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不属身体的手和脚

  第一次寒潮袭到的时候,使人感到瑟萧,在刺骨的西北风吹袭下,马路上的车辆和行人减到最少程度,午夜之后,几乎已看不到行人了。

  成立青站在一扇玻璃门之前,向下面的马路望着,自门缝中吹进来的冷风,令得他的身子,不由自主地在微微发抖。

  他住在一幢新落成的大厦的二十四楼,他住的那个单位,有一个相当大的平台,如今他所站的那扇玻璃门,就是通到那平台去的。成立青将那平台布置得很舒适,但这时他却没有勇气推开门到平台上去踱步(这本来是他就睡前的习惯),因为外面实在太冷了,所以他只好站在窗前看着。从二十四楼望下去,偶尔冷清的马路上掠过的汽车,就像是被冻得不住发抖的甲虫一样。

  成立青站了约莫五分钟左右,正当他准备转过身去的时候,突然之间,他看到了一双手。

  那是一双人手,可是这双人手所在的位置却十分奇怪。成立青可以看到的只是十只手指和一半的手背。因为那一双手,正按在围住平台四周的石沿上,看来,像是有一个人,正吊在平台的外面。

  成立青陡地后退了一步,揉了揉眼睛,这是不可能的,一定是眼花了。这怎么可能?这个平台,高达二十四层,甚么人会在那么冷的天气,只凭双手之力,吊在平台的外面?

  在他揉眼睛的时候,他突然想起,那可能是一个贼——一个胡涂至极的笨贼:那一层楼不好偷?偏偏要来偷二十四楼?若是一个吊不住,从二十四楼跌了下去……啊啊,那是一件大惨剧了。

  成立青再定睛看了看,这一次,他的确看清楚了,那是一双手,而且还在向左缓缓地移动。他伸手握住了门把,顶着劲风,向外推去,寒风扑面而来,剎那之间,刺激得他的双眼,流出了泪水,甚么也看不到。

  然而那却也只是极短的时间,至多不过两秒钟吧,成立青已大踏步地向前走去,同时,几乎已要开口,叫那攀住了平台石沿的人,不要紧张,因为一紧张的话,他可能因此跌了下去。

  然后,当他张开口想出声的时候,他呆住了。

  他离平台的石沿,只不过几步,他看得十分清楚,绝没有甚么手攀在石沿上。

  那人已跌下去了!

  成立青等着那下惨叫声。可是,足足等了三分钟,寂静的午夜并没有被惨叫声划破。

  成立青觉得自己的头部有点僵硬,他肯定自己是不会看错的,但如今,这双手呢,已经移开了去么?他四面看看,甚么也没有。

  他几乎是逃进屋子的,将门关上,拉上了窗帘,又回到了他的工作桌上。

  但是他对自己工作桌上的那些图样,却视而不睹,老是在想着那双手。

  而且,他三次拉开窗帘,去看外面的平台,但是却始终没有再看到甚么。

  他迟睡了一个小时,得出了一个结论:的确是自己眼花了。这一晚,他当然睡得不很好,他一生中,第一次对独睡感到害怕,将毯子裹得十分紧。

  第二天晚上,天气更冷,西北风也更紧。一到了午夜时分,成立青便突然莫名其妙地紧张了起来,他也不知道为甚么会紧张,他突然放下了工作,立即地,他听到了那“拍拍”声。

  那种“拍拍拍”的声音,来自他的身后。

  成立青连忙转过身去,在剎那之间,他感到自己的身子,像是在零下十度的冷藏库中一样。并不是他看到了甚么可怖的声音在发出那种“拍拍”声。他没有看到甚么,那声音是来自窗外的,听来简直就是有人用手指在敲着玻璃。

  但是想一想,他住在二十四楼,他房间的玻璃窗,离地至少有二百四十呎!

  若说有甚么人在离地那么高的窗口,在他的窗上发出甚么声音来,那是不可能的,那一定是一只硬壳甲虫,在撞碰着他的窗子。

  成立青感到剎那间,气温彷佛低了很多,他站了起来,身子不住地在微微地发抖,他猛地拉开了窗帘,窗外一片漆黑,他并没有看到甚么。

  成立青松了一口气,他绝不是一个神经过敏的人,相反地,他是一个头脑十分缜密的工程师,但是这时候,他看到了窗外没有甚么东西,又不由自主地松了一口气,回到了工作桌的旁边。

  当他坐在桌边,又要开始工作的时候,身后又响起了那种“拍拍”声来。

  成立青又不耐烦地回过头去,他刚才走近窗口,拉开窗帘,看到窗外并没有甚么之后,并没有再将窗帘拉上。所以,他这时转过头去,便立即可以看到窗外的情形了。

  他看到了一只手。

  那手出现在最后一块玻璃之下,中指正在敲着玻璃,发出“拍拍”声。

  那是千真万确的一只手,而且手指的动作也很灵活。

  成立青整个人完全僵住了,他不知该怎样才好,他双眼定定地望在那只手上,他张大了口,但是又出不了声,在那一剎间,他所感受的那种恐怖;实在难以形容。

  转眼之间,那只手不见了。

  那只手是如何消失的——是向下滑了下去,还是向后退了开去,成立青已没有甚么印象了,他也无法知道那只手是属于甚么样的人的——因为那手出现在最下一块玻璃,他无法看到手腕以下的部份。

  有甚么人会在那么寒冷的天气中,爬上二百四十尺的高楼,用手指在玻璃窗上敲着,来“开玩笑”?

  成立青立即想到了鬼!

  他是一个受过高深教育的人,平时要他想到鬼是一种实际的存在,那是绝不可能的事,但是在如今这种的情形下,他却想到了鬼。

  他勉力使自己镇定下来,然后,冲出了屋子。

  他不够胆量走到窗子前去看一个究竟,当然,这一晚,他也不是睡在屋中的,他在酒店之中,心神恍惚地过了一个晚上。

  白天,他将这两晚所发生的事,告诉了他的一个手下,那是一个年轻人,叫郭明。郭明听了之后,哈哈大笑,自告奋勇,愿意陪成立青一晚。

  成立青接受了这番好意,所以第三天晚上,成立青和郭明是一齐在那层楼中的。郭明像是大侦探一样地,花了不少时间,察看着平台四周围的石栏,和察看着出现怪手的窗口。

  但是他却没有发现甚么,他又讥笑着成立青,以为他是在疑神疑鬼。

  很快地,将到午夜了。

  那仍然一个十分寒冷的夜晚,夜越深,天也越冷,郭明本来不赞成拉起窗帘,因为不拉窗帘的话,外面一有甚么动静,便立时可以看到了。

  但是自窗缝中吹进来的西北风却终于使他放弃了这主张。

  拉起了窗帘之后,房子里暖了不少,人的神经似乎也没有那么紧张了。

  郭明啜着咖啡,打着呵欠,他正要下结论,表示一切全是成立青的神经过敏时,外面平台上,突然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那阵脚步声相当轻,但是在静寂的夜中,也足可以使人听得到。

  郭明和成立青两人,互望了一眼,一齐转头,向通向平台的玻璃门看去。

  郭明刚才还在讥笑成立青疑神疑鬼,但是如今他的脸色,看来却比成立青更白。他们看不到甚么,因为玻璃门给接近地面的长窗帘挡着,看不到平台上的情形,也看不到向平台走来的是甚么人。

  但是他们都毫无疑问地听到那脚步声,而且,他们也听得出,脚步声是在渐渐向玻璃门移近。

  郭明和成立青两人,都坐着不动。

  脚步声突然停止,他们两人也看到了一双脚,他们之所以能看到一双脚的缘故,是因为那一幅窗帘,最近洗过一次,缩了,短了一些,所以,在地面和窗帘之间,有一点的空隙,空隙使人可以看到贴近玻璃门而立的一双脚。那双脚上穿的是名贵的软皮睡鞋,一双鲜黄的羊毛袜子。

  一个小偷,是绝不会穿着这样的鞋袜来行事的。

  那么,这时站在玻璃门外,和他们之间只隔着一扇玻璃和一幅窗帘的,又是甚么人呢?

  成立青低声道:“不,不!”他以手托着额角,面上现出十分痛苦的神情来。

  郭明像是被成立青这种痛苦的神情所刺激了,他是来保护成立青的,他怎可以这样子坐着不动?他陡地生出了勇气,一跃而起,冲过去伸手去拉窗帘。

  他太用力了,将窗帘整个地拉了下来。

  可是,玻璃门外,并没有人。

  郭明呆了一呆,突然之间,他张大了口,不断地发出可怕的尖叫声来!

