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专家研究毫无结果

  但是,歇夫还未曾回答我,警方人员便已经赶到了。警方人员一到之后,我几乎没有机会和歇夫说甚么话,因为歇夫已被警方人员带走了。

  我们一起到了警局,一直到天明才能离开。接下来的日子,我们忙于上庭作证,忙着向警方叙述当时的情形,我和勒根都提到了“丛林之神”,但是我们未曾说及那圆柱确然有能使人预知未来的能力。

  我们只是说,那是霍景伟从南美洲带回来的一种当地邪教信奉的图腾,据说那图腾有使人预知未来的力量,史都华和歇夫的争执,就因此而起。

  那根神奇的圆柱,也被带到法庭去作证物,凶案的审讯十分轰动,每次开庭,法庭之中都挤满了人,但是我看得出,根本没有人相信那圆柱会有那种神奇的力量。

  经过了一个多月,陪审员才最后退庭研究,一致裁定歇夫的谋杀罪成立。

  而在整个审讯过程中,歇夫根本没有说甚么话,他早已知道了自己的结局,还有甚么可说的?

  歇夫是被送往行刑室处死的,我和勒根在他临行刑前,都去看他最后一面。

  歇夫已经全然不是我第一次见到他时的那个风流潇洒的法国教授了,他变得和一具骷髅差不了多少。

  而当他被带往行刑室之际,他又高声叫起来:“不要,不要拖我进去!”

  他不断地叫着,他的叫声,和一个多月之前,在那幢别墅的房间中发出来的叫声一样。我和勒根两人,都起了一种不寒而栗之感。我们急急地离开了监狱之后,勒根医生忽然站定了身子,问我道:“卫先生,案子已审完了,你应该可以领回那‘丛林之神’来!”

  我点头道:“是的,我可以将它领回,我也正在考虑,领回来之后,如何处置那东西。”

  勒根医生突如其来地高叫了一声:“将它毁掉,我说将它毁掉!”

  和勒根医生相处近两个月,我已深知勒根医生决不是一个容易冲动的人,但是此际他的神情,却是十分冲动,他还大声问我:“你舍不得么?”

  我摇着头:“我不是舍不得,而是很难有办法将那东西毁掉,你记得么?歇夫在乱射枪时,曾有一粒子弹射中那圆柱的。”

  “是,我记得。”

  “事后,我曾察看那圆柱,柱上一点痕迹也没有。你明白我的意思没有?要毁掉那圆柱,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不是我不舍得。”

  勒根医生挥着手:“将它抛到海中去,将它埋到地下去,总之,别再让人看到它!”

  我道:“好的,我接受你的劝告,你可以和我一起去进行。”

  “不,我要回欧洲去了,而且,我再也不愿见到那倒霉的东西了,再见了!”勒根医生伸出手来,和我握了一握,便大步走过对面马路,伸手截住一辆街车,上了车远去了。

  我自然明白勒根医生的心情不怎么好过,因为他们是三个人一起从欧洲来的,而只有他一个人回去。而且,在这里发生的事,几乎是不可思议的,一眼看来只是外表平滑,并没有任何出奇之处的一根圆柱,竟会使人有预知能力!

  第二天,我和白素一齐,在警方人员的手中,领回了那根圆柱,然后,回到了那别墅之中。

  自命案发生之后,我说甚么也留不住殷伯,是以在那近两个月的时间中,别墅一直没有人打理。美丽的别墅就像是美丽的女人一样,一天不修饰,美丽就会损减一分。此时,我停了车,推开铁门,看来草地上杂草丛生,我就不禁叹了一声。

  我将车子缓缓驶了进去,和白素两人下了车,白素看到了眼前的情形,也不禁叹了一口气。

  白素道:“看来,那——‘丛林之神’,实在是不祥之物,至少已有三个人因它而死了,勒根医生的话是对的,将它抛到海中去算了。”

  我走过去打开了门,屋中的一切,都蒙上了一重尘,我道:“可是我们还未曾明白何以那样的一根圆柱,会有如此的力量。”

  白素来到了我的面前:“你不觉得这个问题不是我们的知识所能解答的么?”

  我握住了她的手:“我还想试一试,再过一个月圆之夜,才让我决定是不是将之弃去,好么?”

  白素的面色,在剎那之间,变得苍白起来。

  女人终究是女人,白素敢于声言爱因斯坦错了,但是她仍然是女人,因为她相信祥和不祥的兆头,她连忙摇头:“别再试了,你已经证明了那绝不是甚么好东西了,不是么,还试它作甚么?”

  我笑了起来:“可是我们仍然要找出一个道理来,为甚么会那样?”

  白素又道:“想想史都华和歇夫,你该知道,那东西不会为人带来甚么好结果。”

  我仍然坚持着:“但是我还是要再试一试,我只不过是将手放在圆柱上而已。”

  白素发脾气了,自从我们结婚以来,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她发脾气,她斩钉截铁地道:“不行!”

  她说得如此之坚决,我如果再坚持下去,那么一定要变成吵架了,所以我摊了摊手:“好,好,那我就不试,但是我却想设法将那圆柱拆开来——我的意思是剖开来看看,其中究竟有甚么!”

  白素皱着眉:“最好不要去研究它,就将它抛进海中算了!”

  我高举着手,半认真半开玩笑地道:“我反对!”

  白素望了我半晌,才道:“你说过,这东西要在月圆之夜,才有那种神秘的力量?”

  “是的。”

  “那好,今晚你和我回去,从明天起,你可以研究这圆柱,你有二十八天的时间去研究它,到下一次月圆之前一夜,我要亲眼看到它被毁灭!”

  我苦笑着:“你为甚么那么恨它?它至少救过你的性命!”

  白素叹了一声:“这圆柱是超时代的,它所产生的力量,我们这个时代的人类还没有足够的智慧去解释它,所以你还是别去碰它的好,除非你想做一个和时代完全脱节的人。你该知道,和时代脱节,是一件十分痛苦的事,不论是落后时代也好,超越时代也好,总之是极度痛苦的!”

  我并没有再说甚么,因为我完全同意白素的话,她说得十分有理!

  白素在讲完之后,又补充了一句:“而我却不想你痛苦!”

  我握住了她的手。我们一起离开了那间房,离开之际,我并且锁上了门,然后,我们一起回到家中,那表示我已经完全同意白素的提议了。

  第二天,我和一家设备良好的金属工厂联络好了,我告诉他们,我有一段金属,要将之切割开来,在切割的过程中,我要在旁边。

  本来,一般的工厂,是决计不会接受那样任务的。但是这家工厂的总工程师和实验室主任,全是我的朋友。所以他们便答应了下来,约定了我将需要切割的金属运进厂去的时间。

  我又来到了那别墅之中,当我来到那圆柱之旁时,我第一件事,便是立即将手放在圆柱之上。但是一点反应也没有。

  我独自搬动着那圆柱,在约定的时间之前几分钟,将之送到了工厂,总工程师已经全布置好了,那位总工程师是金相学的专家,当他看到了那圆柱之后,伸手摸了摸,又用手指扣了扣。

  然后,他抬起头来望我,他的面色之中,充满了疑惑:“这是甚么合金?”

  我反问道:“你看呢?”

  他摇头道:“我看不出来,好像其中有镍,但是我却也不能肯定。”

  我只得道:“我也不知道,所以我想将它切开来,看个究竟。”

  总工程师十分有兴趣:“先去试验它的硬度,准备高速的切割机,让我来亲自操作。”

  那时,实验室主任也来了,几个工人将圆柱搬到了实验室中,我也跟了进去。主任拿了硬度试验的仪器来,那仪器连同一个高速旋转的钻头。主任拿着钻头,在圆柱上钻去。

  他接连换了好几个钻头。在十五分钟之后,他抹着汗,摇了摇头:“你们全看到了!”

  我们的确是全看到了,我们看到的是:钻头在那圆柱上,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总工程师皱着眉,但是我却有点不明白,我道:“那是甚么意思?”

  主任解释道:“所有的物质,硬度是以数字来表示的,那便是从一到十。钻石的硬度是十,刚玉的硬度是九点六等等,可是现在,这种——金属的硬度超过十,我们不知它的硬度是多少,只知它超过十!”

  总工程师转过头来看我:“你是从那里弄来这玩意儿的?”

  我叹了一声:“这东西的来历十分古怪,它是从南美洲蛮荒之地的一个丛林之中来的。”

  从总工程师和主任两人脸上的神情看来,就像当我是“吹牛俱乐部”中“吹牛冠军奖”获得者一样,虽然我所说的是实话。

  我忙又问道:“那么,你的意思是,我们无法将之切割得开来?”

  “绝对不能,即使用整块的钻石做刀,也不行,因为它的硬度在钻石之上!”

  “那么,或者可以将它溶开来?”我问。

  “或者可以!”他们两人一起回答:“我们不妨试上一试。”

  他又下了一连串的命令,那圆柱在十五分钟之后,被推到了一只熔炉之前,那熔炉的温度,最高可以达到摄氏五千度。

  炉门打开之后,圆柱送了进去,由于世界上还没有可以耐那样高温的透明物体,所以炉中的情形,在温度加到了最高的时候,是看不到的。当温度到达五千度之后十分钟,总工程师下令,减低温度。

  实验室主任道:“如果那种金属能够耐得住如此的高温而不熔的话,简直就是奇迹了。”

  我苦笑着,并没有说甚么。

  半小时之后,将门打开,铁钩伸进去,将那圆柱带了出来,那圆柱甚至连表面的颜色都未曾起任何的变化!而一般金属,在经过高温处理之后,就算不熔化,表面的颜色总会起变化的!

  总工程师和实验室主任的脸上,现出怪异莫名的神色来,望着那圆柱,他们又测量那圆柱此时的温度,证明那圆柱的温度极高。

  总工程师下令技工将那圆柱冷却,然后,他转过头来,对我苦笑道:“这究竟是甚么?我从来也未曾见过那样的合金!”

  我问道:“你肯定那是合金?”

  “自然,在已知的金属元素中,没有一种金属是具有那样硬度,而又能耐如此高温的。”

  我没有再说甚么,因为在这家工厂中,如果不能将那圆柱切割开来,那就是说,世界上任何地方,都将之无可奈何的了!

  我在沉默着不出声的时候,实验室主任抬高了头(他是一个很矮小的人),向总工程师道:“在那样的高温下,它都不起变化,我真不明白,它是如何被铸成为圆柱形的呢?”

  总工程师苦笑着:“整件事,就像是在开玩笑一样,我也一样不明白。”

  我跟着苦笑:“真的是开玩笑,是开人类科学的大玩笑。”

  他们两人都不明白:“甚么意思?”

  我道:“我的意思是,那圆柱根本不是地球上的东西,是从外层空间来的。”

  他们一听,先笑了起来:“你又来了!”

  他们是我的朋友,自然也常听我说起一些怪诞而不可思议的遭遇,所以他们那样说,乃是一种自然而然的反应。但是他们的笑容却突然敛起了。

  因为事实摆在他们的面前,那圆柱的确不是他们所知道的地球上的任何金属!

  总工程师将我请到他的办公室中,在他的办公室中,他命助手查阅着各种参考书,又和各地的冶金专家,通着长途电话。

  我在他的办公室中,足等了三小时之久,他才完成了和几位专家的通话。

  他放下了电话:“世界上第一流的专家,都认为不可能有那样的合金,你可以将那圆柱留在我们这里,等他们赶来研究么?”

