜连昌,我是甚么人,为甚么没有一个人认识我,我——是从哪里来的?”

  我望了他一会,才道:“你似乎还未曾将吉祥号遇险经过,详细告诉过我。”

  我是想进一步知道,他突然来到世上的情形,是以才又和他提起旧事来的。

  他双手按在桌上:“我可以详详细细和你讲述这一切经过。”

  接着,他便讲了起来。

  他讲得十分详细,讲到如何船在巨浪中摇晃,如何大家惊惶地在甲板上奔来奔去,如何船长下令弃船,他和几个人一起挤进了救生艇。

  他不但叙述着当时的情形,而且还详细地讲述着当时每一个人的反应,和他在救生艇中,跌进海内,被救起来之后的情形。

  我仔细听着,他的叙述,是无懈可击的,从他的叙述中,可以绝对证明他是吉祥号轮中的一员,因为若不是一个身历其境的人,决不能将一件事,讲得如此详细,如此生动!

  他讲完之后,才叹了一声:“事情就是那样,当我被救起来之后,所有的人,都变得不认识我了,甚至未曾听见过我的名字。”

  我没有别的办法可想:“现在,你只好仍然在我的公司中服务,慢慢再说。”

  卜连昌站了起来,他忽然讲了一句令我吃惊的话:“我还是死了的好!”

  我将手按在他的肩头上:“千万别那么想,你的遭遇我十分同情,而你现在,也可以生活下去,你的事情,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的。”

  卜连昌发出了一连串苦涩笑声来,他握住了我的手:“谢谢你,卫先生,我想,如果不是遇到你的话,真只有死路一条了!”

  他退出了我的办公室,我又想了片刻,才决定应该怎样做。

  我和小郭联络,请他派最能干的人,跟踪卜连昌。同时,我又和在南美死的那个卜连昌的熟人接触,了解那个卜连昌的一切。

  因为我深信在两个卜连昌之间,一定有着一种极其微妙的联系的。

  经过了半个月之久,我得到结果如下:

  先说那个死在南美洲的卜连昌,他有很多朋友,几乎全是海员,那些人都说,卜连昌是一个脾气暴躁的家伙,动不动就喜欢出手打人,而且,根本没有念过甚么书,是一个粗人。

  但是现在的这个卜连昌,却十分温文,而且,虽然未受过良好的教育,他的航海知识也极丰富,他说是在航海学校毕业的,他的知识,足资证明他是一个合格的三副,而绝不是一个粗人。

  两个卜连昌是截然不同的,相同的只有一点,就是现在这个卜连昌,认为死在南美洲的那个卜连昌的遗孀和子女,是他的妻子和子女。

  小郭侦探事务所的私家侦探,跟踪卜连昌的结果是,卜连昌几乎没有任何娱乐,他一离开公司,就在那大厦附近徘徊着。

  他曾好几次,买了很多玩具、食品,给在大厦门口玩耍的阿牛和阿珠。

  他也曾几次,当那个叫“彩珍”的女人出街时,上去和她讲话,直到那女人尖声叫了起来,他才急急忙忙地逃走,那大厦附近的人,几乎都已认识了他,也都称呼他为“神经佬”。

  卜连昌的生活,极其单调,他做着他不称职的工作,一有空,就希望他的“妻子”、“子女”,能够认识他,那似乎并没有再可注意之处了。

  我的心中,那个谜虽然仍未曾解开,但是对于这件事,我也渐渐淡忘了。

  我有我自己的事,实在很忙,我和卜连昌大约已有一个多月没有见面了,那天上午,我正准备整装出门,去赴一个朋友的约会,电话突然响了。

  白素拿起电话来,听了一听,就叫我道:“是你的电话,公司经理打来的。”

  公司的经理,是我的父执,整间公司的业务,全是由他负责的,我只不过挂一个名而已,如果靠我来支持业务,像我那样,经常一个月不到办公室去,公司的业务,怎能蒸蒸日上?

  所以,公司既然有电话来找我,那一定有重要的事,我是非听不可的。

  我忙来到了电话前,自白素的手中,接过电话听筒来,道:“甚么事?”

  经理说:“我们订购的那副计算机,今天已装置好了。”

  听到是那样的小事,我不禁笑了起来:“就是这件事么?”

  “不,还有,我们早些时候,曾登报聘请过计算机管理员,有两个人来应征,索取的薪水奇高!”

  我道:“那也没有办法啊,计算机管理员是一门需要极其高深学问的人才能担任的职业,薪水高一点,也是应该的。”

  经理略停了一停:“但是,我想我们不必外求了,就在我们公司中,有职员懂得操纵计算机,而且,操纵得十分熟练!”

  我怔了一怔:“别开玩笑了!”

  “是真的,装置计算机的德国工程师,称赞他是他们所见过的第一流的计算机技术员。愿意请他到德国总公司去!”

  我大感兴趣:“是么?原来我们公司中有那样的人才在,他是谁?”

  “他就是那个怪人,卜连昌。”

  我又呆了一呆:“不会吧,他怎么会操纵计算机?他——可能一生之中,从来也未曾见过计算机,而我们订购的那副,还是最新型的。”

  “是啊,装置计算机的工程师,也频频说奇怪,他说想不到我们公司有那样的人才,既然他可以称职,我想就录用他好了。”

  我道:“这倒不成问题,但是我想见见他,我立即就到公司来。”

  在那一剎间,我完全忘记了那个朋友的约会了,卜连昌竟会操纵计算机,这实在不可思议之极了!

  就算照他所说,他是一艘船上的三副,那么,那一艘船上的三副,是受过新型计算机的操纵训练的?

  卜连昌本来就是一个怪得不可思议的怪人,现在,他那种怪异的色彩,似乎又增加了几分。

  我不断地在想着这个问题,以致在驾车到公司去的时候,好几次几乎撞到了行人路上去,当我急急走进公司时,经理迎了上来。

  我第一句话就问道:“卜连昌在哪里?”

  经理道:“他在计算机控制室中,那工程师也在,他仍然在不断推许着卜连昌。”

  我忙和他一起走进计算机控制室,这间控制室,是为了装置计算机,而特别划出来的。我一走进去,就看到房间的三面墙壁之前,全是闪闪的灯光。

  卜连昌坐在控制台前,手指熟练地在许多键上敲动着,同时注视着仪表。

  在他身后,站着一个身形高大的德国人。

  那德国人我是认得的,他是计算机制造厂的代表工程师,来负责替计算机的买家,安装计算机。我曾请他吃过饭,也曾托他代我找一个计算机管理员。

  他一看到了我,便转过身来,指着卜连昌道:“卫先生,他是第一流的计算机技师,如果你肯答应的话,我想代表我的工厂,请他回去服务。”

  卜连昌也看到我了,他停下手,站起身来,在他的脸上,仍然是那种孤苦无依的神情。

  我吸了一口气,先叫了他一声。

  卜连昌答应着,然后我又问他:“卜连昌,你是如何懂得操纵计算机的?”

  卜连昌眨着眼,像是不明白我的问题是甚么意思一样,他也不出声。

  我陡地提高了声音,几乎是在大声呼喝了,因为在那剎间,我有被骗的感觉。我那样照顾着卜连昌,可是他却一定向我隐瞒了重大的事实,要不然,他何以会操纵新型的计算机?

  我大声呼喝道:“我在问你,你听到没有?你是如何会操纵那计算机的?”

  卜连昌吓了一跳,他忙摇着手:“卫先生,你别生气,这没有甚么奇怪,我本来就会的,这种简单的操作,我本来就会的啊!”

  我大喝:“你在胡说些甚么!”

  卜连昌哭丧着脸:“我没有胡说,卫先生,我——我可以反问你一个问题么?”

  我冲到了他的面前:“你说!”

  或许我的神态,十分凶恶,是以卜连昌不由自主退了一步,和我的大声呼喝比较起来,他的声音,更是低得可怜,他双唇发着抖,道:“二加二等于多少?”

  我只觉得怒气往上冲,喝道:“等于四,你这个不要脸的骗子!”

  他对于我的辱骂,显然感到极其伤心,他的脸色,变得异常地苍白。

  但是他还是问了下去:“卫先生,你是在甚么时候,懂得二加二等于四的?”

  我不禁呆了一呆,我是在甚么时候懂得二加二等于四的?这实在是一个极其可笑的问题,但却也是很难回答的问题。

  用这个问题去问任何一个人,任何人都不容易回答,因为二加二等于四,那实在太浅显了,任何人在小时候就已经懂的了,自然也没有人会记得自己是在那年那月,开始懂得这条简单的加数的。

  我瞪视着卜连昌,当时我真想在他的脸上,重重地击上一拳!

  但是当我瞪着他,也望着我的时候,我却突然明白了,我明白了他这样问我的意思,他是以这个问题,在答复我刚才的问题。

  我问他:“甚么时候懂得操纵计算机呢?”

  他问我:“甚么时候懂得二加二等于四的?”

  那也就是说,在卜连昌的心目中,操纵那种新型的、复杂的计算机,就像是二加二等于四一样简单,他根本说不上是甚么时候学会的了!

  我的心中,在那片刻间,起了一阵极其奇异的感觉。我说不上在那剎间,我想到了甚么,但是我却感到了说不出来的诡异!