  他们两人看到了那对脚——那只是一对脚,这对脚不属于任何人,一对穿着黄色羊毛袜和软皮睡鞋的脚,正在向外奔去,越过了石栏,消失了。

  郭明不知道他自己叫了多久,等到他停下来的时候,他只觉得自己的身子,抖得比甚么都厉害,他一步步地向后退来,抓住了成立青的手臂,口唇哆嗦着:“成……先生……成先生。”

  成立青比郭明也好下了多少,但他究竟是中年人了,他比郭明镇静些,但也过了好一会,他才道:“到……你的家中去过一晚吧。”

  第三晚,他们两人是在郭明家中过的。

  第四晚,他们两人,来到了我的家中。

  他们两人之所以会来到我的家中的原因,是因为郭明的一个父执,和我是朋友,郭明知道我对一切怪诞不可思议的事有兴趣,所以他才和成立青两人一齐来的。他和成立青两人,花了一小时的时间,将三个晚上来连续发生的事,讲了一遍。

  他们要我在今天晚上到成立青居住那地方去。

  我不准备答应他们——我不是一个对“鬼”没有兴趣的人,一双不属于任何身体,而能奔走的脚,更使我感到有意思,而且,还有那双手哩。

  但是我和白素结婚不久,与其去看鬼,我宁愿面对娇妻。

  我在想:用甚么话,才能将这个特殊的邀请推掉呢?

  白素就坐在我的身边,成立青和郭明两人,则神色紧张地坐在我们的对面。

  我笑了一下:“两位所说的话,我的确感到十分有兴趣。但是,两位应该知道,鬼这样东西,实际上并不是一种存在,而是一种感觉——”

  我企图说服他们,他们事实上并没有看到甚么,而只不过是感到自己看到了一些东西而已。但是我的话还未曾讲完,郭明已急不及待地道:“我们的确是看到那双脚的,真的看到,你别以为我们是眼花。”

  我摊了摊手:“我并不是说你们眼花了,你们可能是期待着看到甚么,所以,神经便产生了一种幻觉,这才使你们以为有一双脚在行走的。”

  一直没有出声的成立青,直到此际,才不表同意地道:“卫先生,照你的说法,我们两人在第三晚看到的,仍应该是手,而不是脚。因为前两晚我看到的是手,郭明受了我的影响,他‘期待’的,也应该是手,对不对?”

  我反倒给他们两人驳得讲不出话来了,只得转头向白素望了一眼,带着歉意。

  我的意思是:我不得不去了,看来我们至少要分开一个晚上了。

  白素却笑了一下:“我和你一齐去。”

  人是十分奇怪的,一些最简单的事情,有时竟会想不起来。我大费周章地在拒绝着成立青和郭明两人的邀请,但却未曾想到,我可以根本不和白素分开,我们是可以一起去的。

  事情就那么决定了!

  半小时后,我和白素、成立青、郭明三人,到了那幢大厦的门前。那幢大厦的气派十分宏伟,高二十四层,由于新落成,并没有住满人,而且,由于它处在近郊的缘故,是以到了门口,便给人以一种冷清的感觉。

  我们一齐进入了电梯,电梯向上升去,一直到了二十四层,才停了下来。

  二十四楼是最高的一层,大厦的设计是越往上面积越小,二十四楼只有一个居住单位,就是成立青的住所。

  而二十四楼再上一层,就是天台了,通天台的门锁着,寒风却仍然自隙缝中卷了下来,令得电梯的穿堂中十分凄清。

  成立青是一个十分喜欢清静的人,他的确拣了一个十分清静的居住环境。

  我在成立青开门的时候,走上了通向天台的楼梯,向通往天台的门口张望了一下。

  通往天台的木门外有一道铁闸,要偷进天台去,倒也不是容易的事情。等我回到门口之际,成立青已开了门,在延客入室了。

  那个居住单位布置得十分清雅,成立青是一个独身主义者,整个居住单位,只有他一个人住,有一间卧室,一间工作室和一个厅。我一进屋,就打开了玻璃门,走到那个面积十分大的平台上。

  我一直来到了石沿之旁,向下望去,下面的行人小得几乎看不到。若说有甚么人,能双手在攀在石沿上,那真不可想象。

  我退到屋中,关好玻璃门,白素提议我们玩桥牌来消磨时间,我们都同意了。但是我和白素两人,都可以明显地看出成立青和郭明的心神不属。

  午夜了,成立青放下了纸牌:“我们别再玩了,好不好?”

  我笑了一下:“成先生,你看,一到时候,你便开始期待了。”

  成立青并没有回答我,但他的面色,却十分难看。

  同样地,郭明也显得很紧张。神经质是会传染的,白素也有点面色异常起来。我自己也莫名其妙地屏住了气息,一言不发。

  屋中静到了极点!

  我耐不住这种异样的寂静,便起身来,向通向平台的玻璃门走去,玻璃门旁,我向漆黑的平台一看间,突然看到了三双脚!我不禁大吃一惊,剎那之间,几乎怪叫了起来。

  然而我还没有叫出口,便哑然失笑了,我看到的那几双脚,全是屋内人的,因为室内光线亮,所以在玻璃上起了反光,乍一看来,像是平台外面有脚了。我转过身,向平台外指了指:“你们看——”

  我是以极其轻松的态度在说着话的,我是想叫他们看看这种玻璃反光,构成虚影的情形。

  可是,我才讲了三个字,便发现他们三个人,包括白素在内,神色都苍白得骇人,我立时问:“甚么事?”

  成立青和郭明两人,都已讲不出话来,白素的声音也在发颤:“天啊,就在你的身后!”

  我连忙再转回身来,面对着玻璃门。

  在那一剎间,我也看到了。

  那绝不是我刚才所想象的虚影,那是确确实实的实体!我看到了两只手,不属于任何人,只是两只手。

  那是一双男人的手,手指长而粗,在右手无名指上,还戴着一枚戒指,那是一枚“猫儿眼”戒指。那两只手,一只按在玻璃上,一只正握着玻璃门的把手,想将玻璃门拉了开来。但玻璃门是锁着,所以那手拉不开。

  我呆在原地,一动也不能动。

  这是甚么?我的心中不断在自己问自己。

  无疑地,这是一双手,但是,那究竟是甚么呢?我的脑筋因为过度惊讶而开始变得浑噩不清起来,然后,突如其来地,那双手消失了。

  那双手消失了之后的一分钟,才有人讲话。第一个讲话的是白素。她道:“你看到了没有,你看到了没有?”

  那时候,我也开始恢复镇定了。

  我连声向成立青要了玻璃门的锁匙,打开了门,向外走去。

  在那片刻之间,我下了两个假定。

  第一,我假定那双手是假的,橡皮制的,而由钢丝操纵着,一个熟练的操纵者是可以做到这一点;第二,我假定那人的身上,全部穿上了漆黑的衣服,我们便只能看到他的双手,而看不到他身子的其他部分。

  但是当我出了平台之后,我立即发现我的两个假定,都是不成立的。第一个假定若是成立,那一定有许多支架来支持钢丝的活动,但事实上,除了一根收音机天线外,没有别的东西。

  如果说一个人穿了深色的衣服,这本来就是十分牵强的事,而且,这个人是由甚么地方撤退的呢,我自问身手不弱,但是要我在那么短的时间内,从二十四楼撤退,那也是没有可能的事。

  两个假定都不成立,那么在理论上,我就必须承认那一双手,的确是不属于任何人的,只是两只手!

  一双手,独立地存在,这算是甚么?

  单单是两只手,而且还有两只脚——成立青和郭明曾见过的,我如今已对他们的话,再不表示怀疑了。

  这难道是甚么星际人?星际人的形状,恰好像地球人的手或脚?

  就算有这个可能的话,那么手上为甚么还要戴着戒指,脚上为甚么还要穿着袜子和鞋子?我的最荒诞的假定,看来也不能成立了!

  我在平台上呆立了好一会,才回到了屋中。

  成立青苦笑了一声:“卫先生,那……是甚么?”

  我摇了摇头:“我暂时还说不出所以然来。”

  郭明面青唇白地问道:“是……是鬼么?”