  “可以的,”我立即答应:“但是我只能给你二十八天的时间,到第二十九天,我一定要收回来。”

  “那不成问题,时间足够了!”总工程师也未曾问我究竟为甚么限期二十八天。当然,就算他问我,我也不会回答的。

  我和他们告辞,回到了家中。

  在接下来的几天中,我每天和这位总工程师通一次电话。我知道,几个专家,正从世界各地赶来,研究那圆柱;他们连日来废寝忘食,想研究出一个究竟来。而各种最新的仪器,也源源运到。

  一直到第二十天头上,我才接到了总工程师的电话,叫我立即到他工厂的实验室中去。

  我立时出门,赶到了那家工厂。当我走进实验室的时候,我看到那圆柱横放在桌子上,七八个人围住了它。

  有一具仪器,放在圆柱的旁边,那仪器正在发出一种嗡嗡的声响。

  总工程师一见到我,就站了起来,道:“你来了,我们一直研究到今天,才有了一点发现,那圆柱——那金属会产生一种波。”

  “甚么波?”我望着那仪器。

  “好像是无线电波,但是那种波的幅度十分大,震荡的频率十分怪异,我们的仪器还测不出,我们也不知道何以它能够产生那种类如无线电波也似的波。”总工程师向我解释着。

  我早已明白那圆柱会产生一种波,而且,我还知道这种波,绝不是无线电波,而是速度比无线电波更快,超越了光速和无线电波速的另一种“电波”。那种波,和人的“脑电波”相类似。至少,它们之间,能相互起感应作用,这种波能加强脑电波的作用!

  而每当将近月圆时分,圆柱所产生的那种波,便渐渐强烈,那自然可能和月球磁场的加强有关。又或者,在每月月圆的时候,恰好是在遥远的外层空间,某一星球上这种波的感应最强的时候,所以圆柱在月圆之夜,就产生了那种神奇的力量!

  当然,我所想到的这一切,对我来说,还全是十分模糊的概念。

  我甚至无法用比较有条理的话来表达我这种概念,因为这种概念是超越时代的。我们这个时代,还没有适当的语言,可以表达这种概念。例如我只能说“这种波”,而说不出那究意是甚么来。我也只能袭用“脑电波”这个名词,而实际上,“脑电波”可能根本不是电波的一种,可能根本不属于电波的范畴之内。我呆了好一会,才问道:“那么,这究竟是甚么金属,肯定了没有?”

  总工程师摇着说:“没有,但是我们曾用金属透视仪透视过它的内部。它的内部,有另外不同成分的金属在,对探视波的反应不同,但是我们同样没有法子知道那是甚么。”

  我苦笑了一下:“那等于没有结论了!”

  总工程师道:“是的,暂时没有结论,但是继续研究下去,就会有的。”

  我道:“可是你们只有八天时间了!”

  总工程师道:“那不行,你得长期供我们研究下去,你也想弄明白它是甚么的,对么?”

  我摇着头:“不,绝对只有八天,在第二十八天,我一定要收回它。”

  “为甚么?”总工程师讶异地问。

  “当然有原因,但是我不能说。”

  总工程师现出很失望的神色来,他向各人表示了我的意见,各人都望定了我。

  我只得道:“很抱歉,真的,我有很特殊的理由,但是又不能和各位说明,在八天之后,我一定要收回那圆柱,一定要。”

  我最后那“一定要”三字,讲得十分大声,那表示我的决心。

  一个人问我:“请问,你准备将它怎么样?”

  “很抱歉,我不能告诉你们,实在不能。”我不准备再在实验室中多耽下去,因为我怕我自己会受不住别人的哀求而改变主意。

  我自然知道,如果我改变主意的话,那么将会有一连串可怕的事发生。

  任何人,对于有预知力一事,都有极大的欲望,几乎人人都想自己成为一个先知,知道还未曾发生,而又肯定会发生的事。

  但是事实上,当人有了预知力之后,却是一件十分痛苦的事,这一点,是任何想自己具有预知能力的人所想不到的。

  霍景伟未曾想到,歇夫也未曾想到,他们都想有预知能力,但他们在有了预知能力之后,却在极度的痛苦之中死去,霍景伟更似乎是有意追寻死亡的!

  我已可以肯定地说一句,人活着,有活下去的兴趣,就是因为所有的人,根本无法知道下一分钟,会发生甚么事,生活的乐趣来自未知,而不是来自已知!

  如果我不在下一次月圆之前,收回那圆柱,那么必然要有很多人被我所害,而我又决不能在事前向他们说明一切,如果我说了,很多人将会因为想获得预知力而犯罪,像歇夫教授一样。

  我转身走出了实验室,我还听到,在我的背后,响起了一片感到遗憾的叹息声。

  我回到了家中,将一切情形,和白素说了一遍,白素皱着眉:“那么,那东西真的不是属于地球上的了,它是怎么来的?”

  我摇了摇头:“谁知道,整个宇宙之中,那么多星星,穷一个人的一生之力,也不能够数得尽,怎有办法去探索它们?我们甚至不知道它是甚么时候到达地球的,可能它已来了几十万年,它可能是由星球人带来的,也可能只是仪器发射出来的,我也无法知道它的作用,但是却可以肯定,它发出来的波,和人的脑电波,是完全相同,而且能产生感应的。”

  白素点着头:“宇宙中的一切太神奇了。”

  我摇着头:“其实,地球上的人,根本还没有资格去谈论宇宙的秘奥。想想看,我们连对于自己本身的了解尚且如此肤浅,世界上有甚么人能够回答‘脑电波是甚么’这个问题?”

  白素站了起来,来回踱着步:“也没有人能切实解释何以人会有预感,甚至没有人能解释得出,何以人会有心灵感应。”

  我握住了白素的手:“人类的科学实在太落后了,被奉为科学先圣的爱因斯坦说光速是最高的,于是一切科学,皆以他这句话为基础,看来人类的科学要向前大大迈进一步,至少得证明爱因斯坦的理论,并不是绝对的真理才行!”

  白素向我笑了一下:“如果真有那么一天,那我们就是先知先觉了!”

  八天之后,我如约取回了那圆柱。

  我向友人借了一艘性能十分良好的游艇,和白素一起,驶出海,我们驶得十分远,到了完全看不到岸的时候,我们才合力抱起了那圆柱,将之抛进了海中。

  当海水溅起老高的水花之后,那圆柱便沉了下去,转眼之间,就看不见了,我们趁机在海上玩了一天,到天黑了才回家。等到回到家中,推开窗子,抬头看去,月又圆了,圆得极其美丽、可爱,想起我们已抛弃了那圆柱,我和白素两人,都有说不出的轻松!

  (完)

第六章:超越光速的理论

  我笑了起来,道:“心灵感应也不易解释。”

  歇夫道:“对,但我们可以将心灵感应归诸于脑电波的作用。而心灵感应是在甲地发生一件事,乙地的某人知道了,脑电波是无线电波,无线电波的速度和光速近似,可以在一剎间传到另一个人的脑中。当然细节不会那样简单,但总可以讲得通。可是,预感却不同,预感是对一件还未曾发生的事,有了感觉,那件事根本还未曾发生,如何能被人感到?”

  歇夫的问题提了出来,我、史都华和勒根三人,都答不上来,默不作声。

  白素也在一旁听我们的讨论,这时,她忽然道:“歇夫教授。如果人在超越光速的速度中行进,那么他就可以回到过去,或到达未来,超越了时间的限制,对不对?”

  “理论上是那样,”歇夫回答:“但是爱因斯坦却已证明没有东西可以超过光的速度,任何速度以光速为极限,超过光速,物体的重量会变成无穷大,那是一件绝不可能的事。”

  “我想,我想,”白素迟疑着,她的神态和语气都十分文静,但是她所讲的话,却是惊人之极,她道:“我想爱因斯坦错了!”

  “爱因斯坦错了?”我、勒根医生和史都华教授三人,不约而同叫了起来。

  白素的脸红了起来,但是我从白素脸上的神情上可以看出来,她并不认为她自己讲错了,也就是说,她真认为爱因斯坦错了!

  在我们叫了一声之后,歇夫突然站了起来,挥着手,神情严肃。

  他大声道:“各位,不要大惊小怪,我刚听到了一个惊人的结论,在玄学之中,是可以允许任何惊人的、违反过去知识的结论的,夫人,请你继续发表下去!”

  白素的声音仍然很镇定:“爱因斯坦认为光是最快的,没有比光更快的东西,我认为他错了,因为我认为还有比光更快的。”

  “那是甚么?”我们几个人同声问。

  “是脑电波!”白素回答。

  我们都不出声,因为直到现在为止,人对于脑电波,可以说一无所知,“脑电波”只不过是一个名词而已。

  “正因为脑电波比光快!”白素侃侃而谈,“所以人的思想,才能超越时间,所以人才能有预知!不然,就无法解释何以几乎每一个人,一生之中都有过预感,预感是超越时间的,而只有超越光速,才能超越时间!”

  白素的那一番话,令得我们四个人听了之后,都无法反驳!

  我们呆了足足有一分钟,歇夫才叫了起来:“卫先生,你有一个了不起的太太!”

  他一面叫,一面冲过去,张开双臂,想去拥抱白素,史都华连忙将歇夫拉住:“歇夫,你不要以为世界上所有的人全是法国人!”

  歇夫的双臂仍张开着,他呆了一呆,才放下手臂来,但仍然嚷着:“太了不起,太了不起了!夫人,你的见解,解决了预感之谜!”

  我皱起了眉,道:“教授,你那样说,未免太过儿戏一些。”

  “一点也不,”歇夫叫着:“除此以外,你还能解释人为甚么有预感么?”

  我瞪大了眼,歇夫那样问我,简直是岂有此理,我自然不能解释预感之谜。但是那也绝不能反证白素的见解是正确的!

  我还未曾回答,史都华教授点头道:“这是一个十分大胆的假定,但是科学的进步,都是从大胆的假定而来的,爱因斯坦自然是一个极伟大的科学家,但是时代不断在进步,一定要有一天,打破爱因斯坦的结论,科学才能有更进步的发展!”

  史都华教授的话,我倒是同意的。

  白素翻了我一眼,像是在说别人都同意她的说法了,我反而不同意。

  她又道:“由于霍景伟曾因预知有一次飞行失事而救过我,所以我曾思索过预知能力这件事。预知能力不是人人都有的,但是预感的经验,却人人都有,所以我认为脑电波比光快,可以超越时间,但是人的脑电波,一定十分微弱,预感都是十分模糊,不能肯定的,就是因为人类的脑电波力量太弱的缘故。”

  各人都屏气静息地听着。

  我再也料不到在那样的讨论中,白素竟然会成了主要的发言人!

  她顿了一顿,又道:“但是一定有一种力量,可以令得人的脑电波加强,如果脑电波像是无线电波,那么,这种力量,就如同作用于无线电波讯号扩大仪,霍景伟所以有这种预知力——|”

  她才讲到这里,我已首先叫了起来:“‘丛林之神’!”

  我急急地道:“霍景伟将他的一所屋子给了我,‘丛林之神’就在他那屋子中——”

  我将我在那圆柱旁所发生的事,用十分简单的话,叙述了一遍。

  白素兴奋地道:“我的猜想不错了,那圆柱有一种力量,能使人的脑电波力量加强,所以才能使人清楚地知道未曾发生过的事!”