  我望着他,好半晌不言语,所有的人都静下来,望定了我,控制室中,只有计算机还在发出“格格格”的声音,而卜连昌根本连望也不望控制台,只是顺手在控制面板的许多按钮中的几个上,按了两下,计算机中发出的声响,也停止了。

  整间控制室之中,变得一点声音也没有了。

  直到这时,我才缓缓地道:“你是说,你早已知道操纵这种计算机的了,在你看来,那就像是二加二等于四一样的简单?”卜连昌点着头:“正是那样。”我尽量使我的声音听来柔和,我道:“然而,卜连昌,你自己想一想,那是不可能的,操纵计算机,是一门十分高深的学问,你若不是经过长期的、专门的训练,你如何能够懂?而你在你的经历之中,你那一个时期,曾接受过这样的训练?”

  卜连昌睁大了眼,现出了一片茫然的神色来,过了好一会,他才道:“那实在是很简单的,我一看到它,就会使用了,就像我看到了剪刀,就知道怎么用它一样。”

  我紧盯着他,问道:“你不必隐瞒了,你是甚么人?”

  卜连昌脸上,那种茫然的神情更甚:“我——我是甚么人?我是卜连昌啊!”

  老实说,我绝不怀疑卜连昌这时所说的话,他的确以为他自己是卜连昌。

  但是,事实上,他决不是卜连昌,他是另一个人。他如果是卜连昌,怎么会没有一个人认识他?他如果是卜连昌,怎会懂得操纵计算机?

  但是,当我肯定这一点的时候,我又不禁在想:如果他不是卜连昌,那么,他又怎能知道卜连昌该知道的一切事情?

  我实在胡涂了,因为我不知道他究竟是甚么人!他或者是一个怪物,但即使是一个怪物,也一定是突然多出来的怪物!

  我叹了一口气。经理问我,道:“董事长,你看——怎么样?”

  我点头道:“既然他懂得操纵计算机,那就让他当计算机控制室的主任,给他应得的薪水。”

  我转过头去,在卜连昌的肩头上拍了一下:“卜连昌,我想和你再详细谈谈,你关于这具计算机,还有甚么问题么?”

  “没有甚么问题,”他回答。

  “不必要这位工程师再指导你了?”我问。

  “不必了,”卜连昌又道:“我想,我可能比他更熟悉这个装置。”

  我苦笑了一下:“好的,那么,你以后就负责管理这副计算机,你可以和我一起离开一会?”卜连昌道:“自然可以的。”

  我又吩咐了经理几句,和那德国工程师握手道别,然后,和卜连昌一起走出了公司。我在考虑着该说些甚么才好。卜连昌也低着头不出声。

  一直到了停车场,坐进了我的车子,我才首先开了口,道:“卜连昌,我想我们是好朋友了,我们之间,不必有甚么隐瞒的,是不是?”

  “是,卫先生,刚才你叫我骗子,那——使我很伤心,我甚么也没有骗你。”

  “你真的是卜连昌?”

  “真的是!”他着急起来:“真是的,我有妻子,有子女,只不过——所有的人,都不认识我了!”

  我望了他半晌,才徐徐地道:“可是,我却认为你是另一个人。”

  “我?那么我是谁?我的照片,在报上登了七天,但是没有人知道我是谁!”

  我又道:“你可能根本不是这个城市的人,那当然没有人认识你了!”

  卜连昌的神情更忧戚,他反问我道:“那么,我是从哪里来的?我实实在在,是被他们从海中救起来的,卫先生,我的老婆,我和她感情很好,她——却不认识我了,我是卜连昌!”

  他的心情一定很激动,因为他讲的话,有些语无伦次,而且,他的声音中,也带着哭音。

  我只好再安慰着他:“你别急,事情总会有结果的,你提到你的妻子,你可以讲一些你和你妻子间的事,给我听听?”

  卜连昌呆了片刻,就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他讲了很多他和妻子间的事。

  我又道:“你从你自己有记忆开始,讲讲你的一生。”

  卜连昌又讲述着他的一生。他讲得很详细,我一遍又一遍地问着他,如果他所讲的话,是捏造出来的,那么,其间一定会有破绽的。

  可是,他讲述的,却一点破绽也没有!

  当然,在他的经历之中,并没有他接受计算机训练的历程,但他却会操纵那计算机!

  我觉得我实在没有甚么别的办法可想了,我只好叹了一声:“你还有去看你妻子么?”

  他苦笑着:“有,然而她根本不认识我,我去和她讲话,她叫警察来赶我走。”

  这一点,在私家侦探的报告书中,是早已有了的,我又叹了一声。就在这时候,我看到公司的一个练习生,急急奔了过来。

  他奔到了车前,道:“董事长,有两个外国人,在公司等着要见你!”

  我皱了皱眉:“叫经理接见他们!”

  练习生道:“不是,董事长,是经理叫我来请你的,那两个外国人,手中拿着报纸,那是有怪人照片的报纸,他们说是来找怪人的!”

  我“啊”地一声,卜连昌也高兴起来:“有人认识我了!”

  他已急不及待,打开车门,我也连忙走出车子,我们三个人,急急回到公司中,我问道:“那两个外国人,在甚么地方?”

  “在你的办公室中。”练习生回答。

  我连忙和卜连昌,一起推门走进了我的办公室。

  在我的办公室中,果然坐着两个外国人,经理正陪着他们,那两个外国人正用非常生硬的英语,在和经理交谈着。

  当他们看到我和卜连昌走了进来之后,陡地站了起来,他们一起望着我身后的卜连昌,现出一种极其古怪的神色来。

  那种神色之古怪,实在是难以形容的。由于我根本不知道他们是甚么人,所以我也根本没有法子知道他们两人的心中,在想些甚么。

  但是,从这两人面上的古怪神情看来,有一点,却是我可以肯定的,那便是这两个人,一定认识卜连昌,不然,他们不会一看到了卜连昌,就表现得如此奇特。

  我连忙转过头,向卜连昌看去。

  我那时,是要看卜连昌的反应。因为既然有人认识卜连昌,如果卜连昌也认识他们的话,那么,整件事,都算是解决了!

第二章:没有人认识的人

  我和卜连昌一起上了车,卜连昌的家,是在一个中等住宅区之中,一路上,我多少知道了一些他的家庭情形,他的妻子才从乡下带着两个孩子出来,他们租了一间相当大的房间,那一层单位,是一个中医师的,可以算得上很清静。

  而他的收入也相当不错,所以他们的家庭,可以说相当幸福。

  他一直和我说着他家中的情形,而在每隔上一两分钟,他就必然要叹上一口气:“我老婆为甚么不到机场来接我?”

  我安慰着他:“你老婆才从乡下出来,自然没有那样灵活。”

  卜连昌不禁笑了起来:“她出来也有半年了,早已适应了城市生活。唉,她为甚么不来接我?你说,她会不会也不认识我?”

  我道:“那怎么会?你是她的丈夫,天下焉有妻子不认识丈夫的事?”

  卜连昌的笑容立时消失了,他又变得愁眉苦脸:“可是——可是为甚么顾船长他们,都不认识我呢?他们是不是联合起来对付我?”

  我摇头道:“你别胡思乱想了!”

  卜连昌苦笑着,道:“还有公司中的那些人,他们明明是认识我的,何以他们说不认识我?”

  关于这一点,我也答不上来。

  这实在是不可解释的。如果卜连昌的确是他们中的一个,那么,人家怎会不认得他?自然不会所有的人都联合起来,一致说谎,说自己不认识卜连昌的。

  而卜连昌说那样的谎话,他的目的是甚么呢?

  如果卜连昌是一个神经不正常的人,那自然是很合理的解释,那么,他又怎能知道那些人的私事?那些私事,只有极熟的朋友才能知道,而绝不是陌生人所能知晓的。

  我的心中充满了疑惑,是以连驾车到了甚么地方也不知道。还是卜连昌叫了一声:“就是这条街,从这里转进去!”

  我陡地停下车,车子已经过了街口。

  我又退回车子里,转进了那条街,卜连昌指着前面:“你看到那块中医的招牌没有?我家就在那层楼。”

  我向前看去,看到一块很大的招牌,写着:“三代世医,包存忠中医师。”

  我将车驶到那幢大厦门前,停了下来,卜连昌打开车门,向外走去,他向我道谢,关上车门,我看到他向大厦门口走去。

  可是,他还未曾走进大厦,便又退了出来,来到了车旁,他的声音有些发抖:“我——我希望你能陪我一起去。”

  我奇怪地问:“为甚么?”

  卜连昌双手握着拳:“我有些——害怕!”

  我自然知道他是为甚么害怕的,他是怕他的妻子和他的儿女不认识他。这种担心,若是发生在别人的身上,那实在是天下最可笑的事情!

  但是,我却觉得,卜连昌已经有了那样可怕的遭遇,他那样的担心,却也不是多余。

  我立时道:“好的,我和你一起上去。”

  我走出了车子,关上车门,和他一起走进了大厦。他对那幢大厦的地形,十分熟悉,大踏步走了进去,我跟在他的后面。

  我看到他在快走到电梯时,和一个大厦的看更人,点了点头。那看更人也向他点点头。

  卜连昌显得很高兴,可是我的心中,却感到了一股凉意,因为我看到,卜连昌才一走了过去,那看更人的脸上,便现出了一股神情来,在背后打量着卜连昌,又向我望了一眼。

  从那看更人的神情举止看来,在他的眼中,卜连昌分明是一个陌生人!