  我仍然摇着头:“我不认为鬼会像手和脚,我说不出那究竟是甚么。”

  成立青叹了一口气:“刚才,那手想打开门来,他想打开门来作甚么?”

  我的心中陡然一动:“成先生,你可认得出这一双手是属于甚么人的?那手上还戴着一枚猫眼石的戒指,你想一想!”

  成立青呆了许久才道:“没有,我想不出来。刚才我也见到了那粒猫眼石,如果我曾经见过的话,我一定想得起来的。”

  我踱来踱去,这实是太离奇了,这是难以设想的事情。我们所看到的不是一个怪物,如果是一个怪物的话,我们就可以设想他来自不可测的太空。

  但如今我们看到的,却是普普通通的一双手,那是应该属于一个人的,然而此际它们却又不属于任何人,一双游离的手,一对游离的脚!

  时间慢慢地过去,我们四个人很少讲话,只是默然地坐着,也很少动作。

  一直到了清晨三时,仍然没有甚么别的变化,我才站了起来:“成先生,我要告辞了。”

  成立青苦着脸:“这里所发生的事——”

  我道:“我将尽一切力量来帮助你,如今,你不必再在这里住下去,再请你将这层楼的一切钥匙,暂时交给我保管,可以么?”

  成立青忙道:“可以,可以,当然可以的。”

  我来回又走了几步,等到成立青收拾了一点东西,和他们一齐出了屋子,坐电梯下了楼。成立青暂时住在郭明的家中。

  我和白素回到了家中,我们几乎一夜没有睡,讨论着那件怪事,但是却一无结果。

  第二天,我约了一些灵魂学专家,一齐到那屋子去等候,可是竟没有结果。

  第三晚,我们仍在等候,又带了摄影机,准备一有怪现象出现,便立即将它摄下来,慢慢研究,可是也没有结果,不论是怪手或是怪脚,都未曾再出现。

  一连半个月,我都空等,我决定放弃这件事,我通知成立青,他可以搬回去了,但是成立青却索性放弃了那层楼,那是他以分期付款的方式买的,他仍然按月付着款,但是却听凭那层楼空着不去住。

  又过了几天,已是圣诞节了。

  这是一个不论宗教信仰如何,都使人感到有气氛的节日,我和白素两人,在许多的邀请之中,选择了一个比较情投意合的晚会去参加。

  那一天天气仍然很冷,那晚会的主持人是一所高等学府的教授,我们到的时候,已经有不少客人了。这一切,本来是不值得详细叙述的,我之所以不厌其烦的缘故,是因主人杨教授,向我介绍到会的客人之际,在他讲到“邓先生”时,在我面前站着的,是一个高大的男子。

  那男人礼貌地伸出手来,我自然也与他握手如仪,就在和他握手之际,我像是触了电一样。

  他的手粗而大,而在无名指上,戴着一只猫儿眼石的戒指。

  那只猫儿眼石的戒指,式样十分奇特,而那粒猫眼石也圆而色泽佳,是上好的宝石。

  这粒宝石、这只戒指,我是见过的。

  在成立青住所的那个平台上,我就曾看到过这只戒指,当时,这只戒指是戴在一只粗而大的手上(就像现在被我握着的那只手),只不过当时那只手是不属于任何人的,只是一只手!

  当我发现了那枚戒指的一剎间,我心中实在极其震惊,我握住了那人的手的时间一定很长,令得那人用力将手缩了回去。

  我连忙抱歉地笑了一下,以掩饰我的窘态:“对不起,我是一个患极度神经衰弱症的人,时常精神恍惚,请你原谅。”

  那人并没有说甚么,只是“哼”地一声,便转过身,向外走了开去。

  我也连忙后退,我退到了一个比较隐蔽的角落,打量着那人。那人正在和另一个人交谈。他个子相当高,他的头发可能天生鬈曲,因之使他看来风度翩翩。

  我估计他不会超过三十岁,但是我却无法凭外表的印象而断定他是甚么样的一个人。

  我打量了他很久,他并没有注意我,我找了一个机会,将主人拉进了他的书房之中,在书房门口,我向那人指了一指:“这个是甚么人?”

  主人十分奇怪:“咦?我不是替你介绍过了么!你们没有交谈?”

  我摇了摇头:“没有。”

  主人道:“我以为你们会交谈的,这人和你差不多,是一个怪人,他一生最大的嗜好便是旅行,而他更喜欢在东方古国旅行,去探讨古国的秘奥,他家中很有钱,供得起他花费。”

  我又问:“他叫甚么名字?”

  主人道:“我们都叫他博士。”

  我耸了耸肩:“是么?他是甚么博士?”

  主人道:“他有许多许多博士的头衔,全是印度、埃及、伊朗一些名不经传的大学颁给他的。他是神学博士、灵魂学博士、考古学博士等等。”

  我不由自主,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毫无疑问,这是一个怪人。

  而更令得我感到兴趣的,是他的那只手,和戴在手上的那只宝石戒指!

  主人见我不出声,便又道:“他的真正姓名是邓石。这真是一个怪人,对不起,外面的客人很多,我要去招呼他们。”

  我自然不能将一个舞会的主人,长久地留在书房中的,而且,我也可以看出,实际上,主人对这位邓石博士,知道的也并不多。

  我忙道:“你请便,我想在这里休息一下。”

  主人打开门,走了出去,我在一张沙发上坐了下来,手托着头,我的思绪十分混乱,那个邓石,他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我决定将这件事通知白素,和她一起商量一下,我站了起来,也就在这时,“卡”地一声,门把转了一转,门被推了开来。

  我向门口看去,不禁怔了一怔。

  站在门口的,居然是邓石!

  邓石的面上,带着一种十分傲然的神情,这种神情,有点令人反胃。

  他冷冷地道:“背后谈论人,是不道德的!”

序言

  “支离人”的故事,设想颇奇,和“隐形人”是幻想小说题材的大热门恰好相反,大抵从来也未曾有人作过同样的设想,在故事题材上,可以说是全新的创作。所以,自己对这个故事,十分喜欢。

  这个故事的创作时代,也相当久远了,大抵是二十年之前的事,所以这次订正的地方也较多,删去了不少赘言,加添了一些使主要角色性格鲜明的描述。

  这个故事另有一个特点,是写外星人(牛头大神)在地球上,一再受地球人欺骗的经过,先是受了埃及法老王的骗,接着又有卫斯理的食言,十分有趣——外星人科学发达,地球人人心险诈,似乎旗鼓相当。

  有科学家看了这个故事,说如果一双手支离活动,这双手不可能悬空飘来飘去,至多只能在地上用手指爬行,如果是头,只能在地上滚动,云云。这个意见,十分重要,因为它说明了科学是科学,有科学的观点,但科学幻想是科学幻想,有科学幻想的观点,科学幻想小说是科学幻想小说,有科学幻想小说的观点——这是最好的回答了。

  (卫斯理)倪匡
  一九八六、九、十

支离人

作者:倪匡

  卫斯理系列之18

  一个人的头颅、手脚,竟然可以离开身体四处活动!一具身首异处的古埃及木乃伊,一个古怪的金属盒,蕴藏着支离人令人着迷的力量的来源,关系着人类生存死亡。为了争夺一片神秘的金属片,卫斯理与支离人展开了激烈的亡命追逐、经历了前所未有的诡异奇遇……

  一只断手,在大厦的二十四楼外敲窗。一双断脚,会向前奔走,越过石栏而消失。成立青和郭明看见如此恐怖的现象,找刚结婚不久的卫斯理协助,卫斯理和白素到现场后,亲眼见到断手上还戴着一枚猫眼石的戒指。半个月后,卫斯理遇上戴着那一枚猫眼石戒指的邓石博士,展开和支离人的战斗,探索支离人之谜。

第五章:揣测怪事的由来

  那张纸是一个表格,上面有申索夫的照片,和十只手指的指纹。

  我将那张表格,放在桌上:“各位,现在我所能做的,就是尽可能去找寻他,我想,在未曾真正弄明白他的身份之前,你们暂时不必有甚么行动,弄错了一个人回去,对你们也是没有好处的。”

  那三个苏联人呆了片刻,想来他们也想到,除了答应我的要求之外,是别无他法可想的,是以他们只是略想了一想,便答应了我的要求。

  他们都站了起来,我送他们出门口,望着他们离去。

  在听了他们三个人的话后,我更可以有理由相信那个根本没有一个人认识他的卜连昌,就是太空飞行员,申索夫上校。

  但是,何以这两个丝毫不发生关系的人物,会联结在一起了呢?我忽然有了一个十分奇怪的想法,现在的卜连昌,就像是申索夫和卜连昌的混合,兼有两人的特点,或者是兼有三个人的特点,另一个是根本不存在的吉祥号货轮的另一个三副——那是卜连昌坚持的自己的身份,这其间,究竟发生了一些甚么怪事呢?