  “夫人,”一直未曾开过口的勒根医生这时开了口:“我是脑科专家,在人的脑子之中,其实没有一个发射电波的组织!”

  歇夫怪叫了起来:“医生,你别希望在人脑中找到一座电台,你是脑科专家,你对人脑究竟知道多少,思想究竟自何产生?记忆储藏在甚么地方?脑细胞的全部结构怎样?每一个人的脑在结构上全是相同的,何以各人的思想互异?”

  那一连串的问题,令得勒根面色发青!

  勒根呆了半晌才道:“是,人类对脑的知识,实在太贫乏了。”

  歇夫老实不客气地道:“那么就请你不要说脑中没有发射电波的组织那样的笑话!”

  勒根点了点头:“你说得对,教授。”

  史都华已道:“卫先生,带我们去看那圆柱。”

  我站了起来,我的神情一定十分严肃,因为我看到其余各人的神情,也同样地严肃。

  我们的神情严肃,是因为我们的心中,正想着一件可以说还未曾有人想过的事。我们所想的是:有比光更快的速度,而那种速度,存在于人脑。而人的脑电波又可以因为某种力量的感染而达到十分强烈的地步,一到那地步,人就可以有清晰的预知能力!

  想想看,如果那种神秘的感染力量普及了起来,每一个人都有预知力量之后,那将如何?

  那可以说是人类的末日到了,因为在那种情形下,每一个人都失去了生活的兴趣,人已超越了时间的限制,那不知变成甚么的怪物了!

  那实在是一个无法再深想一层的事!

  我站了起来之后。深深地吹了一口气,然后道:“我可以带你们去看那圆柱,各位也可以将手放在那圆柱之上,各位便可以获得短暂的预知能力——今晚是月圆之夜,我已经试过了。但是,我想各位一定不会像霍景伟那样的将头放在那圆柱上的。”

  他们各人都呆了一呆:“不会的。”

  我道:“好,请跟我来。”

  我们一起走了出去,上了我的车子,等到我们又来到了那别墅的门前时,夜已很深了,我按了半分钟喇叭,才将殷伯按醒,殷伯睡眼蒙眬地开了门,车子直驶了进去,停在石阶之前。

  一分钟之后,我们几个人,已全在那圆柱之旁了。他们(包括白素在内),都还是第一次看到那圆柱,是以他们的脸上,都有一种十分奇异的神情。

  他们绕着那圆柱,仔细地观察着,口中则不断地道:“太奇妙了,真太奇妙了!”

  史都华教授首先抬起头来:“让我首先来试一试可好?”

  歇夫忙道:“不,让我先来!”

  我皱了皱眉:“我们不应该像小孩子一样地争执,既然是史都华教授先提出,就让他先试好了,教授,你将手轻轻放在圆柱上,你就会有那种神妙的感觉了,你不必放得太久!”

  史都华点着头,他伸出手,慢慢地向那圆柱之上,放了下去,他的神情和动作,都十分之庄严,真像是他在膜拜甚么神祇!

  我们几个人的神情也很紧张,一起望着史都华,只见他的手,终于按到了圆柱上,在他的手碰到圆柱之前的一剎那,他的动作十分异特,看来竟像是那圆柱之上,有一股极大的吸力,将他的手硬吸了过去一样!

  接着,在史都华教授的面上,便现出了一种极度怪异的神情。

  那种神情实在是难以形容的,不像笑也不像哭,和在沙漠之中,因为缺乏水份而渴死的人,临死之际面上所起的抽搐差不了多少。

  我知道他那时候的感觉,因为我曾经历过,他那时候,一定如同踏在云端上一般,他可以亲眼“看”到一些事,“听”到一些声音,而那些声音,全是现在还未曾发生,但是将会发生的。

  我们自然无法知道他预见了一些甚么,我们每一个人都屏住了气息,房间中静到了极点,甚至可以听到各人腕上手表行走的“滴答”声。

  我们看到,史都华面上的神情,突然之间,他大喝了一声,身子陡地一震,他的手,也在那一剎间,离开了那圆柱。

  当他的手才一离开圆柱的一剎间,他仍然是茫然的,但是随即,他显然已完全清醒过来了。

  我忙问:“教授,你见到了甚么?”

  但是史都华教授却并不回答我,他只是望定了歇夫,歇夫的行动也十分异特,只见他像犯了罪的人一样,怕被别人逼视,他向后退去。

  史都华已厉声骂了起来:“歇夫,你是一个卑鄙的臭贼,你——”

  他陡地挥起拳来,重重的一击,打在歇夫的脸上,那一拳的去势十分沉重,打得歇夫整个人都跌在地上,但是史都华的余怒未息,又赶了过去,重重地在他的身上,踢了一脚。

  那一剎间发生的事,实在是令得我们每一个人,都感到莫名其妙的。

  我和勒根医生两人,根本还来不及喝止,歇夫已在地上一个翻身,随着他的翻身,更惊人的事出现了,他的手中,已握定了一柄枪。

  他近乎疯狂地叫道:“你们都别动,别以为我不会开枪,你们都别动!”

  史都华教授却全然不听警告,仍然向前冲了过去,歇夫一面后退,一面连发了三枪。

  那三枪将史都华的身子射得砰地倒在地上,他的身子在地上滚了几滚,勉力撑了起来,但是立即又跌倒。我们的耳朵刚被枪声震得丧失了听觉之后,恢复了听的能力,就听得史都华教授道:“这——就是我刚才看到的——我看到——歇夫——杀——了我!”

  鲜血自他的口角涌出,他才讲完这一句,就没有了声音!

  史都华死了!

  我连忙踏前一步,但是我的身子才一动,歇夫便已怪叫了起来:“别动,谁都别动!”

  歇夫刚才已射死了史都华,他不会在乎多杀一个人的,在那样的情形之下,我自然只好站立不动。勒根医生问道:“歇夫,你为甚么?你为甚么要那样做?”

  歇夫面上的肌肉扭曲着:“那圆柱能使人有预知能力,我要有预知能力!”

  我道:“霍景伟就是有预知能力而死的。”

  歇夫叫道:“那是他,只有他这种蠢才,在有了伟大的预知能力之后,还会感到痛苦,我和他不同,我有了预知能力,就等于有了一切,我会有金钱,有权力,要甚么有甚么!”

  我竭力使我的声音保持平静:“歇夫教授,那是你还未曾有预知能力时的想法,当你有了预知能力之后,你就会知道,这种想法,全然错了!”

  歇夫怒道:“胡说,你再要多口,我立即就杀了你,住口!”

  他手中的枪对准了我,我还想说甚么,但是白素连忙拉了拉我的衣袖,示意我别再激怒他。

  我实在没有法子不苦笑!

  我带他们来看那圆柱,却会有那样的结果,这实在是我所料不到的!

  我心想,有预知的能力,终究还是好的,如果我早知会发生那样的事,那么我可以不带他们来这里,史都华教授或者可以不必送命了。

  但是我又想到,史都华教授不是已在那圆柱上获得了神秘的预知能力,知道歇夫会杀死他的了么?但是那又有甚么用?他还不是一样逃不脱死亡?

  我的心中十分乱,实在不知该怎样做才好。

  歇夫却在这时,又大声吼叫了起来:“你们别站着不动,卫太太,你过来。”

  我一听他叫白素过去,便陡地一怔,喝道:“歇夫,你想做甚么?”

  “我要你太太做人质,那样,你们两人就肯为我做事了,过来。”

  白素望着我,我向她点了点头,白素向他走了过去,歇夫伸手去抓白素的手臂。

  看他的样子,像是想将白素的手臂抓住,将她的手臂反扭过来,那么他就可以威胁我们,至少是威胁我做任何事情了。

  可是,这个心怀不轨的法国人歇夫,却犯了一个极大的错误。他不知道白素的来历,而他又被白素看来十分纤弱的外表迷惑住了。他做梦也想不到白素的中国武术造诣之高是数一数二的,他更不知道白素是中国帮会史上第一奇人白老大的女儿!

  所以,就在他的手才一碰到白素的手臂之际,白素的手臂,突然一翻,已抓住了他的手腕,紧接着,白素手臂一带,已将歇夫整个人都抛了起来!

  歇夫连开了两枪,但是他那两枪,一枪射到了地板上,另一枪,却正射在那圆柱之上。

  歇夫整个人重重地摔在地上,我立时赶过去,但是事实上根本不必我赶过去,白素已完成一切了。

  就在他重重地跌在地上之际,白素一脚踏住了他的右腕,另一脚又重重地踹在他的面门之上,令得歇夫怪声呼叫了起来。

  我所要做的事,只不过是过去将那柄手枪,从歇夫的手中接过来而已。

  我听得勒根医生松了一口气,我将手枪在手中抛了一抛:“你早就说过,我有一位了不起的太太,现在你的话已得到了证明。”

  白素后退了几步,歇夫在地上挣扎着,站了起来,他抹着口边的血,喘着气:“你们准备将我怎么样?”我冷冷地道:“自然是通知警方。”

  歇夫叫了起来:“傻瓜,如果你通知警方,那你们是世界上最大的傻瓜!听我说,听我的计划去做,照我的计划去做,我们都可以成为世界上最有钱的人,最有权力的人!”

  他叫得声音也有点发哑了,但是我、勒根和白素三人,却只是冷冷地望着他。

  歇夫喘气喘得更是急促,他指着那圆柱:“你们听着,那东西可以使我们有预知能力,我们可以预知一切,我们是世上最超特的人!”

  勒根医生缓缓地道:“歇夫,霍便曾经是一个超特的人,但是他却陷于极度的痛苦之中!”

  “他是傻瓜,你们全是傻瓜!”歇夫疯狂一般,向那圆柱扑去,他双手紧紧地抱住那圆柱,将他的头,紧贴在那圆柱顶上凹下去的地方,他的脸整个埋了进去。

  他那种突如其来的举动,令得我们都陡地一呆,白素叫道:“快拉开他!”

  我和勒根立时走向前去。

  但是,他抱得如此之紧,我们一时之间也拉不开他,我刚想用力在他的后脑之上,击上一掌时,歇夫已经怪声叫了起来。

  他那种怪叫声,是如此之凄厉,令得我和勒根两人,都吓了一大跳,我们一起向后退了开去。

  歇夫也在那时,站了起来。

  我们一起向他看去,也都不禁呆了。

  我从来也未曾见过一个人,脸色是如此之难看,而且双眼之中,现出如此可怖的神色来的。

  他一面摇着手,一面退着开去,口中发出一种十分怪异的声音来。

  我们都不知道他为甚么突然之间会变得那样,但我们也都知道,他看到了甚么,他也有了预知能力,而他所知道的事,一定是极其可怖的,我们都不出声,等着看他进一步的动作,只见他的身子紧紧靠着墙,缩成一团,看来他正在忍受着一种难以形容的痛苦!

  我一直只以为有毒瘾的人,在毒瘾发作之际的神情是最痛苦的,但是现在歇夫的神情,显然更要痛苦得多,他的身子竭力在缩着,缩成了一团。

  过了好久,他才又慢慢站直身子,他口中叫出的声音,也可以使人听出是叫些甚么了,他在叫着:“不要,不要送我进去!”