  我自然没有出声,我们一起走进了电梯,一个中年妇人,提着一只菜篮,也走了进来,我真怕卜连昌认识那中年妇人,又和她招呼!

  卜连昌还真是认识那中年妇人的,他叫道:“七婶,才买菜回来啊,小宝是不是还在包医师那里调补药吃?其实,小孩子身弱些,也不必吃补药的!”

  卜连昌说着,那中年妇女以一种极其奇怪的神色,望着卜连昌。

  卜连昌也感到对方的神色很不对路了,是以他的脸色又变得青白起来。

  电梯停在三楼,那中年妇人在电梯一停之后,便推开了门,匆匆走了出去。

  卜连昌呆立着,我可以看出,他的身子在微微发着抖,而我也没有出声,我实在没有甚么好说的,事实已再明显没有了,他认识那中年妇人,但是那中年妇人却根本不认识他!

  那中年妇人脸上的神情那样奇怪,自然是很可以解释的。在电梯中,有一个陌生人来和你讲话,那并不是甚么出奇的事,但是当那陌生人,竟然知你家中的情形时,事情便十分可怪了!

  电梯在继续上升,电梯中的气氛,是一种令人极其难堪的僵硬。

  电梯停在七楼,卜连昌的手在发着抖,他推开了电梯门,我和他一起走了出去。他抓住了我的手臂,转过头来:“刚才那女人是七婶,我不出海的时候,经常和她打牌,可是她——她——”

  我不让他再说下去,便打断了他的话头,道:“别说了,等你回到家中之后,好好休息一下,就不同了。”

  我几乎是扶着卜连昌向前走去的,我们停在“G”座的门前,在那扇门旁边的白墙中,也漆着“中医师包存忠”的字样。

  卜连昌呆了一阵,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伸手去按门铃。门先打开了一道缝,还有一道铁链连着,一个胖女人在那缝中,向外张望着。

  卜连昌还没有说话,那胖女人道:“包医师还没有开始看症,你们先到街上去转一转再来吧!”

  卜连昌在那时候,身子晃了一晃,几乎跌倒,我连忙扶住了他。

  他用近乎呻吟的声音道:“包太太,我是阿卜啊,你怎么不认识我了?”

  那胖女人面上的神情,仍然十分疑惑,卜连昌却突然暴躁了起来:“快开门!我老婆呢?她应该知道我今天回来的,为甚么不来接我?”

  胖女人脸上的神情更疑惑了,她道:“你老婆?先生,你究竟是甚么人?”

  卜连昌的口唇抖动着,但是他却已无法讲得出话来,我忙道:“他是你的房客,住在你们这里的,他叫卜连昌,是你的房客!”

  胖女人摇着头:“你们找错人家了,我们倒是有两间房租出去,但不是租给他的,是租给一对夫妇,和两个小孩子!”

  就在这时,一阵小孩的喧哗声,传了出来,我看到一个八九岁的男孩,和一个六七岁的女孩,追逐着,从一间房间中,奔了出来。

  卜连昌自然也看到了他们,卜连昌立时叫道:“亚牛、亚珠!”

  那两个孩子正在奔逐,卜连昌一叫,他们便突然停了下来,卜连昌又道:“亚牛、亚珠,阿爸回来了,你阿妈呢?快开门给我。”

  那两个孩子来到了门口,仰起头,向卜连昌望来,卜连昌的脸上,本来已现出十分亲切的笑容来,可是当他看到了那两个孩子的神态时,他脸上的笑容,却僵住了!那两个小孩望着他,那女孩问道:“阿哥,这人,是甚么人?”

  男孩摇着头:“我不知道。”

  我连忙推开了卜连昌,蹲下身子来,道:“小弟弟,你叫甚么名字?”

  男孩道:“我?我叫卜锦生。”

  我忙又道:“你爸爸叫甚么名字?”

  男孩眨着眼:“叫卜连昌!”

  我直起了身子,那男孩的父亲叫卜连昌!

  而在我身边的人就是卜连昌,那男孩子却不认识他!

  卜连昌在我站了起来之后,立时又蹲到了门缝前,急急地道:“你看看清楚,亚牛,我就是你的爸爸,你——你——”

  亚牛摇着头,卜连昌急了起来,道:“亚牛,我买给你的那一套西游记泥娃娃,你还记得么?”

  亚牛睁大了眼睛,现出很奇怪的神情来,他一面吮着手指,一面道:“咦,你怎么知道?”

  卜连昌几乎哭了起来:“那是我买给你的啊!”

  亚牛大摇其头:“不是,不是你买给我的,是我爸爸买给我的!”

  我已经感到事态十分严重,那位胖妇人,似乎不想这件事再继续下去,她用力在推着门,想将门关上,可是这时,卜连昌就像发了疯一样,突然用力一撞,撞在大门上。

  我也不知道卜连昌会有那么大的力道,他一撞之下,“蓬”地一声响,那条扣住门的铁链,已被他撞断,他也冲进了屋中。

  那胖妇人吓得尖声叫了起来,天下实在再也没有比胖妇人尖叫更可怕的事了,是以我连忙走了进去,道:“别怕,千万别怕,他没有恶意!”

  卜连昌撞开门,冲进去,再加上胖妇人的尖叫声,和我的声音,实在已十分惊人,我看到屋中其他的人,也都走了出来。有一个人身形相当高的中年人,他可能就是那个姓包的中医师,他一出来,就对着卜连昌喝道:“你是甚么人,乱闯做甚么?”

  另一间房间中,走出一个看来很瘦弱,满面悲容的女人来,那女人一走出来,亚牛和亚珠两个孩子,连忙奔到了她的身边,叫道:“妈!妈!”

  卜连昌冲进屋子来之后,一直都只是呆呆地站着,在发着抖。

  直到那女人走了出来,他才用充满了希望的声音叫道:“彩珍,我回来了!”

  那女人吃了一惊:“你是谁?”

  卜连昌的身子摇晃着,几乎跌倒。

  我忙走过去,问那女人道:“阿嫂,你不认识他,他是卜连昌啊!”

  那女人吃了一惊:“卜连昌?他倒和我的先生同名同姓!”

  卜连昌的嘴唇在发着抖,发不出声音来,我知道,他出声的话,一定是说“我就是你的先生”。

  我向他挥了挥手,示意他不要急于开口。

  因为我觉得,事情已快到水落石出的阶段了,因为,确有卜连昌其人,而且,卜连昌也有妻,有子女,那情形,和我身边的卜连昌所说的一样,只不过忽然之间,大家都变得不认得他而已。

  是以我问道:“卜太太,那么,你的先生呢,在甚么地方?”

  卜太太脸上的神情,更是忧戚,她先向身边的两个孩子,望了一眼,然后拍着他们的头:“快进房间去!”

  亚牛和亚珠听话地走进了房间中。

  卜太太才叹了一声道:“先生,我先生他——死了,我一直不敢对孩子说,她们的爸爸已不在人世了!”

  我吃了一惊,在剎那间,我忽然想起了“借尸还魂”这一类的事情来。

  我忙又问道:“你先生的职业是——”

  “他是海员,在一艘轮船上服务,我几天前才接到通知,船在南美洲的一个港口时,他被人杀害了。”卜太太哭了起来。

  卜连昌虽然经我一再示意他不要出声,可是他却终于忍不住了,他大叫道:“彩珍,你在胡说甚么?我不是站在你面前么?”

  卜太太吃了一惊,双手乱摇:“先生——你——不要胡言乱语。”

  我又道:“卜太太,他的声音,不像你的先生?”

  “当然不像!”

  我忽然生出了一个很古怪的念头来,我在想,卜连昌在海中获救之后,可能还未曾照过镜子,那也就是说,他可能未曾见过自己的样子。

  如果,让他照镜子,他也不认得自己的话,那么,事情虽然仍是怪诞得不可思议,但是至少可以用“借尸还魂”来解释的了。

  我一想到了这一点,立时顺手拿起了放在一个角落的镜子来,递给了卜连昌,道:“你看看,看看你自己,是不是认识你自己。”

  卜连昌怒道:“你在开甚么玩笑?”

  但是我还是坚持着:“你看看有甚么关系?”

  卜连昌愤然接过镜子来,照了一照:“那当然是我,我自己怎会认不出自己来?”我不禁苦笑了一下,看来,那显然并不是甚么“借尸还魂”,而是忽然之间,在一个卜连昌死了之后,多了一个卜连昌出来,而那个多出来的卜连昌,却谁也不认识他,只有他自己认得自己。

  这实在可以说是天下最怪的事了!

  我心中迅速地转着念,我想了许多念头,我首先想到的是,那个死在南美洲的卜连昌,是甚么样子的呢?

  我又道:“卜太太,还想麻烦你一件事,你一定有你先生的照片,可不可以拿出来我看看?”

  卜太太望了我片刻,大概她看我不像是坏人,所以,她转身进入房中,那时,卜连昌已在一张沙发上,坐了下来,双手掩住了面。

  那位中医师,和他的胖太太,则充满了敌意,望定了卜连昌和我。

  我只好勉力向他们两人装出微笑。

  卜太太只去了一两分钟,便走了出来,她的手中,拿着几张照片。

  可能是她看到了照片,又想起了丈夫,是以她的双眼之中,泪水盈眶。她将照片交到了我的手中,那是他们一家人的合照。

  我才向那些照片看了一眼,心中就不禁替坐在沙发上,掩住了脸的卜连昌难过!