  我踱回了书房之中,坐在书桌之前,不断地思索着。

  在不知不觉中,已然是午夜了,我打了一个呵欠,正想上床睡觉时,电话铃却突然响了起来。

  我拿起电话来,那边却一点声音也没有,我接连说了七八声“喂”,也没有反应,我愤然放下了电话。可是在我放下电话之后不久,电话铃却又响了起来,我再拿起电话,冷冷地道:“如果你不存心和我说话,那你为甚么打电话来?”

  我以为,打电话来的人,一定是一个无聊到了拿电话来作为游戏工具的家伙,可是,我的话才一讲完,却突然听到了卜连昌的声音!

  一听到了卜连昌的声音,我全身都震动了一下,卜连昌道:“我——不知该说甚么才好,卫先生,我不知我该说甚么!”

  “卜连昌,”我忙叫着他:“你在甚么地方?”

  “我一直坐在公园中,现在,我是在公园旁的电话亭中打电话给你,卫先生,我想——见一见你。”

  “好,我也想见见你。”

  “我在公园入口处的长凳前等你,”卜连昌说:“你一定要来啊!”

  “当然,我来,一定来,”我放下电话,便离开了家。

  当我来到公园的时候,公园中几乎已没有甚么人了,所以我一眼就看到卜连昌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公园的长椅之上。

  我连忙向他奔了过去,他也站了起来。

  他像是看到了唯一的亲人一样,我一到了他的身前,他就紧握住了我的手臂,他道:“你来了,你终于来了,唉,我真怕你不来。”

  我先令他坐了下来,然后,我坐在他的身边。

  他的声音有些发颤:“那两个外国人是认识我的,卫先生,但是我却不认识他们,他们说我是甚么人?你能告诉我?”

  我望着他,一时之间,不知从何说起才好,我的心中也十分矛盾,一方面,我相信这个人,就是申索夫上校。但是另一方面,我却又相信,他真的不知道他自己是甚么人。一个人,如果在忽然之间,不知道自己是甚么人了,那实在是一件很普通的事。那样的事,在医学上叫作“失忆症”。“失忆症”已不知多少次成为电影或是小说的题材的了。

  卜连昌的情形却很不同,他不单是不知道自己是甚么人,而且,坚决认为他是另一个人!

  卜连昌用焦急的眼光望着我,我想了一想才道:“他们说,你是一个军官,军衔是上校,你的职务是太空飞行员,负责重大的太空飞行任务!”

  卜连昌睁大了眼睛听着,等到我说完之后,我想他一定要表示极度的惊讶的了,但是,他的反应,却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他笑了起来:“那样说来,他们一定弄错了,我怎么会是航天员?”

  我盯着他:“他们还说你是一个极其优秀的计算机专家,卜连昌,你对于自己竟然懂得操纵计算机一事,难道一点也不觉得奇怪?”

  卜连昌皱紧了双眉,过了半晌,他才现出茫然的神色来:“我并不觉得奇怪,因为那——在我而言,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那么,你肩头上的疤痕呢?”我又问。

  卜连昌震动了一下:“那——那或许是巧合,我可能记不起是在甚么时候受伤的了。”

  我又道:“我已向他们要了你的指纹——不,是那位上校的指纹!”

  卜连昌也不是蠢人,他一听到我说及指纹,便知道我要指纹的用途是甚么了,他摊着手来看了看,然后又紧握着拳头。

  在那剎间,他的神色,又变得更难看,他道:“如果那申索夫上校的指纹,和我的指纹是一样的话,那——说明了甚么?”

  我道:“你也应该知道那说明了甚么的了,那说明你就是申索夫上校!”

  卜连昌呻吟似地叫了起来:“可是——我却是卜连昌,那个申索夫上校,难道是中国人?”

  “不是,他是中亚细亚人,你不觉得你自己的样子,并不是完全的中国人么?你的样子,是典型的中亚部分的鞑靼人!”

  卜连昌愤怒起来:“胡说!”

  我对他绝不客气,因为我必须逼他承认事实,我道:“你的指纹,如果和申索夫上校相合的话,那就已足够证明你的身份了!”

  卜连昌尖叫了起来:“可能是巧合!”

  我残酷地冷笑着:“世上不会有那么多巧合的,面貌相同是巧合,肩头上的疤痕相同是巧合,连指纹相同也是巧合!”

  卜连昌恶狠狠地望着我:“可是你说,我如果是鞑靼人,为甚么会讲中国话,写中国字?我怎会认识那么多我不该认识的人?”

  对于他的问题,我无法回答,因为那正是存在我心中的最大的疑问。

  我只好道:“所以,你最好的方法,就是去接受指纹的检验,如果你的指纹,和申索夫上校根本不同的话,那就甚么问题也没有了!”

  卜连昌语带哭音:“可是我知道,检查的结果,一定是一样的。”

  我立即问道:“为甚么你会那样想?”

  卜连昌道:“我已经习惯了,自从我在海上遇救之后,没有一件事是如意的,只要是我想的事,就一定不会成为事实,而我最害怕发生的事,却又成为事实,就像我怕我的妻子不认识我,结果她真的不认识我一样!”

  我也叹了一声:“卜连昌,我很同情你,但是我认为你还是要将你的指纹印下来,和申索夫的指纹,来对证一下!”

  他现出十分可怖的神情望着我:“如果对证下来,我和他的指纹是一样的,那怎么办?”

  我呆了一会,“那只好到时再说了!”

  他双手松开,又捏了拳,反复好几次:“我接受你的提议,但是我现在,不想任何人知道我在甚么地方,我也不跟你回去。”

  我问道:“为甚么?”

  他并不直接回答我的问题,只是道:“我会打电话给你,问你对证指纹的结果。我不想任何人知道我在甚么地方,以防万一,我的指纹真和申索夫上校一样时,我还可逃避。”

  “你在逃避甚么?”我又问。

  “我不要成为另一个人,我是卜连昌,不管多少人都发了神经,不认识我,我仍然是卜连昌,我不要成为另一个人!”卜连昌回答着。

  我沉默了片刻,才拿出了一只角质烟盒来,先将烟盒抹拭了一番,然后,请他将指印留在烟盒上,我再用手帕小心将烟盒包了起来。

  我们一起站起来,向公园外走去。

  在公园门口分手的时候,我道:“明天上午十二时,你打电话到郭氏侦探事务所来找我。”

  卜连昌点了点头,记住了我给他的电话号码,跳上了一辆街车走了。

  我呆立了片刻,才回到了家中,那一晚,我可以说一点也没有睡好,我的心中充满了疑问。

  第二天一早,我就到了小郭的侦探事务所中,在他的事务所中,有着完善的检验指纹的设备,而且还有几位指纹专家。

  当我说明来意之后,小郭和几个指纹专家,立时开始工作,要查对指纹,在现代侦探术中而言,实在是最简单的事情了。

  我们只花了二十分钟,就得出了结论,留在烟盒上的指纹,和申索夫上校的指纹,完全相同!

  我在知道了这个结论之后,倒并没有表示过份的惊异,因为可以说,那是我意料之中的事。

  我早已料到,他们两人的指纹会一样的,或者说,我早已料到,卜连昌就是申索夫上校。

  但是我在知道了结果之后,却仍然呆了半晌,因为我不知如何向那三个俄国人说,也不知该如何向卜连昌说才好。

  如果我将检验的结果,告诉那三个俄国人,那么,他们自然认定已找到了申索夫上校,会不惜一切代价,要将申索夫带回苏联去。

  而如果我也将检验的结果,照实告诉卜连昌,那么卜连昌就要开始逃避,绝不肯跟那三个苏联人回去。

  我在小郭的事务所中,徘徊了很久,小郭频频问我发生了甚么事,我也难以回答他的问题,一直到中午,我还没有想出应付的办法来,但是,卜连昌的电话,却已经准时打来了。

  我握着电话听筒,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卜连昌已在焦切地问道:“怎么样了?”

  我反问道:“你现在在甚么地方?”