  我们三人互望了一眼,我问道:“歇夫,他们要送你到那里去?”

  我才一问,歇夫便突然住了口,他望着我们,然后用手掩住了脸,我们不但看到他的肩头在不住地抽搐,而且还听得他发出了一种绝望的哭声!

  他哭得如此凄厉,以致我们三个人,在听到了他的哭声之后,都有一种毛发直竖之感。

  我大踏步走向前去,拉开了他遮往面的手,大声喝道:“说!他们要送你到甚么地方去!”

  歇夫的双眼圆睁着,尖声叫道:“电椅,他们要送我去坐电椅!”

  一听到歇夫那样的尖叫声,我、勒根和白素三个人,全呆住了。我们也知道歇夫为甚么会有那样痛苦的神情和那样凄厉的哭声了!

  那是因为当他抱住圆柱,将头放在圆柱上的时候,他已有了预知能力,他预知了自己的死亡!

  那情形和史都华教授是一样的,史都华教授在将手放在那圆柱上的时候,看到了歇夫会杀死他,而歇夫此际所看到的,则是他被执刑人员拉进了行刑室。

  这当然是很久以后的事,至少是几个月之后,但歇夫有了预知能力,他已经知道了!

  被判死刑的人,在临刑之前,自然是极其痛苦的一剎那,但是即使一个罪大恶极的人,也只能死一次,所受的痛苦,也只是一次而已。

  然而歇夫却不同,歇夫已经预知了他自己会被送上电椅,他已尝到了那一剎间的极度的痛苦,而且,在他被送上电椅之前,这种极度的痛苦,还会不断地反复折磨他的心灵!

  这便是有了预知能力的结果!

  我敢说,这时候的歇夫,一定再也不想有甚么预知能力了,而那正是我刚才劝他的,他却不肯听,而且,他还因此而谋杀了史都华教授!

  歇夫缩在屋子的一角,他的样子,使人联想起一头偷吃了东西,而被主人抽了一鞭,因而缩在一角,痛得发抖的猴子。

  我叹了一声:“我们该通知警方了,史都华教授是十分著名的人物,他死在这里,事情是决没有不通过警方而了结的!”

  勒根医生点了点头,白素已走出去打电话。

  我和勒根医生仍然看守着歇夫,我们也不时向那圆柱看一眼。

  但是那时,我和勒根医生望向那圆柱之际,眼光之中,却已是厌恶多过好奇!

  那圆柱的确可以给人以预知能力,但是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一个人,因获得了预知力而有甚么好结果的,唯一获益的人,可能只有我一个人:白素由于霍景伟的通知,而逃过了飞机失事。

  白素又走了进来:“警方人员立即就到,吩咐我们不可离开。”

  勒根医生忽然道:“警方人员来了,我们是不是要提及有关那圆柱的事?”

  我皱着眉:“最好不要提,因为这是提起来也不会有人相信的事。”

  勒根点着头,立时向屋角处的歇夫望去。

  我知道他的意思了,我向歇夫走了过去,来到了他的面前,叫了他一声。

  歇夫抬起头来望着我,我道:“歇夫,你是看到自己会上电椅的了,是不是?”

  歇夫喘着气,并没有回答我,也没有点头,可是他脸上的神情,却已等于在回答我了!

  我又道:“那是不可改变的事实,是未来要发生的事情,那是你自作自受的结果,你也根本不必打甚么主意来为自己辩护了,我们也都会在法庭上作证,证明你杀死了史都华教授!”

  我的意思是,也不想歇夫讲出有关那“丛林之神”的事情。

第五章:难以形容的感觉

  事情到这里,似乎应该告一段落了,但是却不。

  在足足半年之后,我才又看到了霍景伟的名字,那是一则很短的新闻,刊在不受人注意的地位上,标题是“名医霍景伟因脑病逝世!”

  霍景伟死了,我连忙看新闻内容,内容说霍景伟因为脑部患病,在瑞士进行脑科手术,就在手术的进行之中,不幸逝世云云。

  霍景伟在脑科手术进行中死去的,那和他在半年之前所预知的,完全吻合!

  看到了这消息之后,我呆了半晌,着实替霍景伟难过,他已死了,他可能是世上唯一有预知能力的人,但却明知会死,也希望他的预知能力会消失!

  霍景伟已经死了,事情更可以告一段落了。

  但是却不,一个月之后,我接到一个律师的通知,说我有一笔遗产,是价值相当高的物业,叫我去办手续转名,领取一切钥匙,成为业主。

  当我才接到那样的通知之际,简直莫名其妙!

  我还以为是那律师弄错了,一再拒绝,直到那律师说出了赠与人的名字来,我才明白那是怎样一回事,那是霍景伟!

  当他在半年多以前,带我到那别墅去的时候,他曾说过要将那极其优美的房子送给我,当时我也不未曾想到他是当真的,而且还记得!对那幢房子,我自然有兴趣,因为那是极之优美的一幢房子,但是对那房子的那根圆柱,我却更有兴趣,是以我连忙赶到了律师事务所。

  等到我办好了一切手续,离开律师事务所的时候,天色已近黄昏了,我的手中,多了一只牛皮纸袋,袋中放着的是十几柄钥匙。

  律师事务所的职员告诉我,屋子事实上是不必用锁匙,就可以进去的,因为有人看守着,看屋子的人,是霍景伟生前雇用的,叫做殷伯,他不但看屋子,而且还代替霍景伟养狗,那十几柄钥匙的移交,只不过是象征着屋子己换了主人而已。

  那位殷伯,我也是见过的,只不过已没有甚么特别的印象了。

  我离开了律师事务所之后,驾车一直来到了那别墅的大铁门之前,上次我来的时候,霍景伟是用无线电控制来开门的,我只得停下车,按了几下喇叭。

  这时天色已相当黑了。

  我才按了两三下喇叭,门柱上的灯便亮了起来,接着便是一阵犬吠声,殷伯已走了出来,拉开了铁门,我驶进去,从车中探出头来:“我姓卫,霍医生将这幢房子送给我了!”

  “我知道,”殷伯的声音很沉郁:“霍先生在临走之前,曾对我说过的。”

  “殷伯,你可以继续留在这里,我会和霍先生一样待你的。”

  “谢谢你,卫先生。”殷伯弯着腰说。

  我让殷伯上了车,和他一起到了屋子前,走进屋子,我道:“殷伯,请你开亮所有的灯,我想好好地看一看屋子的每一个角落!”

  殷伯答应着,走了开去,不一会,连花园中的水银灯也亮了起来,全屋大放光明。

  我从客厅中慢慢踱了开去,一间一间房间踱着,想起半年多前、我和霍景伟在这里相会的情形,实在是不胜唏嘘了。

  我在最后,才踱到了那间放着那圆柱的房间之前,意外地,我发现门锁着。

  在我一间一间房间踱来踱去之时,殷伯一直很有耐心地跟在我的后面,我发现房门锁着,自然立时转过头去望他,殷伯忙道:“这间房间,霍先生说供着神,他一直是锁上门,不让我进去的。”

  我没有再说甚么,从牛皮袋中取出了那串钥匙来,一一试着,试到了第六柄,就将门打了开来。

  那房间中自然未曾着灯,也正因为如此,所以我一推门进来,发现满屋都是月光,这才想到今天是农历十五,正是月圆之夜。

  由于我想到了是月圆之夜,我的心中,立时起了一种十分神秘的感觉,我已经按到电灯开关了,但是我手却又松了开来。

  我向房间中央的那根圆柱看去,圆柱依然放在那里,月光可以照到它。在月光下看来,它的色泽,更是极之柔和。除此之外,也没有甚么异状。

  我慢慢向那圆柱走去,殷伯忽然叫道:“卫先生,你别走过去。”

  我回过头来:“为甚么?”

  殷伯道:“霍先生曾经告诉我,那是‘丛林之神’,每当月圆,它就显灵,千万不能走近,今天是十五,你——还是别走过去的好。”

  我笑了一下:“不要紧,你看它不是和平时一样么?不会有事的,你放心好了!”

  殷伯脸上的神情,十分焦急:“卫先生,你别怪我多嘴,这——神——我看十分邪门,霍先生本来好端端的,自从供起了这个神之后,他就失魂落魄,年纪轻轻就死了!”

  殷伯当然不会明白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的,我当然也不会费精神去和他解释,所以我只是微笑着,仍然向前,走了过去。

  我来到那柱旁,伸手去抚摸那柱子。

  当我的手一碰到那柱子之际,我整个人,突然震了一震,在剎那间,我产生了一种难以形容到了极点的,怪异之极的感觉!

  那种感觉真是难以形容的,好像那柱子是带电的,但实际上却又不是那种触电的感觉,我只感到在那不到百分之一秒的时间中,有甚么东西,从那柱中,传进了我的身体之内。

  但是传进我体内的却比电还要不可捉摸,总而言之,我根本讲不出那究竟是甚么感觉来!

  在那极短的时间中,我好像想起了许多事,但是那究竟是一些甚么事,我却又全然说不出来,那可以说是一种极其混乱,极其不能解的许多怪异的念头。

  我像是触电一样,立时缩回了我的手来,并且向后连退出了三步。

  我那时的脸色,一定十分苍白难看,是以站在我身后的殷伯失声问道:“卫先生,你怎么了?霍先生曾说那神像是——不可触犯的!”

  殷伯的话,令得我从那极度的怪异之感中,又回到现实中来。

  我使劲摇了摇头,想弄清楚刚才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是我却无法设想,我早已说过,那是混乱之极的一种感觉,就像你做了一个极之怪诞不可思议的梦,在梦醒的时候,或者还可以记得十分清楚,但是到第二天早上,就甚么也想不起来了。

  但是我却可以肯定一点,那便是:如果我要再体验一下那种怪异的感觉,那么,我只要再伸手去碰碰那根柱子就可以了。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向殷伯挥了挥手:“这里没有你的事了,请你出去。”

  殷伯虽然听到了我的吩咐,可是他还是迟疑着不肯走出去。

  我又道:“你出去,我要独自一个人在这里,在你出去的时候,请你将门关上。”

  殷伯开始向外走去,但是当他来到门口的时候,他还是停了一停:“卫先生,你千万不要去触犯那神像——不然是不会有好结果的!”

  我自己也不知道我何以会有那么大的脾气,因为我从来不是那么大脾气的人,我突然大声呼喝道:“你出去,别来管我!”

  殷伯给我突如其来的呼喝,吓了一跳,连忙退了出去,将门关上,屋中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我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之所以一定要将殷伯赶出去,是因为我已知道了那根圆柱,的确有着一种奇异的力量之故。

  我不想殷伯也知道这件事,因为那是超乎人的想象之外的,殷伯如果知道了之后,一定骇异莫名,不知会做出一些甚么事来!

  我定定地望着那圆柱,又慢慢地伸出手去。

  我那时的情形,就像是将手伸向一个明知有电的物体一样,当我的手指,来到离那圆柱极近的时候,我要鼓起勇气,然后才能碰到那圆柱。

  和刚才一样,我突然一震,有了一股极之奇异的感觉!

  但由于这一次,我是有了准备的,和第一次那种突如其来之际的情形不同,所以我比较可以体味那种奇异之感。我感到在剎那间,我的思想,突然灵敏了起来,我想到了许多事。

  虽然我的手指触摸到那圆柱,仍然是极短的时间,但是在那短短的一剎间,我所想起的事,却多得连我自己也吃惊。

  用一句最简单的话来说,就是我的思想或记忆,在那剎间突然变得灵敏了!