  站在那女人,和那两个孩子之旁的,是一个身形很粗壮的男人,那男人,和自称卜连昌的,根本没有丝毫相似之处。

  我指着那男人问道:“这位是你先生?”

  卜太太含着泪,点了点头。

  我向包医师望去,包医师立即道:“是的,那是卜连昌卜先生。”

  我将照片交给了卜太太,然后,走向沙发,我拍了拍卜连昌的肩头:“我们走吧!”

  我的手指才一碰到卜连昌的肩头,卜连昌便像触了电一样跳了起来:“我到哪里去?这里就是我的家,我回家了,我到哪里去?”

  卜太太和包医师夫妇,都吃惊地望着他,包医师厉声道:“你再不走,我要报警了!”

  我忙道:“不必报警,我们走!”

  卜连昌怪叫道:“我不走!”

  我沉声道:“卜先生,现在你不走也不是办法,你遭到的困难,可能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没有一个人是认识你的!”

  卜连昌道:“他们全疯了!”

  我苦笑了一下:“事情总有解决的一天,我看,现在你没有办法留在这里,因为他们根本不认识你。我有一个提议,你先到我家里去暂住一些时日,你以为怎样?”

  卜连昌用一种怪里怪气的声音,笑了起来:“我认识的人,他们全不认识我了,倒是你,我本来完全不认识的,反肯帮我的忙!”

  我无法回答他的话,只好道:“这世界本来就是很反常的,是不是?”

  卜连昌低着头,慢慢向门外走去,他走到了门口,仍然依依不舍,回头过来,向卜太太望了一眼:“彩珍,你真不认识我了?”

  卜太太连忙摇头,我道:“卜太太,你的名字,是叫作彩珍?”

  卜太太现出十分奇怪的神色来,道:“他——他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的?很少人知道我的名字!”

  卜连昌又笑了起来:“我自然知道你的名字,我和你做了几年的夫妻,你可还记得,我们在乡下,初见面的那天,是阿保阿婶带你到我家来的,你穿着一件蓝底红花的衣服,用红头绳扎着发,见了我一句话也不说,你可记得么?”

  卜太太的身子,剧烈地发起抖来。

  卜太太虽然没有说话,但是从她的神态上,已经毫无疑问,可以看出,卜连昌所说的一切,全是事实。

  卜太太一面发着抖,一面仍摇着头:“不,你不是我的先生。”

  卜连昌脸色灰败,转过身,向外走去,我跟在他的后面,到了门口,又转身向包医师夫妇,连声道歉,但他们已忙不迭将门关上了。

  卜连昌呆立在门口,我扶着他进了电梯,出了大厦门口,又扶着他进了我的车子。

  我坐在他的身边,望了他一眼,卜连昌喃喃地道:“为甚么?他们全不认识我了?”

  我双手扶在驾驶盘上,心中乱成一片。

  我道:“奇怪得很,真有一个人叫卜连昌,而且也是海员,但是他的船公司显然和你的不同,他是走南美的,死在那边了。”

  卜连昌失神地瞪大着眼,一声不出。

  我十分同情他:“现在,看来没有甚么法子,证实你的存在了!”

  卜连昌喃喃地道:“如果他们全不认识我,那么,我何以会认识他们?我明明是吉祥轮上的三副,为甚么船一出了事,我被救起来之后,就甚么都不同了?”

  我望着他,他的神情极痛苦,我对他所说的一切,实在是绝不怀疑,有很多事,如果他不是卜连昌,根本不可能知道。

  可是,他却又不是那个卜连昌。

  我发动了车子,卜连昌坐在我的身边,一直在喃喃自语着,看来,他的神经,好像已很不正常。

  这实在是难怪他的,试想,任何人,如果有了他那样的遭遇,谁还能维持神经正常?忽然之间,他所熟悉的所有人,都变得不认识他了,连他的妻子、儿女,也全然未曾见过他!

  这是多么可怕的事!

  一直到了我的家中,他像是喝醉了酒一样,脚步跄踉地走着,白素迎了出来,看到了卜连昌,不禁呆了一呆,她用眼色向我询问这是甚么人。

  我并没有立即回答她,我先请卜连昌坐下,斟了一杯白兰地给他,希望酒能使他的神经镇定一些。

  我将白素拉到一边,低声将卜连昌的遭遇,用最简单的方法,向她讲了一遍。

  长年和我在一起,白素自然也遇到过不知多少古怪的事情了。

  可是从她这时脸上的神情看来,她一定也认为那是她遇到过的怪事中最怪的一件了。

  当她听完了我的话之后,我们才一起来到卜连昌的身前。我向卜连昌介绍白素:“卜先生,这是内人。”

  卜连昌只是失神落魄地望着白素,白素在他的对面,坐了下来,用柔和的语声道:“卜先生,这件事,其实是很容易解决的。”

  白素突然之间,讲出了那样一句话来,不但卜连昌立时瞪大了眼,连我也为之一惊。

  我忙道:“白素,你有甚么办法?”

  白素道:“卜先生说,他是吉祥号货轮上的三副,但是大家都不认识他,据我所知,一艘船上的船员,总有合照留念的习惯——”

  白素的话还未曾讲完,我和卜连昌两人,都一起跳了起来!

  我在跳起来之际,不禁用手在自己的头上,拍打了一下,埋怨我自己怎么会没有想到这一点!

  这的确是很容易解决的,如果卜连昌曾在照片中出现,那自然是表示他这个人,的确是存在的!

  而卜连昌在跳了起来之后,立即尖声叫道:“有的,我们曾在公司的门口,合拍过一张照片,我们二十四个人,一起拍过照的,我站在第二排,好像是左首数起,第八个人,在二副的身边!”

  我忙道:“那就行了,反正你明天一早就要到公司去,有这张照片,就可以证明你是他们中的一个了!”

  卜连昌的脸上,总算有了一点生气,他忙道:“我现在就去!”

  我道:“不必那么急,反正已有证据了!”

  但是卜连昌却十分固执,他又道:“不,我现在就要去,我要他们明白,是他们记不起我了,而不是我在胡说八道!”

  我点着头道:“好吧,我想你不必我再陪你了!”

  卜连昌道:“自然,自然,麻烦了你那么久,真有点不好意思。”

  我也代他高兴,眼看着他兴高采烈地走了出去。可是,当他出了门之后不久,我的高兴,便渐渐地消失了,因为,我想到,事情决不会如此简单!因为,不认识他的人,不单是吉祥货轮上的船员,而且,还有公司的职员,和他的家人!

  如果照片上有卜连昌这个人在,那么,事情变得更加复杂了!因为,船员全不记得卜连昌这个人,还可以勉强解释为遇险的时候,每一个人都受了刺激(这个可能其实也几乎是不存在的)。但是,船公司的职员和他的家人,如何会不认识他呢?

  我坐在沙发上沉思着,一点头绪也没有,因为这实在是难以想得通的事。

  过了半小时之后,电话铃突然响了起来,白素拿起了电话,我听到一个男人大声道:“有一位卫斯理先生?我们是轮船公司!”

  在那个男人的声音中,我又听到卜连昌的大叫声:“不是这张,不是这张,你们将照片换过了,你们为甚么要那样做?”

  我可以听到电话那边的声音,可知打电话来的地方,正在一片混乱之中,是以每一个人都在放开了喉咙大叫。

  我站起身来,也不去接听电话,也大声道:“告诉他们,我立即就去,叫他们别报警!”

  我奔出门口,跳上车子,闯过了三个红灯,赶到了轮船公司。

  看到了一辆警车,停在轮船公司的门口,我知道船公司的职员已报了警,我冲进了船公司,只见卜连昌在两个警员的挟持下,正在竭力挣扎着。

  他满脸皆是愤怒之色,面涨得通红,发出野兽嗥叫一样的怪声来。

  我忙道:“卜连昌,你静一静!”

  船公司中有一张桌子翻转了,几个女职员,吓得花容失色,躲在角落中,一个警官向我走了过来:“你是他的甚么人?”

  我略呆了一呆,我是卜连昌的甚么人?甚么人也不是,但是在那样的情形下,我却只好说道:“我是他的朋友!”

  那警官道:“你的朋友神经不正常?”

  我苦笑着,这个问题,我却是没有办法回答的了,因为我认识他,不过几小时!

  我只好反问道:“他做了甚么?”

  船公司的一个职员,走了过来,他的手中,拿着一张照片:“这人冲进公司来,说要看吉祥轮全体船员的照片,本来我们是不让他看的,但是他又一再哀求着,谁知道他一看之下,就发了疯!”

  我在那职员的手中,接过了那照片来,照片上有二十多个人,我看到第二排,数到第八个,那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绝不是卜连昌。

  我向卜连昌望去,卜连昌叫道:“不是这一张,卫先生,不是这一张!”

  那公司职员道:“我们也不知道他是甚么意思,他硬说他应该在那张照片中,在二副和电报员的中间,可是,你看这照片!”

  我又看了那照片一下,不禁苦笑了起来。

  那警官已挥手道:“将他带走,你是他的朋友,可以替他担保。”

  卜连昌仍在挣扎着、叫着、我抱着万一的希望,问那职员道:“先生,吉祥号货轮在出发前,船员只拍了这一张全体照?”