  “我不能告诉你在甚么地方,我问你,结果怎么样,你快告诉我!”

  我苦笑了一下:“你听着,你一定要告诉我你在甚么地方,我要和你联络。”

  卜连昌呆了片刻:“我知道,我的指纹,和那人一样,是不是?”

  我立时道:“你应该正视事实,你就是申索夫上校,你根本是他!”

  卜连昌在喃喃地道:“我知道,我早已知道会有这样结果的了!”

  我忙叫道:“你别以为你可以逃避他们,你——”

  我的话才讲了一半,“卡”地一声,卜连昌已放下了电话,我发了一阵呆,我根本不知道他在甚么地方打电话来的,他显然不肯听我的劝告,而要开始他那无休止的逃避。

  在我发呆期间,那三个俄国人,却已找上小郭的事务所来了,他们一见到我,并不说话,然而却见他们阴沉的眼光,向我询问着。

  我放下了电话:“你们来得正好,昨天晚上,我曾和他见过面,取得了他的指纹,指纹检验的结果,是完全相同的。”

  “他现在在甚么地方?”俄国人忙紧张地问。

  “我也不知道,昨天晚上,他说他绝不愿意成为申索夫上校,他要逃避,我看,现在虽然有确凿的证据,证明他就是申索夫上校,但是在他的身上,一定发生了极其神秘的事。我看,你们就算将他带回去,也是没有意义的事情。”

  “胡说!”那“团长”愤怒起来:“他是一个狡猾的叛徒!他想用这种方法来逃避惩罚。”

  我忙道:“我却不认为那样,他如果要逃避惩罚的话,他应该到美国去寻求政治庇护才是。”

  三个俄国人的面色变了一变,没有说甚么。

  我又道:“如今,我们虽然已证明了他是申索夫上校,但是那只是身体上的证明。”

  “甚么意思?”俄国人恶声恶气地问。

  我的脑中,也十分混乱,但是我还是勉力在混乱之中,理出了一个头绪来,我道:“要决定一个人是甚么人,不是看他的身体,要紧的是他脑中的记忆,现在我们有理由相信;申索夫上校的脑中,已完全不存在他自己的记忆,而换上了他人的记忆,也就是说,他是另一个人,你们带他回去,又有甚么用?”

  那“团长”冷笑了起来:“你想想看,如果我们以你所说的,照样报告上去,会有甚么结果?卫先生,别开玩笑!”

  我正色道:“这绝不是开玩笑,这是一件发生在人身上的极其异特的事情,你们该正视现实。”可是那三个俄国人却根本不肯听我的话,他现出悻然的神色:“好,你不肯透露他的所在,我们一样可以找到他!”

  他们悻然离去,我也没有办法再进一步说服他们,因为对于解释申索夫已不是申索夫的理由,在我自己的意念中,也是很模糊,无法讲得清楚的。

  我刚才能在没有深思熟虑之间,便已经初步阐明了这一个概念,那可以说已经很不容易的事了。在他们走了之后,我又呆了片刻,在想着要用甚么方法,才能将这件事说得更清楚。这件事,要简单地说,一句话就可以讲完了,那就是:申索夫不再是申索夫了。

  然而,那却是很难令人接受的一件事,申索夫就是申索夫,为甚么会不是申索夫了呢?所以,应该进一步地说,那是申索夫的身体,但是,别人的许多记忆,却进入了申索夫的身体,而申索夫本身的记忆却消失了。

  决定一个人是甚么人,有两种方法,一种是看他的外形,查他的指纹,而另一种是根据他脑中储存的记忆,也就是他的思想。

  如果用前一种方法来决定,那么毫无疑问,那个在海面上,和吉祥货轮的船员一起被救起来的人,是苏联的太空飞行员,申索夫上校。

  但是如果根据第二种方法来判断的话,那么,他就不是申索夫,甚至也不是卜连昌,他是一个崭新的人,一个突然之间多出来的人!

  在那样的情形下,苏联特务硬要将他找回去,自然是一点意义也没有的事情。

  可是现在的情形却是,苏联的特务头子非要找他回去不可,而他,却拚命在逃避。

  我不禁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如果不是申索夫的身份如此特殊的话,事情或者不会那么复杂了。而申索夫想一直逃避过去,自然绝不是办法,最好是我能说服那个苏联特务头子,使他们放过申索夫。

  苏联特务,谁也知道是世界上最顽固的东西,我有甚么办法可以说服他们呢?

  看来,那几乎是没有可能的事,除非,我能够找出申索夫记忆改变的根本原因来。

  当我想到这一点的时候,我不禁苦笑了一下,因为我想,只怕世界上根本没有人能够解释这种奇异的现象。但是,我既然想到了,我就要去做,我决定先去找几个著名的心理学家,脑科学家,看看他们是不是可以解释这件怪事情。

  在接下来的三天中,我忙忙碌碌,东奔西走,听取各方面的意见,然后,再根据自己的意见,作了一番综合,在这三天内,我一直希望能得到申索夫的消息,再和他联络一番。

  可是,申索夫却音讯全无,他没有打电话给我,我也根本无法在一个有着百万人的城市之中,找得到他,到了第四天,我已经对申索夫的事,在听取了各方面的意见之后,有了一点概念。

  于是我去见那两个苏联特务,他们在见到我的时候,面色极其难看。

  他们那种难看的面色,使我感到好笑,我脸上一定也表现了想笑的神情,是以那“团长”怒意冲冲地望着我:“有甚么好笑?”

  我忙摇头道:“两位,我不是来吵架的,你们还未曾找到申索夫,是不是?”

  他们两人闷哼了一声,并不说话。

  我又道:“这几天来我拜访了不少专家,综合他们的意见,有一种见解,不知道你们是不是能接受,我并不是阻止你们找寻申索夫,但是你们至少也得听一听对这件怪事的解释。”

  那两个俄国人的态度仍然很冷淡,他们冷冷地望着我,我也不去理会他们的态度,因为我知道,我的话一开始,就一定会引起他们注意的。

  我自顾自地道:“人类的脑子,可以发射一种微弱的电波。对于这种电波,人类所知极微,只名之曰脑电波,还是人类科学上的空白。”

  那“团长”怒道:“你在胡扯甚么?”

  我笑了笑:“别心急,等我说下去。你就知道我所说的一切,和这件事有莫大的关系了!”

  另一个俄国人和“团长”使了一个眼色:“好,你说下去。”

  我又道:“这种脑电波,在某种情形之下,以极其强烈的方式发射出去,是以在人和人之间,有时有奇妙的心灵相通的现象,这种情形,大多数是在生命发生危急的时候发生的。”

  那“团长”开始注意我的话了,他颔首表示同意。

  我道:“现在,事情和我们的主角有关了,这件事的主角,可以分为三组,一组是申索夫,一组是卜连昌,另一组,是吉祥号上的船员。”

  我顿了一顿,看到他们两人,在用心听着,我才又道:“现在开始,我所叙述的一切,只不过是假定,但那也是唯一可以提供的假定。申索夫上校在发现宇宙飞船失却控制之际,他自然意识到,他的生命已在危急关头了,在那时候,他的脑电波便开始反常的活动,而那时,他恰好飞过南美洲上空,也在那时,有一个中国海员,叫卜连昌的,在某处和人打架,也处在临死的边缘,卜连昌的脑电波也在非常活动的状态之中。究竟发生了甚么样的变化,我们还无法知道,我们只好假定,在那一剎间,卜连昌记忆,通过了脑电波的反常活动,被申索夫的脑子接收了过去,是以,申索夫原来的记忆消失,换上了卜连昌的记忆。那种情形,大致可以和听收音机的时候,忽然一个电台的声音受到另一个电台的干扰来解释。”

  那两个俄国人互望了一眼。

  我不能肯定我的话是不是能说服他们,我继续说下去:“那时候,申索夫已不再是申索夫了,宇宙飞船继续向前飞,等到来到了南中国海的上空之际,他跳出了宇宙飞船,而恰好吉祥号货轮失事,吉祥号的船员,每一个人的脑电波,都在进行非常的活动,是以各人的记忆,在同样的情形之下,都零零星星,进了申索夫的脑中,所以,当申索夫获救之后,他熟悉吉祥号船员的一切,自以为他是他们中间的一员,他又以为自己是卜连昌,他记得卜连昌的妻子和儿女的一切情形。两位,申索夫上校这个人,已在世上消失了,而多了一个不再是申索夫的人,你们将这个人带回去,有甚么用?”

