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记

  连续写了好几篇科学幻想小说,由于是用第一人称来写的缘故,收到不少读者来信,问“究竟是真的还是假的”。这其实是根本不必回答的一个问题,各位读者以为是不?有的以为这几篇小说的想象力太丰富了,有些“离题”。实在我的想象力是十分平凡的,世上有些事情,其不可思议处,的确远在这几篇小说之上。例如印度有一处地方,有一次山石崩泻,大小石块倾坍而下,有一块大石,在落到一座小庙的顶上时,并没有将小庙砸碎,而是突然停顿不动了,大石离庙顶五公分左右,完全悬空,就此定着不动,受着许多人的膜拜,认为这是“神”的力量,那究竟是甚么力量?没有人知道。

  世上不可解释的异事太多了,这说明地球上人类的知识,人类的科学,实在还在一个十分幼稚的阶段,人甚至连自己的人体构造,也还未完全弄清楚呢!

  而在无边无涯的太空之中,在千万亿的星球上,若说没有别的高级生物在,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事,地球人到如今为止,连离得自己最近的月亮都未曾到达。

  试想,一个一生未迈出家门一步的人,有甚么资格去否定门外的一切呢?

  再后记:写这篇小说的时候,人类还未登陆月球。现在,总算已登上月球了,但也不过踏出了家门一步而已。

  1978.6.1

  又再后记:重新再校订,又过去了足足八年,在这八年之中,人类对太空的探索,似乎乏善足陈,希望以后的八年,打破这种局面。

  1986.8.18

  (全书完)

第十章:它们回去了!

  我不知道那是甚么东西,我只是突然大叫一声,将手中的铁枝,向上疾抛了出去。

  抛出的铁枝,从洞中穿过,射在那一大团堵住了大洞的暗红色的东西上。我听到一种如同粗糙的金属磨擦也似的声音,从上面传了下来,那根铁枝没有再向下落下来。

  那也就是说,我唯一的武器,也失去了!

  我站了起来。在那样的情况下,我确是完全没有了主意,不知该如何才好。

  然后,我看到一只手,从洞中伸了下来!

  那是一只手,它有五指,有手腕,有手臂。它是暗红色的,像樱桃软冻,那条手臂从洞中伸了下来,伸到了一个正常人的手臂应有的长度之后,停了一停。

  然后,忽然之间,那条手臂像是蜡制的,而且突然遇到了热力一样,变软了,变长了。

  老实说,我十分难以形容当时的实在情形,只是那条手臂忽然之间,像烛泪一样地“流”了下来。在它“流”下来之际,我的感觉是:这是极浓稠的液体,而不是固体。

  而当它“流”下来的时候,它也不再是一条手臂,而只是向下“流”下的一股浓稠的,血色的红色液体。那股“液体”迅速地“流”到了地面。

  在它的尖端触及地面之际,又出现了五指,又成了一条手臂。只不过五只手指和手掌,都是出奇地大,那种大小,是和“手臂”的长度相适应的。

  而这时,“手臂”的长度,则是从天花板到地面那样长。这只“手”按在地上,五条手指像是章鱼的触须一样,作十分丑恶的扭屈。

  我毛发直竖,汗水直流,口唇发干,脑胀欲裂,我不等那只手向我移来,就怪叫一声,用尽了生平之力,猛地一脚,向那只手踏了下去!

  那一脚的力道十分大,我又听到了一种如同金属磨擦也似的声音,来自屋顶。

  同时,那条“手臂”,也迅速地向上缩了回去。

  我不断地怪叫着,冲出了屋子,我刚一出屋门,一声巨响,那座小屋子便已经坍下来了,若是我走慢一步,非被压在里面不可!

  我一出屋子,便滑了一跌,手在平地上一按,连忙向上跃了起来,转过身去看时,只见许多股那种流动着的液汁,正在迅速地收拢。

  然后,在离我只有七码远近处,一个人“站”了起来。

  那个“人”其实并不是站起来,而是在突然之间,由那一大堆聚拢在一起的暗红色液汁“生”出来的,首先出现一个头,头以下仍是一大堆浓稠的东西,接着,肩和双手出现了,胸腰出现了,双腿也出现了,那堆浓稠的东西完全变成了一个“人”,一个暗红色的“人”。

  那“人”和我差不多高大,是正常人的高度,它“望”着我,我僵立着,也望着它,只听得它的身子中,不断地发出一种古怪的,如同金属磨擦也似的声音来,然后“它”走了。

  “它”倒退着向后走去,步伐蹒跚,可是在它向后走去之际,我却并不觉得它是在倒退,像是它天生就应该这样走法一样。

  它离得我渐渐远了,终于隐没在黑暗之中。

  而我则仍然不知道在雨中站立了多久,心中也不知道在想些甚么。

  陈天远和符琼森两人的推断都是正确的,那几个人并没有“死”,由巨蜂的蜂刺进入他们体内的生命激素,迅速繁殖生长,已经将他们的生命,变成另外一种东西,那东西就是我看到的那个“人”。

  这种东西是地球和海王星两种生物揉合的结果,它其实不是一个人。而且是一大团暗红色的,浓稠的液汁(这可能便是海王星生物的形态),但它却是在人体内分裂繁殖而成的结果。

  而这种东西的力量是极大的,刚才当然是由于它压在屋顶之上,所以才令得那间石屋坍了下来的,它如今离去了,是到甚么地方去了呢?如果它竟闯入了市区的话,如果它不断地分裂、吞噬,而变得更大的话,如果它竟分裂成为几个的话——

  我简直没有法子向下想去,我只觉得脑中嗡嗡嗡作响,而身子则僵立着难以动弹。

  我不知道我自己僵立了多久,忽然有两道相当强烈的光芒,从我身后,传了过来。

  同时,我听得符琼森的声音叫道:“他在这里,他果然在这里!”

  我并不转过身去,只是怪声叫道:“琼森,快离开,快离开这儿。”

  但是符琼森已到了我的身边,到我身边的,还不止符琼森一人,出于我意料之外的是,和符琼森在一起的,竟是殷嘉丽!

  我向殷嘉丽望了一眼,她冷冷地回望着我。我忽然喘起气来,道:“琼森,你快离开,最——最可怕的事情已经发生了。”

  雨点打得符琼森抬不起头来,但殷嘉丽却昂着头,问道:“可是那种地球上从来也未曾有过的怪物,已经诞生了么?”

  雨水在她美丽的脸上淌下,但是她脸上那种被雨水映得充满了妖气的神情,却使我厌恶,我大声道:“不错,已经诞生了!”

  殷嘉丽的手臂一扬,只见她的手中,已多了一柄精致的小手枪,只听得她尖声道:“那也是你魂归天国的时候了!”她一说完,立即扳动枪机。

  由于她的动作是如此突然,而我和她又是那么地接近,所以我实在是绝无可能躲得过她这一枪的。

  可是,就在殷嘉丽刚拔出枪来之际,符琼森刚好一抬头,看到了她手中的枪,他像是看到了一条最毒的毒蛇,正在向他自己的咽喉咬来一样,怪叫了起来。

  我和符琼森相交多年,我也绝想不到,像符琼森那样的人,竟会发出如此惊人的呼声来,他的呼叫声,令得殷嘉丽的手臂,猛地一震,那一粒本来可以取走我生命的子弹,呼啸着在我耳际掠过!