  那职员可能以为我也是神经病了,他瞪着眼,不耐烦地道:“又不是结婚照,还要拍多少款式?”

  两个警员已挟持着卜连昌,向外走了出去。我在那片刻间,已然可以肯定,那照片绝没有驳接、迭印的痕迹。那警官问我:“你替他担保么?”

  我点头道:“自然。”

  “那就请你一起到警局去。”

  我没有别的选择了,谁叫我因一时的好奇,认识了卜连昌这样一个“多出来的人”。

  我和卜连昌一起到了警局,一小时后才离开。卜连昌的脸色,变得更苍白。我望着他。他缓缓地道:“我不想再麻烦你了。”

  我道:“不是麻烦不麻烦的事,我想,总该有甚么人认识你的,我替你想想办法!”

  我想出来的办法是,将卜连昌的放大照片,登在全市各大报纸的第一版上,希望认识他的人,立即来和我联络。

  我的第二个办法则是,委托小郭,去调查那个在南美死去的卜连昌的一切。

  而我将卜连昌,暂时安置在我的进出口公司中,做一份他可以胜任的工作。

  卜连昌的照片,在报上一连登了七天。

  七天之后,几乎卜连昌一走在街上,就有人认识他就是那个在报上刊登“谁认识我”的照片的怪人了,但是,卜连昌在世上,根本一个熟人也没有,因为七天来,没有人和我联络。

  第七天,小郭的调查报告也送来了,那个卜连昌,是一个海员,今年三十岁,他的职位是三副,一直走远洋航线,是在哥伦比亚和当地的流氓打架,被小刀子刺死的。遗有一妻,一子,一女。

  小郭的调查报告,做得很详细,除了那个卜连昌的照片之外,还有他的遗属的照片。

  照片上的那女人,和一个男孩,一个女孩,我都不陌生,都见过他们。

  当我看完了小郭送来的调查报告之后,不禁发了半晌呆。

  因为我根本无法想象那究竟是怎样一回事。

  世上,的确有一个卜连昌,但是那个卜连昌却已经死了,有极其确凿的证据,是不可否认的事实。

  可是,另外有一个人,却又自认为卜连昌,他知道那个已死的卜连昌家中的一切事,但是另一方面,他的生活背景,又和那个卜连昌绝不相同。

  而更令人迷惑难解的事,现在的这个卜连昌,在他出现之前,根本没有人认识他,而他的出现方法,也是奇特之极,他是在吉祥号货轮出事之后,被人从海上,和其他的船员,一起救起来的。

  撇开所有的一切不可思议的事不说,单说他是如何会在海面上漂流的,这一点,已是不可思议之极的事了!

  直到现在为止,这个卜连昌,还提不出任何证据(除了他自己所说之外),可以证明他在海面遇救之前,曾在这世界上出现过!

  他所认识的人,人家全都不认识他,他说曾和大家合拍过照片,但是,当那照片取出来之后,照片上却连他的影子也没有。

  我呆了好久,不禁苦笑了起来。

  那时,我正在我那家进出口公司的办公室中,我呆了片刻,才按下了对讲机的掣,通知我的女秘书,道:“请卜连昌来见我。”

  我听得女秘书立时道:“怪人,董事长请你进去。”

  我不禁苦笑了一下,我将卜连昌安插在我的公司之中任职,公司中所有的同事,在第二天起,就开始叫他“怪人”,一直叫到现在,“怪人”几乎已代替了他原来的名字了。

  那自然是怪不得公司的同事的,因为卜连昌的确是怪人,他实在太怪了,他是一个突如其来,多出来的人,这世上本来没有他,而他突然来了!

第一章:世上最奇怪的人

  我见到了一个人。

  这个人,看来大约三十岁,身高一七五公分左右,男性,我见到他的时候,他穿着一套廉价的西装,愁眉苦脸,不住地搓着手。

  他的样貌很普通,如果见过他,不是仔细观察他一番的话,一定不容易记得他的样子,像这样的人,每天在街上,要遇见多少就有多少。

  但是,我却要称他为世界上最奇怪的一个人,这实在是太奇怪了,要明白他的奇怪,必须了解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否则,若想用简单的几句话,来形容他的奇怪,是不可能的事。

  如果一定要用最简单的语句,来表示这个人的奇怪,那么,可以称他为“多出来的人”。

  甚么叫作“多出来的人”呢?那又绝不是三言两语,所能解释得清楚的了,还是让我来详细叙述的好。

  大海无情,上午风平浪静,到下午便会起狂风暴雨,波涛汹涌。吉祥号货船,这时遇到的情形,就是那样。

  吉祥号货船是一艘旧船,它的航行,即使是轮船公司,也不得不承认那是“勉强的航行”,但是由于货运忙,它一直在海中行驶着。

  吉祥号货船的船长,是一个有三十年航海经验的老手,他十六岁就开始航海,从水手一步步升上去,升到了船长的职位,像顾秀根船长那样的情形,在现代航海界中,已经不多见的了。

  在顾秀根船长的领导下,各级船员,一共是二十二个,连船长在内,一共是二十三个。记住这个数字,一共是二十三个船员。

  吉祥号由印度运了一批黄麻,在海洋中航行到第七天,一股事先毫无警告的风暴便来了,这艘老船,在风浪中颠簸着,接受着考验。

  不幸得很,风浪实在太大,而船也实在太旧,在接连几个巨浪之下,船首部分,竟被卷去了一截,船尾翘了起来,船长眼看船要沉没,而他也已经尽了最大的责任,是以他只好下令弃船。

  即使船上的人员,全是有相当航海经验的人,在那样的情形下,也一样慌了手脚。

  救生艇匆匆解下,小艇在风浪之中,看来脆弱得像是鸡蛋壳一样。船长记得,一共放下了五艘救生艇,他也看到船员纷纷上了救生艇。

  他自己最后离开。在那样纷乱的情形下,他也根本无法点一点是不是所有的人都离开了,因为救生艇一放下了海,立时便被巨浪卷走,根本不知下落。

  顾秀根船长最后离开货船,所以他那艘救生艇中,只有他一个人。当救生艇随着巨浪,在海面上上下下挣扎的时候,除了听天由命之外,任何办法都没有。

  顾船长一个人,在海面上足足漂流了两天,才被救上了一艘大型的货船。

  在海面上漂流的时候,他全然不知道他的船员怎么样了,而他是在半昏迷的状态之下,被救上船去的。当他神智清醒之际,七个人涌进房间来,那是吉祥号货船上的大副和六个船员。

  劫后重逢,他们自然喜欢得拥在一起,船长问道:“其余的人有消息么?”

  “有,”大副回答:“我们听到收音机报告,一艘军舰,救起了六个人,一艘渔船救了四个,还有一艘希腊货轮,救起了六个人。”

  顾船长一面听,一面在算着人数,听到了最后一句,他松了一口气,道:“总算全救起来了!”

  可是,他在讲了那一句话之后,立时皱了皱眉:“不对啊,我们一共是二十三个人,怎么四条船救起来的人,有二十四个?”

  大副道:“是啊,我们以为你早已在另一艘船上获救了,因为二十三个人已齐了,却不料你最后还是被这艘船救了起来。”

  顾船长当时也没有在意,只是随便道:“或许是他们算错了。”

  这时,那艘货船的高级船员,一起来向顾船长道贺,贺他怒海余生,同时表示,他们会被送到邻近的港口去,所有获救的船员,都将在那里集中。

  顾船长又安心地休息了一天,船靠岸,他们一共八个人,被送到了当地的一所海员俱乐部中,其余的获救海员,也全在那里了。

  可是,顾船长才一和各人见面,便觉得气氛有点不对头了,首先迎上来的是二副,大副和船长一起到的,他问道:“每一个人都救起了?没有失踪的?”

  二副苦笑了一下:“没有少,可是多了一个。”

  顾船长楞了一楞:“甚么?多了一个?”

  “是的,我们一共是二十三个人,但是,获救的却是二十四个。”二副回答。

  “荒唐,荒唐!”顾船长立时大声说。“荒唐”是他的口头禅,有时,用得莫名其妙,但这时,却用得恰到好处。二十三个人遇难,怎么会有二十四人获救?那实在太荒唐了!

  二副却道:“船长,的确是多了一个,那个人是和我一起获救的。”

  “荒唐,他在哪里?”船长说。

  “就是他!”二副向屋子的一角,指了一指。

  船长抬头看去,看到了一个三十上下的男人,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一张椅子上,顾船长从来也未曾见过这个人,他向前直冲了过去。

  人人都知道顾船长的脾气,平时很好,可是一发起怒来,却也够人受的。

  这时,人人都知道他要发怒了,果然,船长一来到了那人的身前,就抓了那人的胸前衣服,将那人直提了起来。

  那人忙叫道:“船长!”

  “荒唐,”船长大声叱着:“你是甚么人?你是甚么时候躲在船上的?淹不死你,算你好运气!”

  可是那人却气急败坏地道:“船长,你怎么也和他们一样,你怎么也不认识我了?”

  顾船长更是大怒:“荒唐,我甚么时候见过你?”