  那两个俄国人互望着,我又道:“只有这个解释,才可以说明何以申索夫会讲中国话,会写中国字,会了解他不应了解的一切,你们大可下必耽心他会泄露你们的国防秘密,因为他对过去的一切,毫无所知,而且,永远不会再记起来!”

  那“团长”道:“你说的理由,或者很可相信,但是我们却无法向上峰报告。”

  “那太简单了,”我说:“你们回去,说这个人根本不是申索夫,也就行了。”

  他们两人呆了半晌,才道:“我们考虑一下,明天再给你回音。”

  我告辞离去,他们紧张得甚至未及送我出来。第二天,我得到他们的通知,他们已决定放弃这件事了,我连忙在报上刊登广告,要申索夫和我联络,并且告诉他,一切都已过去了。

  申索夫在广告见报后的当天下午,神色憔悴地来见我,我将那些解释,又和他讲了一遍,他听了之后,道:“也许你是对的,我是卜连昌了,我喜欢做卜连昌,我也——爱彩珍!”

  我拍着他的肩头,劝他好好在我的公司中工作,俄国人果然也未曾来麻烦他。

  事情到这里结束了,总算是喜剧收场,不是么?卜连昌说他爱彩珍,倒不是假的,他仍然常在彩珍住所附近徘徊,几个月后,不但取得了阿牛阿珠两个孩子的好感,也取得了彩珍的好感,有一天他告诉我,已作好了一切准备,要向彩珍求婚。

  是不是,应该说,从此以后,他们快乐地生活在一起呢!

  (完)

第四章:是苏军上校

  可是,当我向卜连昌看去之际,我却不禁苦笑了一下,因为,卜连昌望着那两个外国人,脸上,一片茫然之色,他显然不认识他们。

  我感到办公室中的气氛,十分尴尬,我搓着手:“两位,有甚么指教?”

  那两个外国人,除非是根本不懂得礼貌的外国人,要不然,便是他们的心中,实在太紧张了,是以使他们根本不懂得礼貌了。

  他们并没有回答我的话,其中一个,陡地走向前来,经过了我的身边,来到了卜连昌的身前,大声叫了一下,接着,讲了四五句话。

  我听不懂他讲些甚么,我对于世界各地的语言,算得上很有研究,甚至连西藏康巴人的鼓语,我也曾下过一番功夫。

  但是,我听不懂那个人在讲些甚么,只不过从他发音的音节上,我听出,好像是中亚语言系统中的语言。当时我心中在想,如果卜连昌听得懂那人在说些甚么的话,那才好笑了!

  果然,卜连昌根本不明白他在说些甚么,卜连昌皱着眉:“先生,你是——”

  接着,卜连昌就改用英语:“对不起,先生,我听不懂你使用的语言!”

  这时,另一个也向前走来,从他们的神情上,我感到气氛变得很紧张,这两个人好像要用强硬手段对付卜连昌。而我却不想卜连昌受到伤害,是以我也移动了一下身子,挡在他们和卜连昌之前。

  那人又大声讲了几句话,使用的仍然是我听不懂的那种语言。

  卜连昌显得不耐烦起来,他问我道:“卫先生,这两个人,叽哩咕噜,在捣甚么鬼?我不相信他们会认识我,因为我根本未曾见过他们!”

  我也问那两个人道:“两位,如果你们有甚么要说的话,请使用我们听懂的语言,你们可以说英语的,是么?何必用这种语言来说话?”

  那两人现出十分恼怒的神色来,其中一个,声色俱厉,向着卜连昌喝道:“好吧,你还要假装到甚么时候,申索夫,你在搞甚么鬼?你会受最严厉的制裁!”

  我呆了一呆,我向卜连昌望去,那人叫卜连昌甚么,他叫卜连昌“申索夫”。“申索夫”,那听来并不是一个中国人的名字!

  在那剎间,我才第一次仔细打量卜连昌。

  在这以前,我很少那样打量卜连昌的,因为他的脸上,总是那样愁苦,使人不忍心向他多望片刻。

  但这时,当我细心打量他的时候,我却看出一些问题来了,卜连昌显然是黄种人,但是他的额广,颧骨高,目较深,这显然是鞑靼人的特征,那么,我的估计不错了,卜连昌是中亚细亚人,所以,那个外国人才向他讲那种中亚细亚的语言!

  在那一剎间,我心中的疑惑,实在是难以形容的。

  我望着卜连昌,又望着那两人,我的想象力再丰富,但是我也难以明白,在我面前发生的,究竟是一件甚么样的怪事。

  从卜连昌的神情看来,他显然也和我一样不明白,他有点恼怒:“你们在说些甚么?”

  另一个人突然抓住了卜连昌的手臂,厉声道:“申索夫上校,你被捕了!”

  卜连昌用力一挣,同时在那人的胸口一推,推得将那人跌出了一步,大声道:“见你的鬼,我姓卜,叫卜连昌,你们认错人了!”

  那两个人却又声势汹汹地向卜连昌逼去,我看看情形不对头,忙横身拦在那两人的面前:“两位,慢慢来,我想这其间有误会了!”

  那两个人的面色十分难看,一个道:“先生,你是甚么人,你为甚么会和申索夫在一起的?”

  那两人的神态,十分骄横凶蛮,我的心中,不禁又好气又好笑,我道:“首先,我要问你们,你们是甚么人?有甚么权利在这里随便逮捕人?”

  那两人怔了一怔,勉强堆下了笑脸来,可是他们虽然堆下了笑脸,却绝没有改变他们行动的打算,其中一个,突然伸出了手,搭在我的肩头上:“先生,这件事关系太大,如果你不是甚么有特殊身份的人,你还是不要理会的好!”

  他的话才一说完,便用力一推。

  看他的情形,像是想将我推了开去,然后可以向卜连昌下手。

  但是,我自然不会被他推开的,我在他发力向我推来之际,“拍”地一掌,已击在他的手腕之上。接着,我五指一紧,抓住了他的手腕,将他的手臂,抖了起来,使他后退了一步。

  我沉声道:“两位,回答我的问题,你们是甚么人,究竟是做甚么而来的。我可以先介绍我自己,我是一个商人,决没有甚么特殊的身份。”

  那两人的神色更难看,足足过了两分钟之久,这两人才能平静下来,继续和我说话。

  他们中的一个道:“我是东南亚贸易考察团的团长,这位是我的助手。”

  我盯着那人,那人在未曾说出他的身份之前,我已可以肯定他是俄国人,而当他说了他是甚么贸易团的团长之际,我也想起了前两天看到的一则新闻,那新闻说,苏联突然派出了一个“东南亚贸易考察团”,成员只有三个人,到东南亚来。

  这个“考察团”可以说是突如其来的,事先,和苏联有贸易来往的东南亚国家,根本没有接到任何通知,是以颇引起一般贸易专家的揣测云云。

  但现在看来,这个三人考察团的目的,根本不在于甚么“贸易考察”,那我更可以进一步肯定,他们是为卜连昌而来的。

  在剎那间,我的心中,实在是纷乱到了极点,他们称卜连昌“申索夫上校”,又说要逮捕他,使他受严厉的惩罚。

  我冷笑了一声:“我看,阁下不像是贸易部的官员,我们双方间的谈话,不妨坦白一些,你究竟是为甚么而来的,要知道,你虽然有外交人员的身份,但如果不在你的国度中,你也没有特权可以随意拘捕人!”

  那自称团长的人瞪着我,半晌,他才道:“先生,这个人,我现在称他为我们国家的叛徒,我要带他回去,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循正当的外交途径,将他带回去!”在他那样说的时候,手指直指着卜连昌,一脸皆是愤然之色。

  在他身边的那人,补充道:“先生,团长是我们国家的高级安全人员。”

  我明白,所谓“高级安全人员”,就是“特务头子”的另一个名称。

  但是我心中的胡涂,却越来越甚,苏联的特务头子,为甚么要来找卜连昌?卜连昌在海中被救起来之后,根本没有人认识他,现在,有两个认识他了,却说卜连昌是申索夫上校!

  我摆着手:“你们最好别激动,我再声明,我没有特殊的背景,但是这位卜先生,已成了我的朋友,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我都想帮助他,你们说,他是甚么人?申索夫上校?”

  那两个人一起点着头。

  我又问道:“那么,他隶属甚么部队?”