  我不能再呆立不动了,我是不可能再有第二个这样机会的了!

  我顾不得在我面前的是一位美丽的妙龄女郎,我只将她当作是最凶恶的敌人,我猛地一低头,一头撞了过去,正撞在殷嘉丽的胸腹之间,她发出了一下呻吟,便向下倒了下去。

  我紧接着跃向前去,准备用脚去踏殷嘉丽的手腕,好令她放下枪来,但是就在这时,在一旁的符琼森却发出了吼叫声,打横冲过,向我撞了过来,那一撞的力道之大,竟令得我一个踉跄!

  而下雨的时候,地上是十分滑,我在一个踉跄之后,身子站不稳,竟一跤跌在地上!

  我竟会被符琼森撞跌在地,这可以说是天大的笑话,但这却又是事实!

  我手在地上一按,正准备站起来时,一眼看到了面前的景象,我又不禁呆住了。

  我看到殷嘉丽正倒在地上,但是她的手中仍握着枪,雨水、泥水将她的身子弄得透湿,她的长发贴在脸上,雨水顺着发尖往下淌着。

  而符琼森则正站在她的面前,伸手指着她,大声叫道:“原来是真的,原来卫斯理讲的,都是真的,他的话是真的!”

  可怜的符琼森,他真的对殷嘉丽有着极深的情意,是以在他一知道我讲的话是真的之后,便会如此难过,如此失态,而且如此大力。

  我连忙站了起来,道:“琼森,你快让开,她手中有枪,你要当心!”

  符琼森却忽然大哭了起来,道:“让她打死我好了,让她打死我好了!”

  一个大男人,在大雨之中,忽然号啕大哭,这实在是一件十分滑稽的事情,但是我的心情,却极之沉重,一点也不觉得可笑。

  我了解符琼森的为人,知道他是一个极重感情的人,我当然也知道,一个极重感情的人,在这样的情形之下心中的痛苦。

  我甚至不想去拉开他,因为他这时,如果死在殷嘉丽的枪下,他也不会觉得更痛苦些了的。

  我看到殷嘉丽慢慢地举起了手枪,对准了符琼森,我屏住了气息,但是殷嘉丽立即又垂下了手。符琼森双眼发直,嚷道:“为甚么不开枪?你为甚么不杀我?”殷嘉丽的身子抖着,她挣扎着站了起来,我相信刚才我的一撞,一定令她伤得不轻,站也站不稳,她来到了符琼森的面前,讲了一句不知道甚么的话,两人突然紧紧地抱在一起,手枪也从殷嘉丽的手中掉了下来。

  我不知道殷嘉丽向符琼森说了些甚么话,因为我站得远,雨声又大,我听不到。但是我却可以知道,那一定是殷嘉丽深深表示她也爱符琼森的话!

  我走了过去,拾起了手枪,他们两个人,像是根本没有我这个人存在一样,只是在大雨之中紧紧地拥抱着,一动不动。

  是我的惊叫声,才令得他们两人分了开来,连续的几道闪电,使我看到,在另外几个墓洞中,正有着同样的浓红色的东西在渗出来。

  我叫了一声又一声,符琼森拉着殷嘉丽,一齐来到了我的身边。

  那时候,在那四个墓穴中,已各有一只“手”挤了出来,雨声虽大,可是我们三个人的喘息聋,却是更大,我虽然已见过那种怪物,但是我还未曾见过这种“怪物”从地底钻出来。

  从地底上出现的,先是一只手,五指像弹奏钢琴也似地伸屈着、跳动着,地面突然翻腾了起来。泥块四溅,一大团暗红色的东西,涌了上来。

  它们像浪头一样地涌起,四团这样的东西,在地上滚着,突然停止,然后,我们看到,四个“人”站了起来。

  那是和我以前见过的一样的“人”,他们蹒跚地走着,身子软得像随时可以熔化一样。我们眼看着其中的三个,渐渐远去,可是还有一个,在“走”了几步之后,却又倒退着向我们移来!

  那“人”本来分明是倒退着向我们移来的,它绝未转过身,可是,当它移近了几尺之后,它的后脑开始变化,变出了人的五官,而身子的各部份,也由后而前,起了转变,剎那间,它从倒退而来,而变得正面向我们逼来了。

  它本来是一堆浓稠的液体,但是我们却也绝不能想象它竟会随意变形!

  它一面向我们移来,一面发出难听的金属撞击声!

  我们眼前看着那怪物离我们越来越近了,却都僵立着不能动弹,直到它离我们只有两三呎光景时,我才扬枪发射,我不断地扣着枪机,将枪中的子弹,一粒又一粒地向前射了出去。

  我每射出了一粒子弹,那“人”向前逼近来的势子,也略停了一停。而当子弹射出之后,便又向前逼了过来,我甚至没有法子看清楚子弹是射进了“它”的身子之内,还是穿过了它的身子。

  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可以取人性命的子弹,对这种“人”却是绝无损害的。

  手枪中共有六粒子弹,在不到一分钟的时间中,我已将子弹完全的射了出来,我再将枪向前抛了出去,那“人”居然扬起手臂来,将手枪接住!

  当它将手枪接住之后,它的手指便变成了和人完全不同的形态,变成了许多细长的触须也似的东西,绕在手枪上面。

  从它抓住了手枪的姿态来看,它像是正在研究这是什么东西,那样说来,这东西竟是有思想能力的了!

  我、符琼森和殷嘉丽三人,这时的心情可以说都是一样的,我们如同在一个五颜六色的噩梦中翻滚一样,我们变得无法分别幻梦和真实究竟有甚么不同了。

  那“人”研究这柄手枪,并没有花了多少时候,而当它将手枪抛到地上的时候,我们都看到,在经过了它如触须也似的手指缠绕之后,已经歪曲得不复成形,成了一块废铁了。

  那柄手枪是铜铁铸成的,而那“人”竟有着这么巨大的力量。

  等到它再度向前逼来的时候,我们只能不断地后退,它则不断地逼了过来,而且来势越来越快,凝成一个人形的暗红色液体,似乎也在不断膨胀。

  这时候,我开始明白了一个小问题,而这个问题,是陈天远教授所未曾想到的。

  陈天远曾经说,当那种怪物形成的时候,它可能像一个人,而它的生长方式,一定也是“分裂——吞噬”的循环。他还说,一个人分裂为二,一个人去吞噬另一个人,那实在是不可思议的。

  陈天远教授的这一点推断错了,他没有料到,那种怪物竟是一大堆液体,可以变成任何形状,而它的“分裂——吞噬”循环,也不是明显地一分为二地进行,而是形成那堆液体的许多小细胞在暗中进行的,所以在不由自主之间,便会长大起来了。

  我们一直退着,直到返到了坟场的门口,那“人”似乎仍不肯放弃向我们的追踪。我竭力镇定心神,向后摆着手,道:“琼森,你快去通知警方,必要的时候,要调动军队!”