  那人急得几乎要哭了出来,他的声音,也和哭泣并没有甚么不同,他道:“船长,我是你的三副啊,你怎么不记得了?”顾船长呆了一呆,在那剎间,他倒真的疑心自己是弄错了。

  可是,他定睛向那人看着,而他也可以肯定,自己从来未曾见过他,于是他又大声道:“荒唐,你如果是三副,那么他是谁?”

  船长在说的时候,指着一个年轻人,那年轻人正是船上的三副。这时,当船长向那年轻人指去时,那年轻人冷笑着:“这家伙一直说他自己是船上的三副,弄得我也不知道自己是甚么人了!”

  那人急急地分辩着:“他也是三副,船上有两个三副,船长,你怎么不记得我了?我是卜连昌,你们怎么都不认识我了?”

  船长松开了手,他不认识这个人,可是卜连昌这名字他绝不陌生。

  他认识的卜连昌,是一个醉酒好事之徒,当过三副,凡船长一听到他名字就头痛,是一个十分不受欢迎的人物,而且绝不是现在这个模样!

  这时,船长心中所想到的,只是一点,这个自称卜连昌的人,是一个偷渡客,他不知是甚么时候躲上船来的,在船出事的时候,他也跳进了救生艇中,自然一起被人家救了上来。

  所以船长道:“你不必再胡言乱语了,偷渡又不是甚么大罪,大不了遣回原地!”

  卜连昌却尖声叫了起来,他冲到了大副的面前:“大副,你不认识我了么,我和你出过好几次海,你一定记得我的,是我卜连昌啊!”

  大副也记得卜连昌这个人,但是他却终于摇了摇头:“很抱歉,我实在不认识你,我从来也未曾见过你!”

  “你在说谎!”卜连昌大声叫了起来,“这次来印度之前,你太太生了一个女孩,我还和你一起到医院去看过你的太太!”

  大副呆了一呆,船长也呆了一呆,和船长一起来的各人,也呆住了。

  二副道:“船长,这件事真是很古怪,他好像真是和我们在一起已有很久一样,他知道我们每一个人家中的事,也知道我们的脾气。”

  卜连昌终于哭了起来:“我本来就是和你们在一起很久的了,可是你们全不认识我了!”

  大副忙问道:“你看到过我的女儿?”

  “自然看到过,小女孩的右腿上,有一块红色的斑记,她出世的时候,重七磅四安士,那全是你自己告诉我的,难道你忘了么?”

  大副的眼睛睁得老大,他知道卜连昌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对的,但是那怎么可能呢?因为他的确不认识这个人,这个人和卜连昌之间,一点关系也没有!

  大副苦笑着,摇了摇头,卜连昌又冲到了另一个人的面前,握住了那人的手臂,摇着:“轮机长,你应该认识我,是不是?”

  轮机长像是觉得事情很滑稽一样,他笑了起来,不住地笑着。

  卜连昌大声道:“你不必说不认识我,在印度,我和你一起去嫖妓,你看到了那胖女人,转身就走,难道你忘记了?”

  轮机长突然止住了笑声:“你,你怎么知道?”

  卜连昌道:“我是和你一起去的啊!”

  “见鬼!”轮机长大声喝着,他脸上的神情,却十分骇然,接连退了几步。“我和卜连昌一起去,可是你根本不是卜连昌!我们大家都认识卜连昌,你不是!”

  卜连昌又转向另一个人:“老黄,你也不认识我了?我和你上船前去赌过,赌牌九,你拿到了一副天子九,赢了很多钱,是不是?”

  老黄搔着头:“是就是,可是——说实在的,我不认识你。”

  卜连昌不再说甚么,他带着绝望的神情,向后退了开去,又坐在那角落的那张椅子上。

  没有人再说甚么,因为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种极其异样的感觉,他们实在不知说甚么才好。

  最后,还是船长开了口,他道:“荒唐!你自称是卜连昌?我们每一个人都会记不起你原来的样子?也好,就算我们都记不起你是甚么人来了,你现在想怎样?”

  卜连昌抬起头:“当然是回家去。”

  “你家人——”大副好奇地问:“认识你?”

  “我有老婆,有两个儿子!”卜连昌愤然地回答:“大副,你别装蒜了,你吃过我老婆的烧鸡!他们当然认识我!”

  大副苦笑了一下:“好,反正我们要回去的,你就跟我们一起回去吧。”

  卜连昌像是充满了最后的希望一样,又问道:“你们每一个人,真的全不认识我了?”

  海员全是很好心的,看到卜连昌那种可怜的样子,虽然大多数人都知道卜连昌这个人,但是,他们却实在不认识眼前这个人!

  于是,每一个人只好摇了摇头。

  卜连昌双手掩着脸,又哭了起来。

  船长连声道:“荒唐,荒唐,太荒唐了!”

  大副忽然想到了一件事,他道:“卜——先生,你说你全认识我们,而且自称卜连昌,那么,你的船员证呢?在不在?”

  卜连昌哭丧着脸,抬起头来:“他们早就问过我了。我的船员证,一些衣服,全在救生艇翻侧的时候失去了,怎还找得到?”

  “你是和谁在一只艇中的?”大副又问。

  卜连昌指着几个人,叫着他们的名字:“是他们几个人,可是他们却说根本没有见过我和他们一起在艇中!”

  大副也只好苦笑了起来,他安慰着卜连昌:“你别难过,或许是我们——全将你忘了。”

  大副在那样说的时候,自己也知道那是决不可能的事,因为他实实在在,从来也未曾见过眼前这个人,但是为了安慰他,他不得不继续说着连自己也不相信的话。他继续道:“或许是我们都因为轮船失事,受了惊吓,所以暂时想不起你来,这——也是有的。”

  卜连昌绝望地摇着头:“你们,每一个人?”

  船长大声道:“荒唐,真是够荒唐的了!”

  事情在外地,不会有结果,但是卜连昌说得那么肯定,他甚至可以叫出轮船公司每一个职员的名字来,又说他的家是在甚么地方,都叫人不由得不信,所以船长虽然觉得事情太荒唐,还是将卜连昌带了回来。

  在飞机上,卜连昌仍然愁眉苦脸,一言不发,直到可以看到机场时,他才兴奋了起来:“好了,我们快到了,你们不认识我,我老婆一定会认识我的。”

  大家都安慰着他,卜连昌显得很高兴。

  飞机终于降落了,二十四个人,鱼贯走出了机场的闸口,闸口外面,早已站满了前来接机的海员的亲人,和轮船公司的船员。

  几乎每一个海员,一走出闸口,立时便被一大群人围住,轮船公司的职员,在大声叫着,要各人明天一早,到公司去集合。只有卜连昌走出闸口的时候,没有人围上来。

  在卜连昌的脸上,现出了十分焦急的神色来,他踮起了脚,东张西望,可是,却根本没有人注意他,他显得更焦急,大声叫道:“姜经理!”

  一个中年人转过身来,他是轮船公司货运部的经理。他一转过身来,卜连昌便直来到了他的面前:“姜经理,我老婆呢?”

  姜经理望了卜连昌一眼,迟疑地道:“你是——”

  卜连昌的脸色,在一剎那间,变得比雪还白,他的声音之中,充满了绝望,他尖声叫了起来:“不,别说你不认识我!”

  姜经理却只觉得眼前的情形,十分可笑,因为他的确不认识这个人!

  姜经理道:“先生,我是不认识你啊!”

  卜连昌陡地伸手,抓住了姜经理的衣袖,姜经理吓了老大一跳:“你做甚么?”

  船长走了过来:“姜经理,这是卜连昌,是——吉祥号上的三副。”

  姜经理忙道:“顾船长,你疯了?没有得到公司的同意,你怎可以招请船员?”

  船长呆了一呆:“那是他自己说的。”

  顾船长的话,令姜经理又是一怔:“甚么叫他自己说的?”

  船长苦笑了一下,他要费一番唇舌,才能使姜经理明白,甚么叫“他自己说的”,姜经理忙道:“胡说,我从来也没有见过他!”

  他一面说,一面用力一推,推开了卜连昌。

  这时,又有几个公司的职员,围了过来,纷纷喝问甚么事,卜连昌一个一个,叫着他们的名字。

  可是,他们的反应,全是一样的,他们根本不认识卜连昌这个人。

  卜连昌急得抱住了头,团团乱转,一个公司职员还在道:“哼,竟有这样的事,吉祥号轮船上,明明是二十三个船员,怎么忽然又多出了一个三副来?”

  又有人道:“通知警方人员,将他扣起来!”

  在众人七嘴八舌中,卜连昌推开了众人,奔向前去,在一椅子上,坐了下来,他的双眼之中,显得惊惧和空洞,令人一看,就觉得他是在绝望之中。我就是在那样的情形之下,遇到他的。

  我到机场去送一个朋友离开,他离开之后,我步出机场,在卜连昌的面前经过。

  因为卜连昌脸上的神情太奇特了,所以,我偶然地向他望了一眼之后,便停了下,注视着他,心中在想着,这个人的心中,究竟有甚么伤心的事,才会有那样绝望的神情?

  卜连昌也看到我在看他,他抬起头来,突然之间,他的脸上,充满了希望,一跃而起:“先生,你,你可是认识我?”

  我给他那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忙摇头道:“不,我不认识你。”

  他又坐了下来,那时,顾船长走了过来,我和顾船长认识却已很久,我们两人,忙握着手,我说了一些在报上看到了他的船出事的话,反正在那样的情形下见面,说的也就是那些话了。

  顾船长和我说了几句,拍着卜连昌的肩头道:“你别难过,你还是先回家去,明天再到公司来集合,事情总会解决的。”

  卜连昌的声音和哭一样,还在发着抖:“如果,如果我老婆,也像你们一样,不认识我了,那——怎么办?”