  我呆了片刻,决定将我的手完全放上柱去。

  我的动作十分缓慢,那是由于我心情紧张的缘故,因为我不知道在我将手全放了上去之后,会有甚么样的怪异感觉产生。

  等到我的手完全放到了那圆柱上之后,我突然有了一种被催眠的感觉,我感到我的人已不再站在那间房间的中心,而是在一个虚无飘渺的地方,是在一个十分难以捉摸的境界之中。

  我也无法知道自己在那境界中干甚么,我的脑中只是一片混沌,甚么也不能想,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我听到了一阵电话铃声。

  那阵电话铃声,将我从那种失魂落魄的情形之中,拉了回来,我猛地一挣,转过身来,刚才的一切,如同做了一场梦一样。

  而当我“醒”了过来之后,我已听不到那阵电话铃声了,我略呆了一呆,连忙拉开了门。

  我拉开了门之后,看到殷伯站在门口不远处,我突然听不到电话铃声,以为是殷伯已在接听电话了,可是殷伯却没有,他站在那里未曾动过。

  我有点不满:“殷伯,刚才电话响,你为甚么不去接听?”

  殷伯睁大了眼望着我,用一种大惑不解的神情道:“没有啊,卫先生!”

  我更是不满:“甚么没有,刚才我明明听到的!”

  我的确是听到的,因为那阵电话铃声将我从如同被催眠的境界中惊醒过来的,我是实实在在,听到那阵电话声的,所以我才那样责问他。

  可是殷伯却仍然坚持着:“没有电话声,真的没有,很少人打电话来的!”

  我还想再说甚么,但就在这时,电话铃响了起来。

  电话铃声,听来全是一样的,但这时,当我听到了那一阵电话铃声之际,我全身都震了一震!

  那电话铃声,我认得出来,就是我刚才听到的那一阵,电话铃一响,殷伯便走了过去接听,那证明他的耳朵,一点也不聋。

  那也就是说,他坚持说没有听到电话铃声,是真的没有听到。

  而我,在将手按在圆柱上之际,却又的确听到了电话铃声!

  唯一的解释便是:当我听到那一阵电话铃声之际,声音是并不存在的,声音直到现在才来,是在四分钟或者五分钟之后。

  而我在五分钟之前,便已听到五分钟之后的声音。

  我有了预知的能力!当我推断到了这一点之际,我只感到全身都有一股极度的寒意!

  我的预知能力是在当我的手扶住了那圆柱之际产生的,现在,当我离开那圆柱之际,我并不知道以后会发生甚么事,我也不知道那电话是谁打来的。

  由此可知,那圆柱的确有着一种神奇的力量,使人可以有预知的能力!

  我还可以进一步说,当月圆之夜,那圆柱才会有这种神秘的力量产生!

  刚才,我只不过是将手放在圆柱上,便有了那样的结果,如果我将头放上去的话,那我一定和霍景伟一样了!

  我心头怦怦乱跳着,为了要证明我的论断是不是正确,我连忙走进了房间中,再度将手放在那圆柱之上。而当我的手才一接触到圆柱时,那种茫然的、难以形容的感觉,又发生了!

  我只觉得在似真非真,似梦非梦的境界中,听到了殷伯的声音,殷伯在对我说:“卫先生,是你太太打来的电话,请你去听!”

  我陡地一怔,是白素打来的电话,我当然立即要去听的,我连忙转身走出。

  可是我才走出一步,我就呆住了。

  房间中只有我一个人,殷伯并不在房间中!

  但是刚才,殷伯的声音,却在我的身前,殷伯决不可能在半秒钟之内,就在我的跟前消失!那么我刚才听到的声音是——

  我才想到这里,房门推开,殷伯向我走来,道:“卫先生。是你太太打来的电话,请你去听。”

  那就是我刚才听到的话,现在我又一字不易地听了一遍,而且正是殷伯所讲的,而殷伯在讲这句话的时候,又恰好是在我身前!

  事实上,殷伯只讲了一次,但是我却听到了两次!

  在殷伯还未曾推门进来向我讲话之际,我便已听到了他的话,或者说,我便已知道了他要讲甚么。

  那是预知能力!

  在那剎间,我心绪的烦乱,实在是难以形容的,但是我还是立时走了出去。

  我来到电话边,拿起电话:“素,是你么?”

  白素道:“是啊,你在甚么地方,在干甚么?”

  “你是怎知道这里的电话的?”我问。

  “我知道你到律师事务所去,打电话去查问,律师事务所的人说你到一幢花园洋房去了,是他们将电话号码告诉我的,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霍景伟将他的一幢别墅送了给我,我现在就在他的别墅之中,你有甚么事?”

  “有三个人从欧洲来找你,说是霍景伟吩咐他们来见你的,你能立即回来么?”

  又是和霍景伟有关,我不知道那几个是甚么人,但是可想而知,他们一定有相当重要的事!

  是以我立时道:“我立即就来。”

  我放下了电话,在那一剎间,我的心中,突然起了一股极度的好奇心。

  我现在从电话中,知道有三个人来找我,是从欧洲来的,但是我却不知道他们是甚么人,来找我究竟是为了做甚么?

  然而,如果我将手放到那圆柱上去呢?我是不是可以知道他们的身份和他们来找我的目的?

  这实在是一种十分难以遏制的冲动,好奇心是人的天性,如果我可以未曾见到他们三人之前,就知道他们的身份,和他们来找我的目的,那不是很有趣的事么?

  所以我立即向那圆柱走去,当我来到那圆柱旁边的时候,我甚至绝不犹豫,立即将手按上了圆柱,那圆柱的神奇力量,实在是使人吃惊的,我像是被一种极大的旋转力,转出了房间——

  我驾车疾驶,我回到了家中,我看到客厅中坐着三个客人,一个人是山羊胡子的老者,另外一个中年人,神情十分严肃,还有一个,从他那种满不在乎的神情看来,他像是法国人。

  我向他们走去,那时候,我的心中还是记得,那是我预知的事,是现在还没有发生的。

  也不知为甚么缘故,当我一想到这一点时,我的好奇心突然消失了,我像是一个要在噩梦中挣扎醒来的人一样,一面我还听得那山羊胡子在自我介绍道:“我是史都华教授!”另一方面,我的身子已在不断摇动,终于,我猛地退出了一步,我的手已经离开了那圆柱,在感觉上,我“回”到了房间中,虽然我明知我其实是一直在房间中,根本未曾离开过。

  我的呼吸变得十分急促,我匆匆走出了房间,将房门锁上,驾车回家。当我走进我自己家的客厅时,我看到三个客人坐着。

  我实在是第一次看到他们,但是他们对我来说,却一点也不陌生。

  我想向那山羊胡子直冲过去,先叫出他的名字,他一定会十分惊讶,那么事情和我预见的就有所不同了。但是我还未曾来得及照我想的那样去做,史都华教授已站了起来,正如我所预见的那样,他向我伸出手来:“我是史都华教授!”我忙道:“幸会,幸会!”

  史都华又介绍其余两位,他指着那神情严肃的那个道:“这位是勒根医生。”我又和勒根医生握手,第三位果然是法国人,他是歇夫教授。

  当我们重又坐下之后,史都华教授道:“我们四个人,有一个共同的特点,我们都认识霍景伟。”

  我点头道:“是的。”史都华道:“我们也都知道,霍有一种神奇的力量!”

  我又点头道:“是。”

  史都华叹了一声道:“那其实是不可能的事,但是我们都知道那是事实:霍有预知能力!”

  我第三次点头。史都华道:“那也就是说,我们四个人之间,可以真正地就霍的事而交换意见,相互之间,不必存有甚么隔膜,你同意么?”

  我第四次点头,表示同意。

  史都华不再说甚么,望向歇夫教授,歇夫教授的话有着浓重的科西嘉岛的口音:“我是一个研究玄学的人,我先得解释一下,所谓玄学,其实一点也不‘玄’,只不过是要弄明白一些还未曾有确切解释的事情的一门科学而已。”

  史都华进一步解释道:“是的,例如在两千年以前,人还不知为甚么会打雷闪电,那时如果有人在研究何以会有雷电,那么他就是在研究玄学了!”

  我赞赏地道:“说得好,这是对玄学的最好解释!”

  歇夫很高兴:“所以,玄学的研究者,几乎要具有各方面的知识,才能有研究的结果,我在开始的时候,研究鬼魂,但后来放弃,转而研究预感,我曾搜集过许多有预感的例子——”

  我打断了他的话头道:“教授,霍景伟的情形,不是预感,简直是预知!”

  “是,他的情形很特殊,但是清晰的预知,是从模糊的预感进一步衍化而来,我想你一定不反对我那样的说法?”

  我不表示反对,歇夫又道:“在每一个人的一生中,几乎都有一次或一次以上的预感,预感到某一件事会发生,而大多数是不幸的事。有的预感,还十分强烈,世纪初,芝加哥大地震发生之前,就有好几个人,有同样的预感,当他们有预感的时候,还根本没有发生地震!而一般来说,人在生物之中,还是预感能力最差的生物,有很多生物的预感能力比人更强。”

  “你说得对,”我接口道:“但是,霍的预知能力,却不是与生俱来的。”

  “是,”史都华说:“但我们先要研究何以人会有预感,才能进一步去推测,是甚么力量,使得霍有了预知能力的。”

  我没有再出声。

  歇夫再道:“人何以会有预感,这实在是一个不可解释的谜,我们必须将预感和心灵感应分开来,心灵感应固然微妙,但是可以解释。”

第四章:没有明天的人

  我不出声,因为那是难以想象的,而且是十分可怕的一件事。

  霍景伟又道:“人人都有明天,对每一个人来说,明天是新的一天,有许许多多新的事在等待着,而事先他绝不知道,就算他明天要死了,只要他不知道,他今天仍是兴高采烈的,但是我——”

  他讲到这里,用手捧住了头,很用力地摇着,他脸上那种痛苦的神情,越来越甚,终于,自他的齿缝中,挣扎出了一句话来,道:“我是个没有明天的人!”

  我仍然没有出声。

  “并不是我不想讲话,而是我觉得在那样的情形之下,我根本没有甚么话可以说!”

  霍景伟发出了一连串的苦笑声,然后才道:“这种痛苦,你是想象不到的,你想想,我现在年纪还轻,本来我有美好的前途,可是现在,对以后的一切,我却全知道了,我甚至知道我将在哪一年哪一月哪一天,甚么时候,停止呼吸,我现在过日子,就像是在看着一张连分类广告都看了好几遍的旧报纸,在我的生活之中,找不到任何新的东西!”

  他又停了下来,然后,他神经质地笑了起来:“你说预知力量是十分令人羡慕的,但是我亲身体验的结果却是:那是最痛苦的事!”

  我直到这时,才想起有甚么话可说来:“你的话也不尽然,你说你无法改变已知的事实,但实际上,你却是可以的。”

  霍景伟瞪大了眼,望着我。

  我摸着自己的脑后,肿起的那个高块:“譬如说,昨天在车房中,你能避开我的一击,那就是由于你事先知道我的一击之故。”

  霍景伟苦笑道:“是的,这一类细小的事,可以改变,但是我却不能改变自己的命运,我就不能使你停止追踪我,我也不能使我在你的面前,保留我的秘密,我明知那飞机会失事,但我只能在失事前,救一个人或几个人,但不能挽回那架飞机失事的命运!”