  这时候,我连自己是不是正在演戏(科学神经片),还是在现实生活中也分不清楚。我的脑中却滑稽地想起了科学神经片,飞机大炮一齐向怪物攻击,而怪物却丝毫不受损伤的画面来。

  符琼森几乎是呻吟似地答应了一声,殷嘉丽却出乎我意料之外地道:“卫斯理,你呢?”

  我的声音也有点像呻吟,我道:“我尽量使它在这里,不要逸去。”

  殷嘉丽道:“那是没有用处的,除了它之外,另外还有四个哩。”

  殷嘉丽竟对我表现了如此的关心,这使我意识到,符琼森对她的一片挚情,使得这个本来是心如铁石的女子,在渐渐地转变了。

  我吸了一口气,道:“我看不要紧的,它似乎并没有主动向我攻击的意思。”

  我一面说,一面又向后退出了两步。

  也就在这时,在坟场内,又传来了一阵金属的磨擦声,那种声音听来,就像有十多部大型的机器,在转动之间,忽然停了下来一样。

  而我们面前的那个“人”,身内也发出了那种声音,那一定是他们相互之间传递消息的办法,这种声音,自然也相当于我们的语言。

  在我们面前的那个“人”,突然软了下来,融化了,成了一大滩暗红色的液汁,迅速地向后退了开去,隐在黑暗之中不见了。

  我们三人又站了好一会,才互相望了一眼。我们像是从梦中醒了过来,又像是才开始走进了一个恶梦,我们只是呆呆地站着。好一会,符琼森才首先道:“怎么办,我们怎么办?”

  殷嘉丽道:“我必须将这五个‘人’带回去!”

  我大声提醒殷嘉丽:“这五个‘人’是一种巨大的灾祸,你要将这种灾祸带回你的国家去么?”

  殷嘉丽的脸色苍白,默不出声,她的心中一定十分矛盾,因为这五个“人”,当然是一种灾祸,但是她一定也在想设法利用这种“人”,来使她的国家成为世上最强的强国。

  的确,如果有着一队由这样的“人”所组成的军队的话,那么有甚么军队可以面对着这样的“人”而不精神崩溃呢?

  而且,手枪子弹既然不能损伤它们,大炮也未必能损伤它们,甚至原子弹也未必能损伤它们?那的确是多少年以来,不知经过多少人所梦想的“无敌之师”!

  殷嘉丽有这种想法,这是难怪她的,但我相信即使是她自己,也必然知道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如果硬要去做,那一定会带来比玩弄核子武器更可怖的结果!

  我向符琼森使了一个眼色,道:“我们快离开去再说。我看这几个‘人’,暂时是不会离开这个坟场的,它们对这个坟场,似乎有一种特殊的留恋。”

  符琼森拉着殷嘉丽,我们三人一齐在大雨中踉跄地走着,等我们离开坟场,到达了第一个公共电话亭时,雨也渐渐地小了。

  我侧身进了电话亭,拨了杰克的电话,电话铃响了许久,才有人来听,我从“喂”地一声中,便已听出了那是杰克的声音。

  我要竭力镇定,才使我的声音听来不发抖,我第一句话就是:“杰克,我是卫斯理,你看到的东西,我也看到了。”

  杰克像是有人踩了他一脚似地叫了起来,道:“我没有看到甚么,我甚么也没有看到,我只不过是眼花罢了。”

  我苦笑了一下,道:“杰克,我们的神经都很正常,我们也绝不是眼花,这种东西的确存在,如今还在坟场之中。”

  杰克叹了一口气,道:“那你找我又有甚么用?我——有甚么力量可以对付他们?”

  我道:“可能地球上没有一种力量能够应付他们,但你不能不尽责任,因为你是代表官方,由你来调动力量,总比民间的力量大些。”

  杰克道:“我该怎么样呢?”

  我想了一想,道:“你和驻军军部联络,以特别紧急演习的名义,派出军队和你能够动员的警方力量,包围坟场,静候事情的发展。”

  杰克道:“唉,暂时也只好这样了。”

  我退出了电话亭,我在电话中向杰克讲了些甚么,殷嘉丽和符琼森两人,自然也都听到了。

  我一退出电话亭,殷嘉丽突然问我道:“卫斯理,你不能帮我忙,捉一个‘人’么?”

  我摇头道:“对不起,我无能为力,而且,殷小姐,如果你是真爱符琼森的话,你也应该放弃你的双重身份了,是么?”

  提到了她的双重身份,她显得极之不安,这时,我自己的精神也乱得可以,亟需休息,我们三人又向前走出了几条街,然后才截了一辆街车,先驶到我家中,再任由殷嘉丽和符琼森两人离去。

  我到了家中,甚至没有力量上楼梯到卧室中去,便倒在沙发上,我并不想睡,只不过觉得出奇地疲乏和难以动弹。

  我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地坐了一个小时之久,大门几乎要被人撞破似地响了起来,我站了起来,打开了门,杰克冲了进来。

  他的精神状态比我好不了多少,双眼之中,布满了红丝,我扶住了他的肩头,是怕他跌倒,可是结果,我们两人却一齐倒在一张长沙发中。

  他喘了几口气,才道:“你——真的也看到了?”

  我点头道:“是的,我看得比你仔细,一个这样的‘人’,离我只不过一两步而已,我射了六枪,它丝毫未受损伤,而当我将枪抛过去的时候,它却将之抓住,将手枪抓扁了!”

  杰克摇头叹息,道:“如今已有一营人的兵力,包围了坟场,但是我看那种怪物如果出现的话,三百人也没有甚么用处。”我们相对望着,感到世界末日之将临,杰克用力敲着桌子,道:“这全是陈天远弄出来的事情,这老——老——”

  我不等他骂了出来,便扬手制止了他,道:“其实这是不关他事的。咦,你们通过国际关系营救陈天远教授,可有结果么?”

  杰克颓然道:“有,最近的报告是,陈教授已经坐飞机起程了,大约在今天中午,便可以到达。”

  我抬头向窗外看去,雨已全止,天色也已大明,但却仍然是一个阴天。

  我站了起来,来回走了几步,道:“我看解铃还需系铃人,究竟要甚么办法才能免得发生大祸,只怕还要陈教授来解决。”

  杰克被我一言提醒,也跳了起来,他连忙打电话,吩咐人在机场等候陈教授,陈教授一到,便将他带到坟场来,共同研究对策。

  我和杰克两人,也动身到坟场去。

  未到坟场,便已然军警密布了,我们的车子,直到坟场门口,才停了下来,在那间坍了的石屋之旁,有一个临时指挥部。

  负责指挥的军官迎了上来,摇了摇头,道:“并没有发现任何不正常的情况,中校,为甚么我们不派搜索队进行搜索?”

  那军官话未讲完,杰克便已经叫了起来,道:“不准,绝不准有人踏进坟场去!”