  我听了卜连昌的话,几乎想哈哈大笑了起来,我当时还不知道详细的情形,这个人的神经,一定不正常。

  顾船长叹了一声:“照你说,你和我们那么熟,那么,你的老婆,认得我么?”

  卜连昌道:“她才从乡下出来不久,你们都没有见过她和我的孩子。”

  顾船长道:“不要紧,她不会不认识你的!”

  我在一旁,越听越觉得奇怪,因为顾船长无论如何不是神经不正常的人!

  我忙问道:“怎么一回事?”

  顾船长道:“荒唐,我航海十多年了,见过的荒唐事也够多了,可是没有比这更荒唐的,我们竟多了一个人出来,就是他!”

  我仍然不明白,卜连昌已然叫道:“我不是多出来的,我根本是和你们在一起的。”

  顾船长道:“荒唐,那么,姜经理如何也不认识你?你还是快说实话的好。”

  卜连昌双手掩住了脸,哭了起来。

  我心中的好奇更甚,连忙追问。顾船长才将经过情形,向我说了一遍。

  而我在听了顾船长的话后,也呆住了。

  我当时心中想到的,和顾船长在刚一见到卜连昌的时候,完全一样,我以为他是躲在轮船上,想偷渡来的,却不料轮船在中途出了事,所以,我拍了拍他的肩头,道:“兄弟!”

  卜连昌抬起头来望着我,好像我可以替他解决困难一样。我道:“兄弟,如果你是偷渡来的——”

  却不料我的话还未曾说完,卜连昌的脸色,就变得十分苍白。只有一个心中愤怒之极的人,才会现出那种煞白的脸色来的。

  他厉声叫道:“我不是偷渡者,我一直就是海员!”

  他双眼睁得老大,看他的样子,像是恨不将我吞吃了一样,他那种样子,实令我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同时,我多少也有些可怜他的遭遇。

  是以,我双手摇着:“好了,算我讲错了话!”

  卜连昌的神色,渐渐缓和了下来,他站了起来,低着头,呆了半晌,才道:“对不起。”

  我仍然拍着他的肩头:“不要紧。”

  卜连昌道:“顾船长,我想我还是先回家去的好,我身边一点钱也没有,你可以先借一点给我做车钱?”

  顾船长道:“那当然没有问题。”

  顾船长在讲了那一句话之后,口唇掀动,欲言又止,像是他还有许多话要说,但是却又难以启齿一样。然而他倒不是不肯将钱借给卜连昌,因为他已取出了几张十元面额的纸币来。

  卜连昌也不像是存心骗钱的人,因为他只取了其中的一张,他道:“我只要够回家的车钱就够了,我老婆有一些积蓄在,一到家就有钱用了!”

  顾船长又吩咐着他,明天一早到船公司去。卜连昌苦笑着答应。顾船长走了开去,而在卜连昌的脸上,现出了一股极度茫然的神色来。

  我在那一剎间,突然产生了一股十分同情之感来,我道:“卜先生,我的车就在外面,可要我送你回家去?”

  卜连昌道:“那——不好吧!”

  我忙道:“不要紧,我反正没有甚么事,而你又从海上历险回来,一路上,你讲一些在海上漂流的经历给我听,也是好的。”

  卜连昌又考虑了一会,便答应了下来,道:“好,那就麻烦你了!”

  我和他一起走出了机场大厦,来到了我的车旁。这时,其他的海员也正在纷纷离去,我注意到当他们望向卜连昌之际,每一个人的神色,都显得十分异样。

多了一个

作者:倪匡

  卫斯理系列之17。附于《规律》后面出版。

  我见到了一个人。

  这个人,看来大约三十岁,身高一七五公分左右,男性,我见到他的时候,他穿着一套廉价的西装,愁眉苦脸,不住地搓着手。

  他的样貌很普通,如果见过他,不是仔细观察他一番的话,一定不容易记得他的样子,像这样的人,每天在街上,要遇见多少就有多少。

  但是,我却要称他为世界上最奇怪的一个人,这实在是太奇怪了,要明白他的奇怪,必须了解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否则,若想用简单的几句话,来形容他的奇怪,是不可能的事。

第七章:自杀?谋杀?

  我道:“当然可以,我将电话号码给你,我想你和我联络,长途电话费可以报公帐,要是我和你联络的话,那这笔费用太大了!”白克笑了起来,在我的肩头上,打了一拳,我也还敬了他一拳。然后,我们拍打着手,他并没有送我到机场去,看他的样子,他像是正急于要去寻找这幅图中的秘密,然而我却不相信这些杂乱无章的线条之中,真会有甚么秘密蕴藏着。

  我在第二天就离开,回到了家中,这次旅行,可以说极其不愉快,但是无论如何,回到了家中之后,总有一身轻松的感觉。

  白素埋怨我,说是我早该在肯定了康纳士博士是自杀的之后,就回来的,我也不加辩驳,只是将经过的情形,向她说了一遍。

  从到家的那一天起,白克也未曾和我联络过,我将这件事渐渐忘记了。

  一直到了好几个月之后,有一天,和一个朋友,约在一间酒吧中见面,时间是下午两点钟。

  我提前几分钟到达,才一推门进去,就看到了白克!

  一时之间,我几乎怀疑自己是认错了人,白克来了,这不是说不可能,但是他来了之后,总该和我联络一下才对。

  我呆了一呆,酒吧的灯光相当暗,但是当我在进一步打量了他之后,我却可以肯定,这个年轻人,的确是那个特别调查员,白克·卑斯。

  但是,我也可以肯定,一定有甚么极其重大的变故,在这个年轻人的身上发生过,因为这时候,他的神态,令人震骇。

  简单的说,这时的白克,是一个醉鬼!

  在下午喝酒喝到这样子的人,除了“醉鬼”之外,是没有更恰当的称呼了。

  他一个人坐在一张桌子前,当然,桌上放着一瓶酒和一只酒杯。他半俯向前,用手指在桌面上,好像正在拨弄着甚么。由于光线黑暗,也看不清楚。

  我走前几步,心中的骇异更甚,因为我看他的样子,估计他至少有几十天没有剃胡子了,头发凌乱,那种样子,和白克以前给我的印象——精神奕奕的一个年轻人,完全两样!

  我还恐怕是认错了人,所以,当我一直来到他面前的时候,我先不叫他的名字,只是咳嗽了一下。

  我那下咳嗽,相当大声,用意自然是想听到咳嗽声的人,抬起头来看一下,我并没有变样子,白克看到了我,一定可以认出我来,那么我就可以避免认错人的尴尬了!

  可是,他竟像是聋了一样,仍然维持着原来的姿势,双眼定定地望着桌面。

  当我也和他一样,向桌面上望去时,我不禁呆住了,我看到,在桌面上爬动的,是一只金龟子。

  金龟子是一种有着金绿色硬壳的甲虫,是小孩子的恩物,的确相当好玩,可是白克却无论如何不再是小孩子了。然而这时,看他的情形,他却全神贯注,望着那只在爬行着的甲虫,像是除此之外,世界上再也没有值得他注意的事情了。

  我看到这里,实在忍不住了,我又咳嗽了一声,然后大声叫道:“白克!”

  白克在我的大声叫唤之下,身子震动了一下,抬头向我看来,我立时装出一副老朋友重逢的笑脸来。

  可是,我立即发觉,我的笑脸白装了,因为白克竟像是全然不认识我一样,只是向我望了一眼,又低下了头去,而就在他抬起头来的那一剎间,我发觉他的脸上,有一种极其深切的悲哀。

  而当他抬起头来之际,我更进一步肯定他就是白克,是以他虽然立时低下头去,我还是在他的对面,坐了下来:“白克,发生了甚么事?”

  白克不回答我,仍然望着那只甲虫,这使我有点愤怒,我伸手一拂,将在桌面爬行的那只甲虫,远远地抛在地上,然后,我又大声道:“白克,究竟发生了甚么事,你不说,我一拳打掉你的门牙!”

  白克先不回答我,只是拿起酒杯来,一口喝了小半杯酒,然后,又拿起酒瓶来,要去倒酒,我伸手,抓住了瓶,不让他再喝,又道:“白克,够了,你甚么时候起变成一个醉鬼的?”

  白克直到这时,才算出了声,也直到他出了声,我才可以完全肯定,我没有认错人!

  白克的语音,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倒是极其平静的,他道:“让我喝酒吧,卫。”

  我道:“不行,除非等我明白,在你的身上究竟发生了甚么事。我要使你保持足够的清醒,那样,你才能对我说出经过来。”

  白克又呆了一会,抓住酒瓶的手,缩了回来,手在脸上不继搓抚着,我看出他十分疲倦,而这种疲倦,是由于十分沉重的精神负担而来的。

  我不去催他,过了好一会,他才道:“你还记得卢达夫么?”

  卢达夫就是那个神秘男子,康纳士博士死前曾见过的那个人,谋杀亨利的凶手,要忘记这样的一个人,是不可能的事。

  是以我道:“当然记得。”

  白克双手互握着:“在你走后,我将我们的调查所得,写成了一个报告,呈了上去,这件事,也算是结束了,可是半个月前,我忽然接到上级的通知,说是有了卢达夫的踪迹!”