  那两个人的面色,同时一沉:“对不起,那是我们国家的最高国防机密!”

  我呆了一呆,没有再问下去,我只是道:“那么,我想你们认错人了,他不是甚么申索夫上校,他叫卜连昌,是一个海员,三副!”

  那“团长”立时道:“他胡说!”

  卜连昌看来,已到了可以忍耐的最大限度,他大声叫道:“卫先生,将这两个俄国人赶出去,管他们是甚么人,和我有甚么关系?”

  卜连昌是用中国话在和我交谈的,那两个苏联特务头子,很明显不懂中文,是以他们睁大了眼,也不知卜连昌在讲些甚么。

  我从他的神情上,陡地想到了一个可以令他们离去的办法。

  我道:“两位,你们要找的那位上校,可能是和这位卜先生相似的人,我想,那位上校,不见得会讲中国话吧,但是卜先生却会!”

  那两人互望了一眼,并不出声。

  我又问道:“你们要找的那位上校,离开你们,已有多久了!”

  那“团长”道:“这也是机密!”

  我道:“我想,不会太久,你们都知道,中文和中国话,决不是短期内所能学得成的,但是卜先生却会中文,中文程度还是相当高,可见得你们找错人了!”

  我在用这个理由,在说服苏联特务头子找错人时,自己心中也不禁地苦笑!

  因为我想到了卜连昌会操纵计算机。操纵计算机,同样也不是短期内能学会的事!

  那两个俄国人互望着,我的话,可能已起到了一定的作用,然而他们的神色,仍然充满了疑惑,那“团长”打开了他手中的公文包,取出了一个活页夹来。

  然后,他翻开那活页夹,活页夹中,有很多文件,但是第一页,则是一幅放大的照片。

  他指着那照片,道:“你来看,这人是谁?”

  我看到了那照片,便呆了一呆,因为照片上的那人,毫无疑问是卜连昌!

  照片上的那人是卜连昌,这一点,实在是绝不容怀疑的了,因为卜连昌自己,一看到了那照片,也立时叫了起来,道:“那是我!你们怎么有我的照片的!”

  那“团长”瞪了卜连昌一眼,又问我道:“请你看看照片下面的那行字!”

  我向他所指的地方看去,在照片下,印着一个号码,那可能是军号,然后,还有两个俄文字,一个是“上校”,另一个是人名:“申索夫”。

  那“团长”翻过了那张照片,又迅速地翻着一迭文件,他不给我看文件的内容,但是却给我看文件上贴着的照片,照片有好几张,是穿着红军的上校制服的,但不论穿着甚么服装,却毫无疑问,那是卜连昌!

  那“团长”合上了活页夹,又盯住了我:“你说我们认错了人?”

  我苦笑了一下道:“我仍然认为你们认错了人,他不是申索夫上校。”

  我几乎已相信,眼前的卜连昌,就是那两个俄国人要找的申索夫上校了!

  但是,为甚么一个苏联军队的上校,忽然会变成了卜连昌呢?实在不可思议之至。

  那“团长”对我的固执,显然表示相当气愤,他用手指弹着活页夹,发出“拍拍”的声响来,道:“根据纪录,申索夫上校的左肩,曾受过枪伤,他左肩上的疤痕形状,也有记录的!”

  他在活页夹中,又抽出一张照片来,那照片上有卜连昌的半边面部,和他的左肩,在他的左肩上,有一个狭长形的疤痕。

  我向卜连昌望去,只见卜连昌现出十分怪异的神色来:“这——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只觉得自己的心,直往下沉,我吸了一口气,才道:“你肩头上有这样的疤痕?”

  卜连昌点了点头,并没有出声。

  我一跳跳到了他的身前:“那疤痕,是受枪伤的结果?”

  卜连昌却摇着头:“照说不会的啊,我又不是军人,如何会受枪伤?但是,我却的确有这样的一个疤痕,那可能——可能是我小时候——跌了一跤,但是,——我却已记不起来了。”

  那“团长”厉声道:“申索夫上校,你不必再装模作样了,你必须跟我们回去!”

  他一面说,一面伸手抓住了卜连昌胸前的衣服。

  卜连昌发出了一下呼叫,用力一挣,他胸前的衣服被撕裂,他迅速后退,一转身,便逃出了我的办公室,这是我们都意料不到的变化。

  在我们办公室中的几个人,都呆了一呆,只听得外面,传来了几个女职员的惊呼声,和一阵乒乒乓乓的声音,那显然是卜连昌在不顾一切,向外冲了出去。

  那“团长”急叫了起来:“捉住他!”

  另一个俄国人也扑了出来,我也忙追了出去,可是当我追到公司门外的走廊中时,卜连昌却已不见了,他逃走了!

  那“团长”暴跳如雷,大声地骂着人,他骂得实在太快了,是以我也听不清他在骂一些甚么。

  然后,他转过身来,气势汹汹地伸手指着我:“你要负责!”

  卜连昌突然逃走,我的心中也已经够烦的了,这家伙却还要那样盛气凌人,实在使我有点难以忍受,我扬起手来,“拍”地一声将那家伙的手,打了开去,骂道:“滚,这是我的地方,你们滚远些!”那“团长”像是想不到我会那样对付他,他反倒软了下来,只是气呼呼地道:“你,你应该负责将他找回来!”

  我瞪着眼道:“为甚么?你们一来,令得我这里一个最有用的职员逃走了,我不向你们要人,已算好的了!”

  那“团长”又嚷叫了起来:“他不是你的职员,他是我们国家的——”

  他讲到这里,陡地停了下来。

  我疾声问道:“是你们国家的甚么人?”

  “团长”的脸色变得很难看,他并没有说甚么,我已冷笑着,代他说道:“这是最高机密,对不对?我对你们的机密没有兴趣,快给我滚远些,滚!”

  那两个俄国人,悻然离去。

  我回到我的办公室,坐了下来,我的心中,乱成了一片,实在不知道该想些甚么才好。

  卜连昌这个人,实在太神秘了,但是,不论有多少证据,都难以证明他就是申索夫上校。申索夫上校不可能会中文,不可能会认识卜连昌的妻子和子女,不会对这个城市,如此熟悉。

  但是,他却又不可能是卜连昌,如果他是卜连昌,他就不可能懂得控制计算机。

  我呆了片刻,才想到,这一切,都不是主要的问题,现在当务之急,是找到卜连昌。

  我命几个平日和他较为接近的职员,分别到他平时常到的地方去找他,我一直在办公室中等着。可是等到天黑,仍然没有结果。

  这是一个有过百万人口的大都市,要毫无目的地去找一个人,真是谈何容易。

  我到天黑之后,才回到家中,我对白素讲起日间发生的、有关卜连昌的事,白素皱着眉听着,道:“一个疤痕并不足以证明他的身份,你应该问那两个俄国人要申索夫的指纹,和卜连昌的对一下,那就可以肯定卜连昌是甚么人了?”

  面目相同,恰好大家都在肩头上有一道疤痕,那都有可能是巧合的,但是这种巧合,决计不会再和机会微到几乎不存在的指纹相同,迸合在一起。

  如果申索夫的指纹和现在的卜连昌的指纹相同的话,那就毫无疑问可以证明,卜连昌就是申索夫上校,那两个俄国人并没有找错人!

  可是现在,我到何处去找那两个俄国人?

  我在食而不知其味的情形下,吃了晚饭,然后,一个人在书房中踱来踱去,正在这时候,电话响了,我拿起电话,那边是一个很娇美的女子声音:“我们是领事馆,请卫斯理先生。”

  “我就是。”我回答着。

  我立即又听到了那“团长”的声音,他道:“卫先生,我们今天下午,曾见过面。”

  “是的,”我说:“我记得你。”

  “卫先生,我和领事商量过,也和莫斯科方面,通过电话,莫斯科的指示说,这件事,需要你的帮助。”

  “哼,”我冷笑了一声:“在你的口中,甚么全是机密,我怎能帮助。”

  “团长”忙道:“我们已经获得指示,将这件秘密向你公开,但只希望你别再转告任何人,如果你有空的话,请你到领事馆来一次,可以么?”