  那军官也显然不知道他这次的真正任务是甚么,但他一定曾接到命令,要服从杰克的指挥,是以他立即答应了一声。

  杰克在一张长椅子上坐了下来,他有意规避着,不向坟场里面看去。我则大着胆子望着里面,只见在阴霾的天色下,坟场内郁郁苍苍,全是树木,那五个“人”在甚么地方,也难以看得出来。

  我们一直等着,直到下午一时,我们正在勉强嚼吃干粮之际,见到一辆汽车,驰了过来,车子停下之后,我一眼便看到车中的陈天远。

  我连忙迎了上去,道:“教授,你脱险了,恭喜恭喜。”陈天远木然地望了我一眼,闭上了眼睛,显然这些日子来的遭遇,使他对我们这种人,已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厌恶。

  我不理会他对我的讨厌,又道:“教授,你明白你才下飞机,便到这里的原因么?”

  陈天远教授四面看了一下,他木然的脸面之上,开始有了表情,至少他已看出,自己来到了一个坟场之前,突然之间,他暴怒起来,高声叫道:“不知道,我不明白你们这些人在干甚么!”

  他用力推开车门,跨了出来,伸手推向我的肩头,看情形,他的怒气,越来越是炽烈。我连忙握住了他的手臂,低声道:“教授,你预料的那种怪物,已经出现了。”

  那句话,比甚么符咒都灵,陈天远突然静了下来。

  但想是这个消息对他来说,来得太突然了,所以他面上那种惊愕的神情根本来不及退去,只是僵住了不动,至少有半分钟之久,他才吸了一口气,道:“是么,是甚么样子的?”

  我把手按在他的肩头上,令他不至于太紧张。

  我对陈天远道:“是任何样子——它本身只是一种浓红色的稠液,但是却会变出人的形状来,它会突然间‘熔化’,也会突然间‘再生’,它力大无穷,不怕枪击。”

  陈天远的呼吸更急促了起来,道:“它——它们现在在坟场中?”

  我点了点头,道:“是的,一共五个。”

  陈天远教授突然又发出了一声欢啸,向坟场之内,疾冲了过去,但是他才冲出了三步,杰克中校便已拦在他的面前,沉着脸道:“陈教授,够了,你不能再为我们添麻烦了。”

  陈教授站住了身子,叱道:“胡说,我给你们添过甚么麻烦,快让我进去,看看别的星球上的高等生物。”他一面说,一面近乎横蛮地推开了杰克中校,我看到杰克铁青着脸,挥拳向陈天远教授击去。

  我知道陈天远教授是文弱书生,他之所以会有如此大力,可以一推便推开杰克,只因为他心情极度兴奋的结果,而杰克如果揍他一拳,他是一定吃不消的。

  所以我连忙一个箭步,跳了上去,但是我也来不及阻止杰克发拳了,杰克的一拳,重重地击在我的肩头上,击得我一个踉跄,几乎跌倒。杰克连忙将我扶住,而陈天远则已趁着我们两人一个跌倒,一个扶着我之际,向前疾奔了出去。

  他一面奔着,一面口中发出一种莫名其妙的叫声来,像是一个孩子见到了久已想到的东西,不由自主发出怪叫声来一样。而且他奔得那么快,快到了使我和杰克两人,为之愕然。

  杰克在呆了一呆之后,突然取出了手枪来。我大喝一声,道:“你作甚么?”

  我一面说,一面已窜了过去,将他的手腕托了起来,而杰克却已扳动枪机,“砰”地一声响,一枚子弹射向半空之中。我厉声喝道:“你有甚么权利杀他?”

  杰克喘着气,道:“我不是想杀他,我只是想射中他的腿部,不让他去送死的!”我抬头看去,只见陈天远已经隐没在树丛中了。

  我急急地道:“我去追他,你紧守岗位。”

  杰克并不说甚么,只是怪叫了一声,道:“卫斯理!”他那一声怪叫,令得我毛发直竖。因为他虽然没有讲别的话,但是他一声叫中,却包含着使我可以会意的意思。那是劝我不要前去,不要冒着跟那五个怪物见面的危险而去追赶陈天远。

  但这时候,陈天远已经奔得看不见了,我又怎能不去理他呢?

  我陡地一挥手,道:“你别理我了,我自己会照顾自己的!”

  我唯恐他再这样叫我,所以我话一讲完,立即便向前奔了出去,而在奔出去的时候,我想到了这样的怪物,双腿仍不免簌簌地抖着,以致像是有一股力量,在涌着我前进一样。

  我奔出了二十来步,便看到陈天远在前面,扶着一株树喘着气,谢天谢地,在他的周围,并没有甚么。

  我赶到了他的身后,他转过头来,连声问道:“在哪里?它们在哪里?”

  我拉住了他的手臂,道:“教授,你若是见到了它们,你便会有生命的危险的,你没有看到那么多的武装士兵么?他们守卫在坟场附近,就是为了要对付这五个怪物,你快跟我来。”

  陈教授怒斥道:“不,我要看一看它们——那种蜜蜂呢?你们有没有捉到一只?”

  陈天远的心中,显然不知有着多少问题要问,所以他立即又提起了那些巨型蜜蜂。

  我摇头道:“没有,那些巨蜂如果在人间的话,那为祸不知要猛烈到甚么程度了。”

  陈天远“啊”地一声,道:“甚么,那些巨蜂都给你们消灭了么?你们这群人,可知道你们消灭了多么宝贵的东西么?”

  他唾涎横飞,几乎要将我吞了下去,我又摇头,道:“不是,你料错了,你还记得我们曾在海上飘流么?那就是巨蜂作怪的结果,无数蜜蜂结成了一团云,将我们的飞机挤了下来。”

  陈天远道:“那时,飞机有多高?”

  我想了一下,道:“大约有二万英呎。”

  陈天远怒道:“无耻,撒谎,蜜蜂是从来也飞不到那样高度的。”

  我冷笑了一声,道:“不会?空军在例行飞行中,在四万英呎的高空,也摄得这种巨蜂的照片,而且这种巨蜂还在不断地向上飞,不知道它们要飞到甚么地方,你还说不会?”

  陈天远在听了我反驳之后,突然静了下来,一声不出,双眉紧蹙,不知在想些甚么。

  我又摇了一摇他的手臂,道:“我们快走吧!”

  陈天远的脸上,现出了十分沮丧的神色来,道:“我竟看不到它们了。我明白了,它们走了,不管能不能到达,它们走了。”

  陈天远的话,使我听得莫名其妙,我问道:“你明白了甚么?它们到那里去了?”

  陈天远抬头向天,天色阴霾,除了黑云之外,甚么也看不见,陈天远喃喃自语,道:“从甚么地方来,便回甚么地方去。”

  我也有些不耐烦起来,粗声道:“他妈的,它们是甚么地方的?”

  陈天远冷冷地道:“海王星,你不知道么?”

  我冷笑道:“那么,它们是回海王星去了?那些巨蜂向天空飞去,也是飞向海王星的了?”我讲到这里,像听到了最好笑的笑话一样,大笑了起来。

  陈天远的脸上,却一点笑容也没有,他十分严肃地道:“不过,我至少初步证明了,在宇宙之中,所有的生物,都是有着遗传性的,遗传因子在生物体内的作用,神妙而巨大。”

  我仍是莫名其妙,但是我至少知道陈天远并不是在胡言乱语。

  我并不搭腔,只是望着他。

  陈教授也望着我,过了片刻,他才道:“鸡本来是清晨才啼的,但有的地方,鸡在半夜就开始啼了,你知道这是甚么缘故?”