  我“哦”地一声:“他还敢再来?”

  白克一直维持着那种坐着的姿势,一动也不动:“不是,他在东南亚某国出现,身份仍是外交人员,上级问我的意见怎样,我说,如果可能,我的确希望和这位二级摄影助理见见面,于是我就来了!”

  我皱着眉:“你没有和我联络!”

  白克停了半晌:“是的,没有,因为一离开了我自己的国家,我的身份,是绝对秘密的,上头也不想我的行动,更受人注意!”

  我可以理解这一点,我道:“那么,你终于见到了卢达夫?”

  白克点了点头,可是却又不继续说下去。

  这时,我实在急于想知道他和卢达夫见面的经过,但是看到他这样疲倦的样子,我又不忍心催他。

  白克在呆了一会之后,忽然又笑了起来,那是一种无可奈何的苦笑:“你还记得,在卢达夫的小屋中,有一缸土蜂?”

  我扬了扬眉,道:“记得的。”

  白克又道:“我当时曾说,那些土蜂是凶手,你笑我是乱说!”

  我心中极其惊异,但是却没有出声,我只是在想,白克这样说,又是甚么意思呢?康纳士博士是自杀的,他的死,和那一缸土蜂,决不可能有关!

  白克又道:“自然,那缸土蜂,所扮演的角色,不能算是凶手,只好算是帮凶——”

  白克讲到这里,我实在忍不住了,我道:“白克,你将事情从头讲起好不好?”

  白克翻起眼来,望了我一眼:“好的,我见到卢达夫,他自然不知道我是甚么人,我略为用了一点手段,那是间谍人员惯用的手段,将他带到了静僻的所在,这家伙不经吓,甚么都讲了出来。”

  我忙道:“怎么样?”

  白克道:“卢达夫说,他们的决定是:收买康纳士博士,如果不成,就将他杀害。”

  我咽下了一口口水:“收买失败了,我想!”

  白克道:“是的,收买失败,他们经过种种试探,都没有结果,于是实行计划的第二步,杀害康纳士博士,这个计划成功了!”

  我不由自主提高了声音:“你在说甚么,康纳士博士是自杀的!”

  白克却像是完全未听到我的叫嚷一样,他自顾自地道:“谋杀计划是极其周密的,在他们国家中拟定,提出了多种方案作研究之后,他们最高当局采纳了一位著名心理学家提出的方案。”

  我苦笑道:“心理学家?”

  白克又喝了一口酒:“是的,心理学家!”

  他讲了这句话之后,又顿了一顿:“这个心理学家简直是一个魔鬼!他能看透人的心!”

  他低下头来,将额角抵在桌面上,却又不再往下讲去,我心中十分焦急,望了他几次,他才道:“他们先动员了很多专门人才,在一年之中,不断跟踪康纳士博士,将他在户外的行动,全部记录了下来。”

  我道:“这我们是知道了的,那又有甚么用?这怎能作为谋杀的工具?”

  白克望了我一眼,当他向我望来的时候,我不禁呆了一呆,因为在他的双眼之中,充满了失望和颓丧的神色,他是一个充满了活力的年轻人,在他的眼中,实在是不应该有这样神色的。

  白克叹了一声:“你看过那些记录电影,你有甚么感想?”

  我立时道:“没有甚么特别,康纳士博士的生活,十分正常!”

  白克苦笑了起来,他的声音,也是十分苦涩的:“是的,很正常,十分正常,和每一个人差不多,人人几乎都是那样生活的。”

  我道:“是啊,那又有甚么不对?”

  白克继续道:“然后,他们在一张纸上,将康纳士博士这一年来的行动,用线条表示出来,我想,你看到过这张纸,纸上有重复又重复的线条!”

  我点头道:“是的,那些线条,原来是一组轨迹,表示康纳士博士的活动范围的!”

  白克道:“是,到了这一地步,他们的计划,已经完成一半了,于是,就有人去求见康纳士博士,带他去看那些记录片,再将画在那纸上的轨迹,给康纳士博士看,康纳士博士当然表示不明白,于是,就到了他们计划中最重要的一部份!”

  我还是满心疑惑,但是我知道在如今这样的情形下,最好别打断白克的话头。

  白克又喝了一口酒:“你记得那一箱土蜂么?”

  我道:“你已经问过我一次了,我记得!”

  白克的声音变得更低沉:“凶手——”

  他在讲了“凶手”两字之后,略停了一停,我自然知道他这“凶手”两字,是指甚么人而言,所以我不表示甚么异议,只是会意地点了点头。

  白克又道:“凶手取出了一只土蜂来,放在一张白纸上,这种土蜂,是掘土的圆花蜂,和所有的昆虫类似,它们的行动,是有规律的,从幼虫到成虫,它们将来一生的行动,几乎早已经成了一种本能,在它们的染色体内,有着密码,那情形,就像是计算机几万件零件之中,每一个零件都有固定的作用,在一定的情形之下,受着操纵,依照密码所定下的规律,永不会改变。”

  我用心听着,白克这一番话很是费解。不过我还是可以听得懂,只不过暂时,我还不明白他为甚么要说这番话而已。

  白克继续道:“这种土蜂,在产卵之前,会在地上挖一个洞,然后找一条毛虫,找到毛虫之后,它会进洞巡视一番,再出洞来,将毛虫捉进去,最后,头向内,尾向外,将毛虫拖进洞去。如果在它进洞巡视的时候,将它放在洞口的毛虫移开,你猜会怎么样?”

  我呆了一呆:“它会去找毛虫!”

  白克“桀桀”地笑了起来:“不是,它不管毛虫是不是在哪里,一样会将拖毛虫的动作做一遍,你移开毛虫一次,它重做一次,移开十次,它重做十次,这是它生命密码给它的规律!”

  我吸了一口气,还是不明白白克说这些土蜂有规律的动作,是甚么用意。

  白克摇晃着酒杯:“凶手将土蜂放在纸上,引诱它作产卵前的行动,土蜂在白纸上,一遍又一遍地爬着,二十分钟之后,土蜂在白纸上,也留下了一连串的规迹,凶手将康纳士博士行动的规迹,和土蜂行动的规迹,交给康纳士博士看,然后,他说,他甚么话也没有讲,只是大笑,不断地大笑,而据他说,康纳士博士是面色惨白,脚步踉跄离去的。”

  白克的右手握着拳,用力在桌上敲着:“到这时候,凶手的目的已达到,康纳士博士第二天,就自杀了!”

  我缓缓地吸了一口气,剎那之间,有天旋地转的感觉,过了好半晌,我才道:“你的意思是,他们用强烈的暗示,暗示康纳士博士的生活,实际上和一只土蜂一样,没有分别?”

  白克抬起头来:“就是这样。康纳士博士是高级知识分子,他一直以为自己,或是人类,是地球的主宰,可以凭人类的努力,做出任何事来,但忽然之间,他发现所谓万物之灵,和昆虫没有甚么不同,试想,他如何还会有兴趣活下去?”

  “没有兴趣活下去”,这种说法,我还是第一次听到,但是我却毫无保留地相信,康纳士博士的确是在这样情形下自杀的。

  我呆了半晌,才道:“原来是这样,那你本身又发生了甚么事?”

  白克直视着我,忽然,他俯身,在地上摸索了一会,又将那只金龟子,捉了起来,放在桌面上,让它慢慢爬着,然后道:“我?你想要我怎样,我的日子,和昆虫是一样的,我只不过像昆虫一样地生活着!”

  我吸了一口气:“你——你经常从事万里旅行,生活的范围又广——”

  白克立时道:“就算我每天在旅行,就算我经常来往于各大行星之间,我的活动,也可以绘成规迹,一种早经遗传密码定下的有规律的线条,这就是我的一生,你说,有甚么意思?”

  我望着白克,无法回答他这个问题,而且,我也不由自主,拿起酒瓶来,大大地吞下了一口烈酒。

  当烈酒进入我体内,我开始有点飘飘然之感的时候,我开始明白了。我开始明白,何以在那个城市中,会有那么多的醉鬼,为甚么大麻会那么大行其道,知识程度越高的人,越会去想自己活着,究竟有甚么意思,昆虫是不会想的,它一生有一定的规律,它也就这样过了,愚人不会去想,也这样过了!

  可是,有知识的人会想:和昆虫在本质上并无不同的生活,究竟有甚么意思呢?

  我不断地喝着酒,我约的那位朋友,究竟来了没有,我也不知道,因为我一直不断地喝酒,直到人事不知,根本无法思想。

  尾声

  这个故事,好像很悲观,但是自然没有叫所有人都去自杀的意思。然而有一点不可否认的是,如果真的将人的活动范围,用线条来表示的话,和昆虫的活动,实际上是没有差别的。

  我们是大城市中的人,每天的活动范围,可能来来去去,都不出十哩的范围,就算有机会到外地去旅行,也只不过将线条拉得长点而已。但是,人是有思想的,人的思想活动范围,却全无限制,可以上天下地,可以远到几亿光年外的外层空间,这一点,或许是支持人类生存的根。又或许,人类已习惯了和昆虫一般的生活,只有真正具有智慧的人,才感到悲哀和没有意思,这些,当然已不在故事范围之内的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