  我安慰着他:“你能够在小事上改变自己的遭遇,那也够好的了,从小处着眼,你每一次都可以在马场上满载而归,你可以获得暴利,你可以尽情享受,来渡过你的一生。”

  “尽情享受!”他无限感慨地重复着我的话,“请问,一个死囚,在临刑之前,有甚么心情去享受他照例可以享受的那丰富的一餐?”

  我听得他那样说,不禁吓了一跳:“你——莫非知道自己的死期十分近么?”

  霍景伟摇着头:“不!”

  我忙道:“那你为甚么会有临行刑前的感觉?每一个人都要死的,照你那样说来,每一个人都没有享受任何快乐的心情了?”

  霍景伟叹息着道:“你似乎还不明白,每一个人都知道自己会死,但是却不知道甚么时候会死,未知数即使是一个极小的数字,也比已知数是一个极大的数字好得多,人所以活着,拼命追求成功,追求享受,追求一切,全是因为人虽然知道会死,但却不知道甚么时候会死!”

  霍景伟其实已解释得十分清楚了,我也明白了其中道理,那实在很简单,我不知道自己甚么时候会死。不知道自己甚么时候死,死亡就是一件十分遥远,根本不值得去为它担心的事情。但如果知道自己甚么时候死,就算死亡是在一百年之后,在心理上,便也是一种极沉重的负担,逼得人无时无刻不去想念它!

  而且,从霍景伟的话中,我也想到,一个对未来发生了一些甚么事全都知道的人,生活之乏味,实在是可想而知的事!

  我也不禁叹了一声:“那样说来,你就算能令你的预知能力丧失,也是没有用的,因为你已经知道了一切事!”

  霍景伟道:“我希望的是能够在使我的预知能力消失的同时,也令得我的记忆,丧失一部分,将这一切,当作一场恶梦一样。”

  我道:“那么,你就应该去找一个十分好的脑科医生,而不应该常崇拜一根柱子。”

  “那不是柱子,”霍景伟急忙分辩:“那是‘丛林之神’,是神!”

  我感到他的话十分滑稽,我已看到过那“丛林之神”,那分明只是一根柱子!

  但是我却不去和他争辩,我只是又道:“那也一样没有用,你应该知道,你是不是能够使你的预知能力丧失的,因为你现在有预知能力!”

  霍景伟抬起头来:“是的,我知道。”

  “你知道甚么?”

  霍景伟的话说得十分慢,几乎是讲一个字,便停上一停:“我知道我不能,我将会在有预知能力的情形下死去,我不妨明白地告诉你,我的死法是——我实在忍不住那乏味的日子,我会将我自己的生命,像一张旧报纸那样,毫不吝啬地抛去!”

  我大吃一惊:“你会自杀?”

  霍景伟反倒被我的神态,逗得笑了起来:“那有甚么大惊小怪的?抛掉一份新报纸,才是值得奇怪的事,但是我的生命,却是一份旧报纸!”

  “就算旧报纸,也有重读价值的。”

  “但是我已读过千百遍了,我实在觉得太乏味了,真是太乏味了!”我没有再说甚么,他也不说甚么。

  一片沉寂,我甚至可以听到我和他两个人的呼吸声,然后,在足足五分钟之后,我才道:“你明知会那样,又何必再崇拜‘丛林之神’?”

  “那是我希望奇迹出现,虽然我明知那是绝无可能,我要在绝望中挣扎,当我挣扎到难以再挣扎下去时,我就会——”

  我打断了他的话头:“你且说说探险的故事。”

  “说我遇到‘丛林之神’的经过?”

  “是的。”

  “那是一个很长的故事了,故事的开始,是我们几个人,想到南美洲去行猎,寻求生活上的一些刺激,我说的那几个人,是我的好朋友。”

  “他们现在在那里?”

  “他们很好,也不知道我发生了意外,因为他们一到了南美,立时被南美女郎的热情熔化了,他们在巴西的几个大城市中,有数不清的艳遇,但是却一点奇遇也没有,因为他们根本没有到丛林去。”

  “你一个人去了?”

  “是,我雇了三个第一流的向导,和九个脚夫,连我一共是十三个人。”霍景伟苦笑了一下,“十三真是个不祥的数字。”

  我没有说甚么,霍景伟道:“我们十三个人深入丛林,从偌兰市出发,溯着亚拉瓜河向上走,第三天,我们便已到了不见天日的丛林中,第五天,一个向导死在毒蜥蝪之下,三个脚夫逃走,第七天,我打中了一头黑豹,但是另两个脚夫却被毒蛇咬死,另一个脚夫被食人树缠住,拉出来时,已奄奄一息,不及急救就死了。”

  霍景伟在讲那段经历时,他的口气,十分平淡,叙述也十分简单。

  但是我却已听得心惊肉跳了!

  我吸了一口气:“吃人树?”

  “是的,吃人树!”

  “就像我们平时在蛮荒探险电影中看到的那样?”

  “当然不是,是一种高大的树,在树枝上,有许多藤一样的长须倒垂下来,那种长须,一碰到有生物经过,便会收缩,将生物吊了起来,在吃人树上,全是白骨。那种长须在掳获了食物之后,就会分泌出一种剧毒、腐蚀性的毒汁来,那土人死得十分惨。”

  我吸了一口气:“那地方——实在是魔域!”

  “你说得对,真正是魔域,人置身其中,就像是在一个永远没有完的噩梦之中一样,吃人树虽然可怕,但是比起以后两天,又有两个土人,死在食肉青蝇之下来,那可差得实在太远了。”

  我的声音,听来和呻吟声已差不多:“食肉青蝇?”

  “是的,严格来说,食肉的并不是青蝇本身,而是它的蛆,这种青蝇,有大拇指大小,它有本领将卵产在生物的肌肉之内。蝇卵在肌肉内孵化成蛆,蛆就以生物的肉为食粮,那只不过是一夜功夫,当我们发现两个土人死亡时,他们——”我陡地跳了起来,摇着手,叫道:“别说了!别说了!那令人恶心!”

  霍景伟用一种奇怪的眼光望着我,过了半晌:“卫先生,我以为你是一个有着各种各样怪异经历的人,是不会因为这些情形而害怕的。”

  我自己也觉得有点惭愧,但是我实在不想听下去,在那种原始丛林之中,实在是甚么样怪诞的事都有。

  我道:“你说得对,我有各种各样的怪异经历,但是我未曾到过那样的地方!”

  霍景伟道:“好,那我说得简单些,等到我们遇到了猎头族的时候,已只剩下两个人了,一个是我,一个就是向导。幸而那向导和酋长是相识的,要不然,我们两个人的人头,就会挂在屋檐之下了。我们在猎头族的村落中住了三天,说出来你或者不信,猎头族的印地安少女,个个都有世界小姐的美好身材,而且她们,几乎是裸体的,那真使人留恋。”

  我苦笑了一下,就算他所说的是真,我也决计不相信世人有人为了美色,而甘愿冒着食人树、食肉蝇、毒蜥蝪的危险而到那样的魔域中去的。

  霍景伟又道:“我第一次听到‘丛林之神’,便是在那个部落中,那个部落的一个巫师,宣称他有预知能力,早知道我们要来,他甚至说出了我们一路上的经过,每一个人死亡的情形,他还说了很多预言,他说明天,在他们村落的北方,有一个人会死于意外,这个人的死,会令得全世界都感到意外。”

  我大感兴趣,道:“他说那个人是甚么人?”

  霍景伟道:“他当时说出了那人的名字,是约翰.肯尼迪,我听得自那个巫师的口中讲出这个名字来,心中已是十分奇怪,因为那样的一个未开化的部落中的巫师,是不可能知道美国总统的名字的,当然我虽奇怪,但并不相信他的话,当时,我们几乎已抛弃了所有的行囊,但是还保留着枪枝和收音机,而第二天,在收音机中,我就听到了美国总统被刺的报告!”

  他手有点发抖,所以点燃一支烟,也花了不少时间,他吸了几口烟,才继续道:“当我听到了收音机的报告之后,我无法不承认那巫师的确是有预知能力的了,我找到那巫师,去问他为甚么会有那种力量,我当时的想法,和你一样,认为我如果也有了那样的力量,那我可以说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

  我有点急不及待地问:“那巫师怎么说?”

  “巫师起先不肯说,后来我答应将一柄十分锋利的小刀送给他——他们落后得还停留在石器时代,他才告诉我。”

  霍景伟惊叹地说:“巫师说那种力量,是‘丛林之神’赐给他的,他还带我去看‘丛林之神’,据他说,‘丛林之神’是他的祖先发现的,自从他的祖先发现‘丛林之神’后,他们的一家,便世世代代,成了这一族的巫师,有无上的权威。我跟着他爬上了山峰,在一片密林之中,看到了‘丛林之神’。”

  “就是那圆柱?”我问。

  “是的,你也看到过了,就是那——圆柱。它竖立在密林之中,有一半埋在地下,在那样的地方,密林之中,看到那样的一根圆柱,这的确使人感到奇怪,那巫师又做着手势,告诉我,在月圆之夜,将头放在圆柱之上,就可以获得预知力量了。”

  我忍不住又问:“巫师的话是真的?”

  霍景伟叹了一声:“是真的,那晚恰好月圆,我将头放在柱上,起初我的眼前出现许多许多梦幻一样的色彩,像是置身在梦境之中,那时,我已感到有很奇妙的变化,会在我的身上发生,而当我不知在何时站起身子时,我便有了预知的能力,我已经知道我会偷走那‘丛林之神’!”

  霍景伟又停了一停:“那是两天之后的事,我偷偷带着那向导,上了山,将那根圆柱,从地上挖了出来,两人合力逃出了丛林,我给了那向导一笔十分丰富的报酬,将圆柱运了回来,而从那时起,我已开始觉得,有预知能力,实在是一件十分痛苦的事!”

  霍景伟熄了烟,摊着手:“我的经历,就是那样,听来很简单,是不是?”

  我站了起来,来回踱着,霍景伟的故事,听来的确不很复杂,但是却令人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奇异之感。

  过了好一会,我才道:“今晚也是月圆之夜,照你所说,如果我将头放在那圆柱上——”

  霍景伟忙摇手道:“千万别试!”

  我心中十分乱,我当然不是想有预知能力,但是那圆柱和月圆,又有甚么关系?

  而且,未曾发生的事,一个人如何能知道?那似乎没有科学的解释,即使是抽象的解释,也难以找得出来!

  我呆了好一会,才问:“那圆柱在月圆之夜,会有甚么变化?”

  “没有甚么变化,只不过平时,头放在上面,没有甚么感应,但如在月圆,就会使人的脑部,有一种极奇妙的感应,我没有法子形容得出,而我也不想你去体验那种感应。”

  我挥着手:“那么你认为那圆柱是甚么东西?”

  霍景伟呆了一呆,像是我这个问题,令得他感到十分意外一样。我等着他的回答,过了好久,他才道:“那是‘丛林之神’,不是么?”我又好气,又好笑:“‘丛林之神’这个称呼,是猎头部族的巫师,才那样称呼它的,它当然不是神,怎会有那样的神?”