  我点头道:“知道,因为那地方虽是半夜,但在鸡的原产地,却正是天明了,鸡在天明而啼的习惯,一直传了下来,虽然换了地方,它们也是在同一个时间开始啼的,是不是?”

  陈天远道:“是,而鸡从它的发源地,移居到世界各地,已有数万年的历史了,在这数万年中,连鸡的形态也有了很大的改变,但是它的习性仍然不变,这便是遗传因子的关系。”

  我反问道:“那又有甚么关系呢?”

  陈天远道:“当然有,形成巨蜂,形成那种怪物的生命激素,来自海王星,海王星离地球虽然遥远,但是他们的生命之中,一定有着倾向于原来星球的一种因子,这种因子,使它们明知不可能,但仍然要去寻求它们自己原来的星球。”

  我吸了一口气,道:“这情形有点像北欧旅鼠集体自杀的悲剧,是不是?”

  陈天远在我肩头上猛地拍了一下,道:“你明白了,旅鼠在数十万年,或者更远以前,在繁殖过剩之后,便向远处徙移,但是地壳发生变化,它们原来的路线起了变化,陆地变成了海洋,但是依着这条路线前进,却是旅鼠的遗传因子告诉它们的,所以它们仍不改道,多少年来,每隔一个时期,便有成千上万头旅鼠,跌下海中淹死,这悲剧还将永远地延续着,除非有朝一日,海洋又重新变成了陆地!”

  我疑心地问道:“那样说来,那五个怪物已经不在这里,而到海王星去了?”

  陈天远重又抬头向天,他的神情表现得十分忧郁道:“当然是,唉,它们竟不等一等我!”

  我想笑陈天远的这句话,但是我却笑不出来,也就在这时,只见三人急急奔了过来,他们是殷嘉丽、符琼森和杰克。

  我迎上了,大声道:“杰克,危险已经过去了,你请军队回营去吧!”

  杰克忙道:“怪物已消灭了么?”

  我的回答,使杰克迷惑不已,因为我道:“不,他们回去了!”

  符琼森和殷嘉丽两人,同时叫了出来,道:“那正和我们的设想的结果一样,它们回去了。”

  杰克仍然莫名其妙,但我们四人却都明白了。我们一齐望着天空,还想看那五个怪物一眼,可是阴沉的天空只是灰蒙蒙的一片。

  这五个怪物是以甚么方法向天上“飞”去的,将永远是一个谜,因为没有人看到。至于那五个怪物能不能回到它们原来的星球去?这也将是一个谜。

  或许,将来会有航天员在太空见到这种浓红色的液体和那种巨蜂,那时它们不知道是生还是死。

  阴霾的天色一点答案也不能给我们,我们却仍然是呆呆地望着天。

  好一会,杰克才叫道:“你们究竟做甚么?”

  我转过身来,轻拍他的肩头,道:“中校,我们暂时已没有甚么可做了,回去休息吧!殷小姐,我相信你也‘失业’了,是不是?”

  我特别加重“失业”两字,殷嘉丽自然明白我的意思,她回答道:“我已‘辞职’了。”她脸上现出一个美丽的笑容——真正的美丽。

  陈天远的话是对的,生物的天性是受着遗传的因子的影响的,千万年来,女性总是温柔、可爱、具有母亲的天性,虽然间或会越出常轨,但终于会回到正途上来的。

  殷嘉丽便是一个例子!

  我慢慢地走出坟场去,天又下起细雨来,我想我应该好好地睡上一觉了!

第九章:怪物形成

  我不知道是甚么使他们惊骇如斯的,我连忙将那老妇人放到了椅子上,那老妇人还在昏迷不醒,那中年人则颤声道:“求求你,将她的灵魂还给她!”

  我诧异道:“她的灵魂?先生。你在说些甚么?”

  那中年人以手加额,道:“天啊,我们做错了甚么事?为甚么邪恶的恶鬼竟会降临到我们的家中?”

  我呆住了,我摸了摸自己的脸,我的面上神情像恶鬼么?那是绝不可能的事。我为甚么会给他们误会是恶鬼呢?

  我呆了片刻,才想起了一个许多国家都有的传说,我踏前一步,便自己站在灯下,然后,我指着地上我的影子,道:“你看,你们看,我是有影子的,先生,我只是一个肚子饿的陌生人,不是鬼魂。”

  那双中年夫妇呆了片刻,才道:“先生,那你为甚么——为甚么——竟穿着死人的衣服呢?”

  我向我身上的衣服看了一眼,这才看出我身上的衣服宽袍大袖,和那中年男子身上的衣服截然不同!

  刚才,在山上,我还以为我所穿的是十分精致的衣服哩,想不到原来是丧服。那是难怪他们吃惊的,试想想,若是有一个一身丧服的人,在夜晚闯进你的家中来,你惊不惊?

  我连忙捏造了一个故事,声称我是被人戏弄了的一个外来游客。

  那两个少年人首先笑了起来,接着,那双中年夫妇也笑了,而那老妇人醒了过来之后,听到了少年人的解释,频频地拍着胸口,还对着我的影子看了好半晌,叫我来回走动,以观察我在走动之际,我的影子是不是也跟着移动。她的鉴定工作进行了十分钟之久,面上才现出笑容,肯定我是人而不是鬼。

  我吃了他们端上来的饭,那实是十分粗糙的食物,但是我正在饿的时候,却是吃得津津有味,连尽数碗。饭后,我提出我要换衣服,那中年人取出了两件相当旧的衣服来,我穿在身上,倒还算合身。

  而当我将身上的丧服脱下来送给他们的时候,他们一家人都高兴得笑了起来。那老妇人也不再害怕我了,她拉住了我的手,向我解释他们高兴的原因。

  原来我身上的这件丧服,质地非常名贵,在他们的国度中,只有十分有钱、有地位的人才能买得起。而他们得到了这件丧服之后,绝不是想去变卖换钱,而是向专做丧服的店铺中去交换一件同样质地,适合那老妇人穿着的丧服。那么,在那老妇人死了之后,就可以有一件高贵的丧服穿着了。

  这种观念,是和中国人在未死之前,就拚命觅求好棺木是大同小异的。

  我离开他们的时候,夜已经相当深了。

  我的身上仍然分文全无,但是我的肚子却吃得十分饱,我第一件事便是要弄些钱,将自己的样子改变一下,因为穿着那么破旧的衣服,只怕连飞机场都混不进去的。我沿着公路,来到了市区。

  我尽量在黑暗的地方行走,没有多久,便到了一座十分新型的酒店门口,我看到有两个显然是美国游客模样的人,正喝得步履歪斜地走向酒店,而他们的身后,则跟着一个瘦削的孩子在伸手向他们乞钱。

  其中一个美国游客招手令孩子过来,孩子到了他的面前,他却重重地在那孩子的手上打了一下,接着便哈哈大笑起来!

  那孩子气得面色发青,站在那里,委屈得几乎要哭了出来。我心中不禁十分恼怒,我决定在这家伙身上下手,我从黑暗中走出来,一直冲到那孩子的身边,拉了那孩子的手,道:“我们走!”