  老实说,我对于申索夫上校究竟是甚么身份一事,也感到浓厚的兴趣,但是我却不想到他们的领事馆去,是以我道:“不,我想请你们到我的家中来,在我的书房中,我们可以交谈一切。”

  那边传来一阵窃窃私议声,过了半分钟之久,才道:“好的,我们一共四个人来。”

  我道:“没有问题,我的地址是——”

  “我们知道,卫先生,请原谅,因为这件事十分重要,所以,我们已在极短的时间中,对你作了调查,你的一切我们都很清楚了。”

  我冷笑了一声:“没有甚么,贵国的特务工作本就举世闻名!”

  对方干笑了几声:“我们很快就可以来到了!”

  我放下了电话,白素低声问道:“俄国人要来?”

  我点头道:“是,看来申索夫的身份,十分重要,他们甚至向莫斯科请示过。”

  白素皱着眉:“真奇怪,这实在太不可思议了,卜连昌竟会是一个上校。”

  我苦笑着:“现在还不能证明他是!”

  白素缓缓地摇着头:“我去准备咖啡,我想他们快来了。”

  那四个俄国人来得极快,他们一共是四个人,两个是我在日间见过的,另外两个,全都上了年纪,面目严肃。

  我将他们延进了我的书房中,坐了下来,一个年纪较大的人道:“卫先生,由于特殊情形,我们只好向你披露我国的最高机密,希望你不转告他人!”

  我摇头道:“我只能答应,在尽可能的情形下,替你们保守秘密。”

  那人叹了一声,向“团长”望了一眼,那“团长”道:“卫先生,申索夫上校,是我国最优秀的太空飞行员之一。”

  我呆了一呆,申索夫上校原来是一个航天员!那就难怪他们这样紧张了。

  “团长”又道:“他在一个月以前,由火箭送上太空,他的任务很特殊,他要作逆向的飞行,你明白么?他驾驶的宇宙飞船,并不是顺着地球自转的方向而前进,而是采取逆方向。”

  我并不十分明白他的话,但是我却也知道,那一定是太空飞行中的一项新的尝试,是以我点了点头。

  “这种飞行如果成功,对军事上而言,有重大的价值,而且,申索夫上校还奉命在宇宙飞船中,向太平洋发射两枚火箭。”

  “哼,你们在事先竟不作任何公布。”我愤然说。

  “自然不能公布,帝国主义和我们的敌人,如果在事先知道了我们的计划,必定会想尽一切方法,来进行破坏的!”那“团长”理直气壮地说。

  我也懒得去理会他们这些,我只关心那位申索夫上校,我道:“以后怎样呢?”

  “在他飞行的第三天,我们接到他的报告,他说宇宙飞船失去控制,他必须在南中国海作紧急降落,随后,就失去了联络。”

  我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气,南中国海,那正是吉祥号货轮出事的地点。

  虽然,事情好像有了某种联系,但是我的脑中,仍然一片混乱,因为我依然找不出在申索夫上校和卜连昌两者之间,有甚么可以发生关系之处。

  我的双眉紧蹙着。那“团长”又道:“在失去了联络后,我们立刻展开紧急搜索,我们的潜艇队曾秘密出动了好几次!”

  我忍不住插了一句话:“我不知道你们如何想,你们以为申索夫是落在南中国海,又被人当作船员救起来了么?”

  那“团长”望着我:“这是最大的可能。”

  我苦笑,摇头。那“团长”说这是最大的可能,但是实在,那是最没有可能的事。

  因为就算申索夫恰好落在南中国海,又恰好和吉祥号遇难的船员一起被救起来,那么,申索夫也必然是申索夫,而不可能是卜连昌。

  就算申索夫厌倦了他的国家,想要转换环境,那他也绝没有必要隐瞒自己的身份。相反地,如果一个苏联的太空飞行员,向美国或是其他的国家要求政治庇护的话,那一定大受欢迎。

  而最根本的问题却在于,申索夫上校,这个苏联的太空飞行员,他对吉祥号货轮的船员,应该一无所知,根本不可能认出他们来,也不可能知道他们的私事!

  在我的沉思中,书房中十分静,谁也不说话。

  过了几分钟,那“团长”才道:“我们已作过详细的调查,申索夫作紧急降落的时候,他最可能降落的地点,正有一场暴风雨,有一艘轮船失事。”

  我苦笑了一下,并没有打断他的话头。那“团长”续道:“我们在整个区域,已作了最详细的搜索,我不必隐瞒你,在海底,我们已找到了那艘宇宙飞船了!”

  我皱了皱眉:“那你们就不应该再来找我,那位申索夫上校,一定是在宇宙飞船中,死了!”

  那“团长”却摇着头:“不,他已出了宇宙飞船,他是在宇宙飞船紧急降落时逃出来的。”

  我不禁有了一些怒意,大声道:“你将我当作小孩子么?当宇宙飞船在以极高的速度冲进大气层之际,机舱外的温度,高达摄氏六千度,甚么人可以逃出太空舱来?”

  那“团长”忙道:“这又是我们的高度机密,你记得有一次,我们的宇宙飞船,在回归途中,因为降落设备失效,而引致航天员死亡的那件事么?”

  “自然记得,那是轰动世界的新闻。”

  “是的,自从那次之后,我们的科学家不断地研究,已发明了一种小型的逃生太空囊,可以将驾驶员包在囊中,弹出宇宙飞船,再作顺利的降落,申索夫上校本来就负有试验这个太空囊的任务,他自然是在宇宙飞船还未曾落海之际,便利用了太空囊弹出来的。”

  我问道:“关于这种逃生太空囊的详细情形,你能不能说一说?”

  那“团长”的脸上,现出十分为难的神色来:“我只能告诉你,那是一种十分简易有效的逃生工具,在弹出了太空舱之后,太空囊还可以在空中飞行一个时期,然后,速度减慢到自然降落的程度,在囊中的人,就可以进行普通的跳伞了!”

  “你们是以为——”我再问。

  “我们认为,在申索夫跳出太空囊之后,落到了海面,他弃去了降落伞,为了方便在海面上漂流,他也脱去了沉重的宇宙飞行服,然后,他就和遇难的船员,一起被救了起来。”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你们的假设很合理,我也完全可以接纳,但是问题是在于,你们要找的人,他自己根本不认为自己是申索夫上校,他只认为他自己是海员卜连昌!”

  那“团长”怒吼了起来:“那是他故意假装的,他想逃避制裁!”

  我立时驳斥他:“我想不是,如果他有意逃避的话,一到了这里,他就应该投向美国领事馆,你们又将他怎么办?”

  那三个苏联人互望着,一时之间,讲不出话来。我道:“你们来看我的目的是甚么?”

  那“团长”道:“我们要找回申索夫上校,一定要和他一起回国去,我们想他或者会和你联络,所以,要你帮助我们!”

  我苦笑了起来:“这个问题,我们不妨慢慢再说,现在最主要的便是,先要弄清楚,卜连昌是不是你们要找的申索夫上校。”

  “自然是,”一个苏联人不耐烦地挥着手,“如果他是卜连昌,为甚么没有一个人认识他?要登报纸找寻认识他的人?我们就是偶然看到了报纸,所以才会找到这里来见他的。”

  我站起身来,来回踱了几步:“如果他和我联络的话,我一定先要弄清他的身份,因为他如果是申索夫上校,其间一定还有甚么曲折。使他可以知道许多他不可能知道的事!”

  我看到那三个人的脸上,有疑惑的神色,是以我就将我如何认识卜连昌的经过,以及如何陪他“回家”的经过,详细说了一遍。

  为了回报他们对我的信任,他们向我讲出了他们国家的高度秘密,当然我也不会再对他们保留甚么,是以我的叙述,十分详细。

  他们三人用心地听着,等我讲完,他们才一起苦笑了起来:“那是不可能的。”

  “我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实话。”我说,“我没有必要骗你们,因为我也想知道卜连昌的真正身份,我想问你们一个问题。”

  “请问。”他们齐声说。

  我略想了一想,才道:“申索夫上校,可曾受过计算机控制的训练?”

  那“团长”笑了起来:“自然,他是全国最好的计算机工程师之一,我们太空飞行机构中的计算机设备,大多数是在他领导之下设计制造的。”

  我又不由自主,苦笑了起来,如果申索夫是一个第一流的计算机工程师的话,那么,控制普通的商用计算机,在他而言,自然是二加二等于四一样简单了。

  我呆了片刻,才又问道:“你们有没有申索夫的指纹记录,我想,如果我有机会见到卜连昌的话,取他的指纹来对照一下,就可以确切证明他的身份了!”

  “有,”那“团长”立即回答,他打开了公文包,拿出了一张纸来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