  霍景伟反倒觉得我所讲的,是十分怪诞的话一样,反问我道:“那么,你说这是甚么?它自然是神,不然何以会有那样的力量?”

  我摇着头:“当然那不是神,但是我却不知道那是甚么,你没有试图将它锯开来,或是拆开来看看,或是交给科学家去检查。”

  霍景伟苦笑了起来:“在那样荒蛮地方发现的东西,交给科学家去检查?这不是太——可笑了么?我连想也未曾那样想过。”

  我道:“但那是值得的,一定要那样,才能有一个正确的结论,我想去请一批科学家来——”

  我讲到这里,突然停了下来。

  因为在剎那之间,我想到了一点,我想到我去请科学家,实在也没有用的!

  因为我请来的那批科学家,就算对那圆柱,有甚么结论,那是未来的事,而霍景伟对未来的事是有预知能力的,他应该早知道那个结论了。

  而他却不知道那是甚么,由此可见,请科学家来,也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我讲话讲到一半,突然停止,霍景伟也不觉得奇怪,他只是自顾自地苦笑着:“现在总算好,有一个人知道我的事了。”

  我总觉得他的每一句话中,都充满了悲观和绝望,那自然是他一点也觉察不到人生乐趣的结果。

  我沉默了片刻,才道:“我想再去看看那圆柱。”

  “可以的,我在这里休息一会。”

  我自己一个人走了出去,来到了那根圆柱之旁。除了色泽方面十分奇怪之外,那圆柱实在没有甚么出色的地方。我试着将头放在圆柱顶端,微凹进去的那地方,也丝毫没有异特的感觉。

  我试着将它抱起来,平放在地上,来回滚动了几下,那圆柱一定是实心的,因为它很沉重,但如果它是实心的,又何以会有那样神奇的力量?

  我取出了随身携带的小刀,在那圆柱上用刀切割着,但是我非但不能割下任何小片,连痕迹也未能留下来,那圆柱是极坚硬的金属。

  然而,如果是极其坚硬的金属,那似乎重量又不应该如此之轻!

  我仔细察看了足有一小时之久,才又将之抱了起来,竖放在那里。

  我不知道霍景伟甚么时候来到房间之中的,我听到了他的声音,才转过头去。他道:“那究竟是甚么,你研究出来了没有?”

  我摇了摇头。

  他道:“所以我说它是神,‘丛林之神’。”

  我缓慢地道:“不是,我初步的结论是:那不是地球上的东西。”

  霍景伟缓缓地吸进了一口气,他一定是第一次听到人那样讲,所以他脸上神情的古怪,简直是难以形容的,他道:“你真会那样讲!”

  我道:“你是早知我会那样讲的了?是的,那不是地球上的东西,你别觉得奇怪,整个宇宙——”

  我的话还未曾讲完,便被他打断了话头,他道:“我知道,我知道你的理论,你的理论是,宇宙是无边际的,像地球那样的星球,在宇宙中,不知有多少万亿颗,其他星球中也有高级生物,那是毫无疑问,决计不值得怀疑的事!”

  我点头:“正是那样,地球人以为自己是宇宙中唯一生物,那样的观念实在太可笑了,因为地球人甚至根本不知宇宙是甚么,也不知宇宙有多大,地球人对宇宙,还在一无所知的情形之下,怎可以抱定那样的观念,去对待整个宇宙?”

  霍景伟道:“我全知道,你还会告诉我,那圆柱可能是许多许多年之际,外层空间星球上的生物留在地球上的,那时候,地球上可能还是三叶虫盘踞的时代,是不是?”

  我正想说那些话,是以我不得不点头。

  霍景伟叹了一声:“对于这些问题,我实在没有兴趣,我只是不想我自己有预知的能力!”

  他激动地挥着手,面色苍白。

  我望了他片刻:“那么,你还有一个办法可行,你是医生,你可以和著名的脑科专家商量一下,替你的脑部进行一次手术,除去你脑中的若干记忆,或者使你变得愚钝些!”

  霍景伟苦笑着,我见过他无数次的苦笑,但是却以这一次最凄苦。

  他问我:“我的预见能力,一直到我死为止,在我死了之后,又会有甚么事发生,我不知道了,你可知我预见我自己是怎么死的?”

  我张大了口,但我没有出声。

  我自然是在问他,他预知他自己如何死的?

  霍景伟道:“我预知我将死在脑科手术床上,因为我的想法和你的提议一样,最后我想用脑科手术来除去我的记忆和预知能力,结果,手术失败,我死了——”

  这一次,连我也为之苦笑起来!

  命运实在对霍景伟开了一个大玩笑,也可以说,那是一个恶作剧!

  霍景伟也知道自己会如何死去,但是他却一定要那样做,因为他活得乏味,他想要改变目前的情形,但结果却换来死亡!

  他无法改变那样的事实,虽然他早已知道会如此!

  我实在没有甚么好说的了,我只是望着他,他也只是望着我。

  这时,我至少已知道何以他的神情如此之颓丧,也知道何以他总是苦笑了!

  过了好一会,我才道:“那么,你可知道——那是甚么时候的事情?”

  霍景伟摇着头:“在七十二小时之外的事,我虽然知道,但是对于确切发生的时间,我却不能肯定,所以我也不知道那是甚么时候的事。”

  我安慰着他:“其实那是不可能的,你明知会死于脑科手术,你可以不施行手术!”

  “但是我又希望我能够藉脑科手术而摒除我的预知能力!”霍景伟回答。

  现在那样的情形,倒使我想起了“夜行人的笑话”来了:有人深夜在街头游荡,警察问他:“你为甚么还不回家?”那人说:“因为我怕老婆骂。”警察又问:“你老婆为甚么骂你?”那人回答是:“因为我深夜不回家!”

  现在,霍景伟的情形,也正好相同!

  又呆了好一会,我才抱歉地道:“我实在很难过,我也不能给你甚么帮助,那真是很遗憾的一件事,请你原谅我。”

  霍景伟摊开了手:“我没有理由怪你的,那是命运的安排,是不是?”

  我甚至不敢去看他,因为我觉得他实在太可怜了!

  他也没有再说甚么,就驾车送我离开了这幢优美的别墅,我们在市区分了手,我回到了家中,将霍景伟的一切经历,详细向白素说了一遍。

  说完之后,我不胜感慨:“有很多事,得不到的人梦寐以求,但是得到了之后,却绝不会有想象中的那样快乐,反倒会带来痛苦!”

  白素没有说甚么,我则继续表示着我的意见,道:“世上人人都想发财,以为发了财之后,快乐无穷,但真发了财之后,才知道不是那么一回事。想做皇帝的人真当上了皇帝,也会发觉做皇帝也不一定快乐。哪一个人不想自己有预知能力,但是谁又知道,一个有了预知能力的人,竟是如此痛苦!”

  白素微笑地望着我,她是好妻子,尽管她有时不同意我的见解,但是她却也很少和我争执。

  当天,我在十分不愉快的精神状态下度过,第二天,我突然想到,高明的催眠术,对于增进记忆和消失记忆,有一定的作用,何不叫霍景伟去试一试?

  可是当我想设法和霍景伟联络的时候,他却已经离开本埠了。

  我问不出他的行踪来,只好作罢了。

第三章:化敌为友因参神

  而我却一点也不觉得疲倦,由此可知,在那一小时之中,我的思绪,乱到了何等程度!

  我拿起了电话,仍然是白素的长途电话,她告诉我,她已在机场,飞机在十分钟之后起飞,也就是说,午夜之前,我可以见到她了!

  在和她通了这次电话之后,我到我熟悉的报馆中去坐了一会,有关飞机失事的电讯刚到,那架飞机是撞中了山峰起爆炸的,机上所有人无一幸免。

  我离开了报馆之后,便直赴机场,在机场等候了相当久,要乘搭的那班飞机,总算准时到达了,当她从闸口中走出来时,我冲向前去,我们拥抱在一起。

  有很多人好奇地望着我们,但是我敢担保,所有望着我的人之中,没有一个知道我们夫妻两人,几乎阴阳路隔,再也不能见面了。

  而当我将白素拥在怀中之时,我格外感激霍景伟,是他救了我们,我应该答应他的任何要求,不再与他为难才是,我替妻抹拭着她见到我时又流下来的眼泪:“走,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就是那个警告你飞机会失事的人?”

  “是的。”

  我替她提着行李,出了机场,驾车直向霍景伟的住所驶去,当我驶上斜路,来到了花园洋房的大铁门前,我发现灯火通明。

  而且,我的车子才一停下来,就看到一个身形瘦而长的人,向外走来。那人正是霍景伟,他显然是预先知道我们会来了!

  我们下了车,霍景伟已来到了铁门之前,拉开了铁门,我们走了进去,我介绍道:“这位是霍先生,这是我的妻子白素,她的性命是你一个电话救回来的。”

  霍景伟听了我那样的介绍,脸上却现出了一个十分苦涩的微笑来,他只是道:“请进来。”

  我们跟着他,一齐走了进去,他并不在客厅中招待我们,而带着我们,直上三楼,到了他的书房中,一进他的书房,白素便被那只黑豹标本吓了一跳。

  我则早知道他的书房之中有着那样的一只黑豹的了,所以并不感到意外,我道:“我们才从机场来,是特地来感谢你的。”

  霍景伟道:“不必谢我,我在电话中提到的事,你可肯答应么?”

  我立即道:“当然答应,事实上,我是受了令尊的委托,才对你的行动加以注意的,现在,我可以回绝他,而且绝不跟踪你。”

  白素并不知道我们在讲甚么,但是她是一个有教养的女人,决不会在两个男人交谈之际插言的,她只是睁大了眼睛,听着。

  霍景伟道:“谢谢你,那我就很高兴了!”

  我看出他不想和我多谈甚么,而我到这来的目的,也已经达到了,所以,我望了白素一眼,我们两人一齐站了起来:“我们告辞了。”

  霍景伟也不加挽留:“好,我送你们出去!”

  他先一步走向书房门口,但是在他到了门口的时候,他却站定,问:“卫先生,据说,你曾见过许许多多怪异的人?”

  “你可以那样说,也可以说那只是我想象出来的。因为很多人一提及别的星球上的生物,还在当那只是在科学幻想小说中才存在的玩意儿!”

  “你见过从其他星球来的人,或是高级生物,也有过许多稀奇的经历,但是你——可曾——”霍景伟犹豫了一下:“可曾见过像我一样的人?”

  我反问道:“你的意思是说,对未来的事情有预知能力的人。”

  霍景伟像是被人道中了他的隐私一样,面色苍白地点了点头。

  我道:“没有见过,我看见过怪得不可思议的透明人和支离人,但是未曾遇到过像你这样的人。”

  霍景伟叹了一声,我趁机道:“霍先生,你好像很不开心?其实,一个人有了像你这样的能力,应该觉得十分开心才是的。”

  霍景伟苦笑着,并不出声。

  他脸上那种痛苦和无可奈何的神情,绝不是做作出来的,而是他的内心的确感到了痛苦。

  我也没有再问下去,我们之间,呆了片刻,他忽然伸手在我的肩头上,拍了一下:“明天中午,你到我的医务所来,好么?”

  这个邀请,对我来说,简直是喜出望外的!