  在我说“我们走”的时候,我的身子一侧,撞在那美国游客的身上,那家伙伸手来推我,可是我又用力在他的脚尖踏了一脚。等到他痛得弯下腰去之际,他上衣袋中的一只黑色鳄鱼皮包已经到了我的手中,而我也拉着那个孩子,穿进了一条小巷,拐了一个弯,连那美国人怪叫的声音也听不到了。

  我并没有再理会那孩子,自己又窜出了几条小巷,这才打开皮包,哈,我的“收获”甚丰,看来我就算改行做起扒手都不会饿死的。

  那皮包中有数十张美金旅行支票,还有许多美金现钞,更有一张飞机票,和一些其他证件。

  我当然会将证件之类的东西寄还给他,同时在我离开此处之后,将钱寄还给他。

  我袋中有了美金,当然方便得多了,我先找了一个小客栈,睡了一觉,第二天上午,我已买了衣服和进行简单的化装,可是我仍然难以离开这里,因为我没有护照,当然也不能上飞机。

  整个上午,我都在机场中观察着,结果,我决定打昏一个搬运行李的工人,穿上他的制服,而躲进客机的行李舱中。

  要做到这一点,并不是甚么难事,在二十分钟之内我便做到了这件事,而当我躲进行李舱中之际,我只消度过难捱的三分钟就够了。

  当飞机起飞之后,我便放心了,我甚至可以舒开手足,适意地躺下来。我早已调查好这班飞机是直赴我所要去的地方的。

  当然,在到了目的地之后,我从飞机的行李舱中出来,这还有一番麻烦,但是我相信只要杰克中校一到,便甚么都解决了。

  果然,当我被机场保安人员发现拘留之后,他们对我十分客气。那是因为我立即提起杰克中校的名字之故,而杰克中校一到,我便和他一齐堂而皇之地走了出来,又回复自由了。

  我看到杰克中校之后的第一句话便道:“惭愧得很,中校,我的任务失败了。”

  杰克中校在我的肩头上拍了一下,道:“任何人都有失败的,你自然也不能例外。”

  我苦笑了一下:“但我仍然有办法挽救的,陈教授在甚么地方我知道,我想如果你们能以极度秘密的方式,以公函通知那个国家,嘱他们将陈教授送回来,那个国家为了不使自己的野心暴露于世人之前,一定会乖乖地将陈教授交出来的。”

  杰克中校“唔”地一声道:“那以后再讨论好了,你需要休息了,我看你不但身子疲倦,你的精神状态似乎也已经——”我不等他讲完,便道:“我很好,你不必理会我。”

  杰克忽然笑了起来,道:“你难道忘了,你曾要我去看那五个死人,说他们会变怪物么?”

  我和他一起登上了车子,我保持着沉默,约莫过了五分钟,我才道:“可有人继续受巨蜂所害么?”

  杰克摇了摇头,道:“没有,那种巨蜂没有再出现过,我们百般搜寻,也找不到一只。”

  我想起在空中所见到的那一大群巨蜂来,它们是飞到甚么地方去了呢?这一大群巨蜂,不论飞向何处,都足以为人类带来巨大的灾祸的!

  我淡然地道:“你以为那是我的神经不正常么?那你可大错特错了,说那五个死人,会变成不可知的怪物,是陈教授的理论。我如今要回去休息,但是明天,我希望能和你一起,再发掘一下看看。”

  杰克中校望了我半晌,摇了摇头,他显然有着我是疯子,不值得和我多说之概。

  我也不去理他,只是闭目养神,车子到我家的门口停下,我一到家,便在床上躺了下来,可是我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我跳了起来,打了一个电话给符琼森。符琼森一听到是我,便大有怒意地问道:“你还有甚么恶作剧没有,你可知道我病了几天?”

  我不去回答他,只是单刀直入地问道:“如果有一种新的生命激素,进入了人的身体之内,那将会产生甚么样的结果?”

  符琼森对我十分生气,我听得他在电话中“哼”地一声,道:“这是一个十分深奥的问题,对你这种不学无术的人,是难以说明白的。”

  我笑了一下,道:“好,那么我这个不学无术的人,就去请教另一个人了!”

  他大声道:“随便你去问甚么人!”听他的语气,像是立即要将电话挂上了,但是我却是最了解他性格的人,我只是等着。

  果然,等了半分钟模样,电话并没有挂上,而他的声音,却又传了过来,道:“谁,你准备去问谁?”

  我道:“当然是去问殷小姐。”

  他叫了起来,道:“别碰她,别去见她,我来慢慢讲给你听好了。”

  我道:“这当然最好了,但是电话中或许说不明白,你最好立即就到我这里来一次。”

  符琼森在电话中恨恨地骂道:“你这流氓!”

  我对之大笑,收线,然后等待琼森前来。

  不到二十分钟,符琼森已经赶到了我的家中,气呼呼地道:“你又有甚么鬼主意了?”

  我请他坐下,先定定神,然后才将陈天远教授的推断,讲给他听,最后问道:“你看有没有这个可能?”

  符琼森的面色,越来越是苍白,他不安地来回走动着,等到我讲了之后,他才道:“蜂在螫人的时候,是有体液分泌进人体内的,这便是为甚么受蜂螫后会红肿疼痛的原因,陈教授的话——他的话——在理论上来说,是成立的。”

  我也呆了半晌,才道:“那么,何以这些尸体,还未曾起变化呢?”

  符琼森来回走动着,双手不时在桌上、钢琴上、墙上敲着,他正在用心思索,我也不去打扰他。

  过了好半晌,符琼森才道:“卫斯理,我怕你已经闯下大祸了。”

  我大声道:“我?你在胡说什么?闯下大祸的正是你们这些自以为是,想要一鸣惊人的生物学家!”

  符琼森涨红了脸,道:“胡说,我们的任务,是探讨生命的秘奥,你可知道,死人被埋葬之后,可能由于环境不适宜的缘故,所以才未曾发生变化,但是你却命人打开了棺盖看了一次。”

  我瞪着眼,道:“那又怎么样?”

  符琼森道:“新鲜的空气进入了棺木,这可能使几乎等于停止进行的变化,加速进行,我——相信那种怪物,是已经存在于世了!”

  我觉得背脊上冷汗直冒:“他们——那些怪物——可会思想么?”

  符琼森摊了摊双手,道:“我不敢肯定,如果这种激素,改造了人类的脑部,而使之更发达的话,那么它不但有思想,而且将远比人类聪明,这样的五个怪物,可能造成——唉——”符琼森张大了口,竟没有法子再向下说得下去。

  我竭力使自己镇定,道:“到目前为止,我们所讨论的一切,还只是以那种蛋白质可以在人体内继续生存为前提的,是不是?”

  符琼森吁了一口气,道:“当然是,可能我们只不过是虚惊一场而已。”

  我忍不住在胸前划了一个十字,道:“但愿如此,但我们还是要去那葬死人的地方看一看。要不然,心中老想着这件事,只怕也要变得神经衰弱了。”

  符琼森的声音,甚至在微微地发颤,道:“当然,我们最好立即就去。”

  我拍着他的肩头,道:“那也不必心急,好朋友,我有一番话向你说。”

  符琼森抬头看我,面上的神情十分奇怪。

  我明知我要说的话是会令符琼森伤心的,但是我还是非说不可,我将殷嘉丽的身份,和她为人之没有人性之处,向符琼森详细说了一遍。

  符琼森好几次打断我的话头,但是却被我制止,所以我能将我所要说的说完。

  符琼森在我讲完之后,向我哈哈一笑,道:“卫斯理,你可要我说出我的感想来么?”

  我点头道:“当然希望你说出来。”

  符琼森道:“好,那么,我就不客气地说,我刚才所听到的,乃是最无耻、下流的谎言。你可对我这个评论有意见么?”

  我呆了半晌,我明知符琼森对殷嘉丽的感情十分好,但是却也想不到好到了这种程度,在我如此诚挚地讲出了殷嘉丽的一切之后,他竟以为我在撒谎!

  如果符琼森不是和我多年的老朋友,他既然这样固执,我自然也只好一笑置之,但麻烦就在于我如今不能一笑置之。

  我忙道:“你不信么?”

  符琼森瞪着眼反问,道:“你以为我会相信么?”

  我叹了一口气,道:“琼森,你想我是在骗你,那我是为了甚么?”

  符琼森转身,向门外走去,道:“谁知道为了甚么,总之,你的话我无法相信,殷嘉丽绝不是你所说的那样的人,或者你所说的确有其人,但不是她。”

  我变得无话可说了,只得追在他的身后,道:“你慢慢会明白的,怎么,你不参加我们的发掘工作了么?我们需要你在场。”

  符琼森气呼呼地道:“我不参加了!”

  我望着他驾车离去,只好又回到了屋中,和杰克通了一个电话。

  在电话中,我费了不少唇舌,才说服杰克同意再进行一次挖掘工作,而这时候,天色已经渐渐黑下来了。我赶到坟场时,天色已然全黑了。

  杰克和几个警员,已经先我到达,天下着牛毛细雨,十分阴森,在坟场之中,更有着一种说不出来的怪异味道,我一到,杰克便一扬手,警车上的强光灯,照在五个墓上。

  杰克向五个墓穴一指,道:“就是这五个了!”

  那是许多墓当中的五个,看得出是新葬而且经过挖掘的。我站在墓前,心中一阵又一阵在被莫以名状的恐惧攻袭着。

  杰克中校却十分不耐烦,他不断地在埋怨我,道:“你看,在这样的夜晚,你却代我安排了这样的一个节目,哼,你真会代人着想。”

  我苦笑着,无话可说,杰克又问我:“卫斯理,如果等一会掘出来,仍是甚么也没有,我真怀疑你怎样对我解释。”

  我忍受着他的讥讽,平心静气地道:“我听到过两个优秀生物学家的意见,他们认为在理论上,是会出现这种不幸的事的。”

  杰克冷笑不绝,道:“理论上,哼,理论上可以成立的东西,大都在实际上是没有的。”

  我道:“你别以为我会希望在这里会有怪物发生,我也希望平安无事,可是,那种大蜜蜂,你能否认它们的存在么?”

  我一提起那种巨型变态蜜蜂来,杰克的面色便起了变化。

  他虽然未曾见过这种巨型蜜蜂,但是却见过空军拍摄到的照片,他的害怕当然是一个正常人的正常反应。他呆了一呆,挥手道:“开工,掘!”

  那几个权充仵工的警员,老大不愿意地挥着锄头,雨越下越密,转眼之间,我身上全都湿了。

  我仍然站在那墓地旁边不走,可是杰克却已经躲到墓地管理所的屋子中。警员的领队奔到了那屋子中,杰克接着就下令,要那批警员,暂时停止发掘。

  我听到了杰克的命令后,连忙去向他提抗议,可是杰克的答复,却令得我生气,他冷冷地道:“你要我命令部下淋着雨来做毫无意义的事么?”

  我无话可说,他认为这事情是“毫无意义”的,如今我也没有法子说服他,而且我也不能过分责怪他的,因为这已经是第二次了,上一次的发掘,一点结果也没有,换了我,我也会怨气冲天的。

  我不再坚持我的意见,只是站在门口,那雨越来越大,向前面看去,视线已经十分模糊了。

  杰克在我的肩头上拍了拍,道:“卫斯理,我看算了吧,我们不必再浪费时间了,我要拉队回去了。”

  我知道杰克如果离开这里,再要他来,那更是难上加难了。

  当然,要挖掘墓地,并不是甚么难事,不用杰克的帮助,我自己也可做得到的,但是我始终觉得这是一个十分严重的事,杰克是代表着官方的,有他参加,事情便容易进行得多了。

  我忙道:“不,等一等,雨只怕就要停了。”

  杰克向前指一指,道:“你看,雨只有越来越大,怎么会停?”

  我顺着他所指的方向,向前看去,只见强光灯的灯光范围之内,斜斜的雨丝,编织成为一幅精光闪闪,极其美丽的图画。

  由于下雨的原故,天色更是阴暗了,在强光灯的照射范围之外,几乎是一片漆黑,甚么都看不到了。我心中暗叹着一口气,心想在这样的情形下,便叫警员开工,似乎也说不过去,我正在犹豫着,考虑是不是要答应杰克的要求时,忽然听得杰克叫道:“快,快给我强力电筒。”

  一个警员忙将一只强力电筒给了杰克,我心中不免奇怪,道:“中校,你干甚么?”

  因为杰克对这件事,本来是一点兴趣也没有的,但这时候,面上的神色,却又十分紧张。

  他的双眼,仍是望着外面,道:“你看不到么?你看不到外面有东西在移动么?”

  杰克的声音,在这种情形之下听来,显得如此之紧张,以致令人毛发直竖!

  他叫了一声之后,立即按亮了电筒,电筒的光芒穿过了两层,向前射去,停在一株树上,那株树在风雨之中,微微颤动着。

  我苦笑了一下,道:“你所谓有东西移动,原来就是这株树么?”

  杰克面上的神色,十分难以形容,他张口合着像是要说话,但是却又说不出话来。这时候,警员都聚在屋子的另一角,只有我和杰克两人,站在门口。

  杰克在呆了片刻之后,又缓缓地转移着电筒,但是在雨露重重之中,电筒光并达不到多远的地方,我看他的情形,像是想搜寻甚么,那分明是他刚才,真的曾看到过甚么的了。

  我沉声道:“如果你真要看仔细那里一带的情形,电筒的光芒是不够的,何不到警车上去转动强光灯?”

  杰克呆了一呆,居然道:“你说得是。”

  他会有这样的回答,那是颇出我意料之外的,我曾考虑到杰克真的看到过甚么可怖的东西,当然,在漆黑一片、烟雨蒙蒙的情形下,是极可能眼花的。

  但是,他拿电筒照不出甚么名堂来,这时却又愿意接受我的提议,冒雨到警车上去使用强光灯,由此可知他刚才是确确实实地见到了甚么东西,而绝不是眼花了。

  在他向门外跨去的时候,我连忙跟在他的后面,和他一齐出去。

  一出门,大雨便向我们身上洒了下来,我握住了杰克的手臂,却不料我如此普通的行动,却令得杰克神经质地跳了起来。

  在雨中,我讲话必须大声,我大声叫道:“杰克,刚才你看到了甚么?”