  我连忙答应着:“好,当然好。”

  “那么,明天见,恕我无礼,我不送你们下去了。”

  “别客气!”我说着,和白素一起下了楼,和他分了手。

  到了车中,白素才向我提出了一连串的问题来,我将事情的始未,详详细细地讲给她听。她听了之后:“我想,他明天会带你到那俱乐部去。”

  “我希望如此。”

  “你认为他没有恶意?”

  “当然不会有恶意,你没有看出来么?他虽然有着超人的能力,但是却一点也不快乐,他甚至没有一个可以和他谈话的人,我想,他帮助过我,我也可以帮助他,我相信他一定有过十分奇特的遭遇!”

  白素靠在我的身上:“如果他真需要帮助的话,那就应该好好地帮助他,如果不是他,我们——我们现在怎样了?”

  我不敢想,真的不敢想,我忙道:“别去想它了,事情不是已过去了么?”

  我将车子开得快些,白素也不再提起失事的飞机了。

  第二天,中午时分,我走进了霍景伟的医务所,一位负责登记的护士小姐用好奇的眼光望着我,那大概是不论用怎样的眼光打量我,我都不像是一个病人的缘故。

  我走向前去:“我和霍医生有约,我姓卫。”

  “卫先生,霍医生吩咐过了,他请你一到就进去。”

  我点了点头,推开诊症室的门,霍景伟抬起头来:“你来了,我们走吧。”

  我忙道:“你没有病人了?”

  霍景伟摇头苦笑:“没有,我的病人全去找别的医生了,他们都以为我自己应该去找医生。”

  我不知道该如何说才好,因为从霍景伟的神情来看,他的心境,实在是陷在极度的愁苦之中,那种愁苦,并不是我不切实际的三言两语能起到安慰作用的,所以我反而甚么也不说的好。

  我们一起出了诊所,到了车屋中,他才又开了口:“对不起,昨天我打痛了你。”

  我摸了摸后脑,高起的一块还未曾消退,但是我却笑着:“不必再提起了。”

  他打开车门,让我坐进去,他自己驾着车,驶出了车房,一驶到街道上,他就道:“所谓‘丛林之神崇拜者俱乐部’,那是因为老头子对我不正常的行动有怀疑,是我自己捏造出来的,实际上,那地方,只有我一个人,和一个守门的老头子。”

  我用心地听着,保持着沉默。

  他转过头,看了我一眼:“你不问我那是甚么地方?”

  “那是甚么地方?”

  “那是一个供奉‘丛林之神’的地方,也是我崇拜‘丛林之神’的——庙堂。”

  这样的回答,说是深奥莫测,自然可以,但是何尝又不能说语无伦次?

  我再问:“‘丛林之神’是甚么神?”

  “等你到了之后,你就可以看到了。”

  “那么,你崇拜它的目的是甚么?”

  霍景伟呆了半晌,才道:“你是知道的,我对未曾发生的事,有预知的能力。”

  我忙道:“是,那是一种超人的力量。”

  霍景伟又苦笑了起来,他一定时时作那样的苦笑,因为他脸上因苦笑而引起的那两条痕,已十分深刻,他不但苦笑,而且还叹了一声。

  我没有再出声,又过了半晌,他才又道:“我崇拜‘丛林之神’,就是想它将我这种能力消失!”

  霍景伟的话,不禁令我大大讶异!

  那实在是不可思议的,因为一个人如果有了对未来的事预早知道的超人能力,那实在是等于他已拥有了全世界,他可以在三四天内,就变成第一巨富,他可以趋吉避凶,他可以要甚么有甚么,他应该是最快乐的人,那只怕是世界上每一个人梦寐以求的一种超人的能力!

  但是,霍景伟有了这种力量,反而不要,要去求那个甚么“丛林之神”,使他这种力量消失!

  那“丛林之神”,是甚么东西?

  我还未问出口,霍景伟又道:“我之所以要请‘丛林之神’给我消除这种特殊的能力,是因为我这种能力,就是它赐给我的。”

  我真是越听越胡涂了,如果我不是确知霍景伟的确有预知能力的话,那我一定将他当作一个神经极不正常的人来看待了。

  我又呆了片刻,才道:“可是——”

  但我的话还未曾说完,他已经道:“到了!”

  我向外看去,看到他将车子转进了一条弯路。刚才,因为我只顾得和他谈话,而他的谈话内容,又吸引了我全部的注意力,是以我完全未曾注意他将车子驶到甚么地方来了。

  这时,我才看到车子已然驶上了山,在驶向一条小路,那条路很窄,很陡峭,在路口就有一道铁门,挂着“内有恶犬”的招牌,显然整条路,都是属于霍景伟的。

  当车来到门口的时候,霍景伟按下车中的一个掣,无线电控制开关的门就自动打开。

  霍景伟将车子驶进去,那时,还看不到有房子,直到驶上的那段斜路,转到了一条较为平坦的道路上,我才看到有一大片整理十分好的草地,和一幢舒服优雅的平房。

  霍景伟将车停在草地之旁,道:“你看这里如何?”

  我走出车子,四面望了一下,那地方直是幽静极了,尤其是在第一流的大城市之中!

  我由衷地道:“太好了!这里实在太好了。”

  霍景伟总算笑了一下,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笑,他道:“这里花了我不少钱,因为我要找一个幽静的地方来供养‘丛林之神’。而如果我的预知能力消失了,我会将它送回去,你如果喜欢这里,我可以将这所房子送给你!”

  我忙道:“我却不敢接受这份礼,实在太重了,我——可以知道那‘丛林之神’,是由甚么地方来的么?”

  “它是从巴西来的。”

  “噢,”我并不表示奇怪:“是你上次南美旅行狩猎时带回来的?”

  霍景伟又蒙上痛苦的神色:“如果我知道这次旅行会有那样的结果,我一定不会去,只是可惜我那时并没有预知的能力。”

  我又问:“在巴西的甚么地方?”

  “圣大马尔塔山,在巴西的中心部分,是亚拉瓜雅河的发源地,我想你听说过?”

  我不禁惊呼了一声:“天,那地方,在地图上还是一片空白,那是真正的蛮荒之境,只怕除了当地的土人之外,绝没有外人进去过!”

  “你几乎可以那么说,那地方,是凶残无比的猎头族柯克华族的聚居地,柯克华族有许多分支,都居住在巴西的中心部分,那是世上最不为人所知的神秘地区,其中的一切,全是原始的——我们先别谈这些,请先进来,瞻仰一下丛林之神!”

  我的好奇心,已经被他的话逗引到了沸点,但是我知道,那一定是一个极长的故事,所以我耐着性子,不去问他,只是和他一起走了进去。

  在落地玻璃门之前,是三两级石阶,在我们走上石阶之际,我看到一个老者,自屋中走了出来,叫了霍景伟一声。霍景伟道:“这是老佣人,他是看着我长大的,对我很好。”

  他一面说着,一面已移开了玻璃门,走了进去。

  那是一个起居室,布置得很幽雅,墙和地上,全是米色的,色调十分柔和。

  他直向前走去,我自然跟在后面,一直来到了一扇门前,他才站着。

  然后,只听得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希望你看到了室中的情形,不要吃惊。”

  我听得他那样说,知道那“丛林之神”,一定在那间房间之中了。

  而他特地那样警告我,可知那神像,一定十分狰狞可怖。这本也是我意料之中的事,因为我已知道,那神像是他从巴西的蛮荒之地带回来的,总不能希望他从蛮荒带回来一尊维纳斯神像。

  我道:“我知道了,我不至于那么胆小。”

  霍景伟道:“我不是说你会骇怕,我是说,你看到了之后会吃惊。”

  他说着,已推开了门。

  他说得一点也不错,他是一个有预见能力的人,他知道我一定会吃惊的,而我的确吃惊了!

  那房间中,空无一物,只有在房间的正中,有一根大约五尺高的圆柱,那圆柱大约有一尺直径,作一种奇异的灰色,很柔和。

  我吃了一惊,道:“这是甚么?”

  霍景伟道:“这就是‘丛林之神’。”

  我大踏步走向前去:“霍先生,我希望你不是在和我开玩笑!”

  霍景伟苦笑着:“我宁愿是和你开玩笑!”

  我望了他一眼,没有再说甚么,便趋前去看那圆柱。我在第一眼看到那根圆柱时,第一个印象便是那是高度工业技术下的产品,因为它的表面,是如此之光滑,它的形状是如此之标准。

  但是我也想到,那可能是手工的结果,或许那是精工制成的一个图腾。

  然而,当我来到近处,一面抚摸着它,一面仔细审视它之际,我却认定了那是工业制品,它好像是金属的,又好像是一种新的合成胶,我试图将它抱起来,它十分重。它是一个整体,在它的表面,找不到丝毫的裂缝和驳口,也找不到别的瑕疵,它的表面是完整的银灰色,看来使人感到很舒服。

  我看了足有五分钟,却得不出甚么结论,我转过头来:“我不明白,完全不明白。”

  霍景伟道:“自然,在没有将其中的经过和你讲明之前,你是不会明白的。”

  “那么,请你讲一讲。”

  “自然,这就是我请你来的目的,请出来,这里连椅子也没有。”

  我又跟着他走了出去,来到了一个小客厅之中,坐了下来,他自酒柜中取出了一瓶酒,送到我的面前,那瓶酒的瓶塞都陷了下去,酒色深红,瓶口连着一本用三种文字写成的小册子,证明这瓶白兰地酒,是公元一八〇二年,拿破仑在就任“终身执政”时装入瓶中的。

  那自然是稀世的美酒,可知霍景伟真的想和我好好谈谈,不然,他不会那样招待我的。

  我忙道:“这酒太名贵了,正是拿破仑风头最盛时候的东西。”

  霍景伟用瓶塞钻打开酒瓶:“如果拿破仑有预知能力,知道他终于会被人困在一个小岛上而死的话,他一定不会觉得当终身执政有甚么高兴。”

  我略呆了一呆,我听得出霍景伟的弦外之音,是想说有预知能力,并不是甚么值得高兴的事,像拿破仑就是,如果他早知会死在厄尔巴岛上,他一生之中,怎会享有做皇帝的乐趣?

  但是我却不同意他的看法。

  所以我道:“你的讲法很有问题,如果拿破仑有预知能力,他就不会进攻俄国,也不会去打滑铁卢的那一仗,那样,他就可以避免失败了!”

  霍景伟望了我半晌,才缓缓地道:“你似乎还不明白,我是说他有预知的能力,而并没有说他有改变将来发生事实的力量。”

  我呆了片刻:“我现在明白了,你是说,拿破仑就算有预知能力,他还是一样要失败,一样要死在小岛上,只不过他早知道这一点而已,对不对?”

  霍景伟点着头:“对,他就像是在读历史一样,而他自己,就是历史的主角,你想想,他做人还有甚么乐趣?他等于是在看一部早已看过了几千遍的电影,一切都会发生,他没有力量改变,他必须接受一切,他没有了希望,因为终极的结果,他全知道了,他虽然坐在皇帝的宝座上;但却和困在小岛上无异!”

  霍景伟一口气讲到这里,才略停了一停。

  我明知道我是不该那样讲的,但我还是说了,我道:“你的意思是,你现在正在那样毫无乐趣的情形之下生活着的?”霍景伟面色灰败地点着头:“人生的最大乐趣是希望,但我没有希望,我早知道会有甚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