  在剎那之间,杰克的面色变得惊人地苍白。

  他并不回答我,只是用力摔脱了我的手,发足向前奔了出去。

  我紧紧地跟在他的后面,两人先后钻进了警车,杰克坐在驾驶位上,拨动了几个钮掣,装在警车车顶上的强光灯开始四面旋转了起来。

  我看到杰克的面色,在苍白之中,还带有青色,我从来未曾看到过这个刚愎自用的人,现出过如此紧张的神色来。

  他的视线,随着强光灯的转动而转动着,我也跟着他向强光照射得到的地方看去。

  强光可以射得很远,我和他两人,却向远处看着,谁也没有注意近处,我则不断在向他问着:“你看到了甚么,你看到了甚么?”

  杰克并不回答,直到强光灯转了好几转,我才不再向前看去,因为灯光所及之处,除了一块块的石碑,一株株在风雨中瑟缩的树之外,什么也看不到。

  可是就在我收回目光之际,我看到了近处。

  那辆警车停在离那一排五个墓穴,只不过十来码之处,而发掘工作开始之后不久,就因为下雨而停了下来,我清楚记得,第一个墓穴,也只不过被掘开了少许而已,但这时,我却看到第一个墓穴,是一个深深的洞!我一看到了这等情形,不由自主地,自喉间发出一种奇怪的声音来,那大概是人在惊恐之余,所必然会发出的呻吟声。

  同时,我的手紧紧地抓住了可以抓到的东西,尖声道:“杰克,你看那墓穴。”

  杰克本来还在顺着强光灯所发出的光线向前望去的,听得我一叫,他便低下头来。而他一低下头来,也看到了那个墓穴。

  他的面色更苍白了,而他也发出了一下那种像是呻吟的怪声。

  那个墓穴,这时是一个深洞,究竟有多深,我们都不知道,看来像是可以直通地狱一样。杰克的双手发着抖,颤声道:“老天,我是真的看到,真的看到那东西——那怪物的!”

  我给杰克的话,弄得毛发直竖!

  那已成为深洞的墓穴,再加上杰克的话,这一切,都证明陈天远教授的推断,已成为事实了。一种巨大的恐怖感,像山一样,像狂潮一样地向我压来。这是不可知的恐怖,也是真正的恐怖。

  如果你知道即将发生的是甚么事情,那你是一定不会有这种恐惧感的,但这时,究竟会有甚么事情发生,我却不知道!

  我感到舌根麻木,我笨拙地问了一句已问过了几十次的话:“你看到了甚么?”

  杰克道:“我不能说,我——无法说!”

  我转过头去望着他,只见他面上的肌肉,在不断地抽搐着。

  也就在我转头望向杰克的时候,我突然看到杰克的眼中,又现出了难以形容的惧色,接着,他以快得出奇的手法拔出枪来,向前轰击。

  “砰砰砰砰”一连响了六响,他仍然不断地在扳着枪机,子弹早已射完了,他扳动枪机的结果,只是不断发出“克列”、“克列”的声音。

  在寂静的雨夜,在只有“沙沙”雨声的境地之中,那六下枪响所引起的回响是极其惊人的,在墓地看守员屋中的警员,一起冲了出来。

  而由于杰克拔枪,射击的动作实在太快了,而且当第一颗子弹穿破车窗而出的时候,窗上的玻璃已碎裂不堪,无法再透过它而看到外面的东西。

  我明知杰克绝不是胡乱发枪的,他一定是在我转头望向他的时候,又看到了甚么,所以才突然拔枪向外轰击的,可恨我在那时,竟因为转头向他望去,而未曾看到他所看到的东西。

  而如果在那一剎间,我不是转过头去的话,我是一定可以和他一样,看到那令他一见,便猛地拔枪的东西的。

  当警员奔到警车旁边之际,杰克仍然在扳动着枪机,我伸手在他的腕际,重重地敲击了一下,他五指一松,手中的枪落了下来。

  他也不去拾枪,却陡然踏下了油门,警车引擎一声怪吼,车子像是受了惊的野马一样,突然向上,猛地跳了起来。

  他和我两人的身子,一起弹了起来,我大叫道:“你疯了么?”

  我一面叫,一面用力踏下煞车掣。车子发出了一下难听之极的怪叫声,停了下来,但已经向前冲出了几码,也就是说,离那个墓穴更近了。

  在那样近的距离,我们都看到了那个墓穴变得多么深,纵使不是通向地狱,也是一眼望不到底。

  杰克推开了车门,跳了出去,我也跟着跃出了车子,杰克给大雨一淋,神智似乎清醒了些,只见他陡然一呆,大声喝道:“列队!”

  奔出来的警员,根本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情,但是他们每一个人都可以在他们高级长官反常的面色上,看出事态的严重性来,他们站立成了一行。

  杰克叫了一口令之后,喘了一口气,又道:“领队尽快带领全队离开!”

  那领队的警官答应了一声,全队警员都已上了警车,杰克回过头来,道:“卫斯理,快走吧。”

  杰克这时,分明已恢复了正常,他要我快走,自然也是好意。

  但是我却不接受他的好意,我只是道:“这里一定已经有了甚么反常的怪事,我不走,我要弄个明白才走。你先走吧。”杰克指着那个墓穴道:“你,你还嫌不够明白么?”

  我道:“我知道,陈天远的预言已实现了,那——些——殉职的人,果然成了怪物,可是那种怪物是甚么样的,我还未见到!”

  杰克尖声道:“上帝保佑,别让第二个人见到,千万别让第二个人见到。”

  我大声道:“我不但要见到它,而且还要消灭它,我不能明知他们的危险性而让它们存在,你可知道,陈教授曾预言他们的体积,会不断长大,直到难以想象的庞大么?”

  杰克不再说甚么,只是喃喃地道:“算你对!”

  他一面讲,一面已向警车上跳去,高叫道:“开车!”警车吼叫着连同强光灯,一起向后退去。

  杰克在车上还叫道:“不要逞英雄了,快上车来,和我一起退却,你怎能和超自然的——东西作对?”

  如果说是固执,我可以算是最固执的人了,我摇着头,道:“不,我不来了,我见过一切古怪的东西,有许多是人们根本难以想象的,我不能让你一个人独享看到怪物的乐趣!”

  杰克从警车中探出头来,雨点撒在他的脸上,使得他苍白的脸,看来就像是一个怪物。

  他没有再说甚么,只是摇了摇头。警车一直向后退去,倏地转过了头,便已经疾驰出坟场去了。

  警车才一离去,整个坟场之中,变得死一样的寂静,和漆一样地黑。

  我的身子早已被雨水湿透了,我感到一阵阵的寒意,像是带着千万根刺针一样地刺入我的体内,我连忙返到了那间小屋子中。

  小屋子中是有电灯的,我直到自己置身在光亮下面,才略为松了一口气。

  我向前一眨也不眨眼地望着,前面除了雨点在黑暗之中闪着神秘的光芒之外,甚么也没有。

  约莫过了几分钟,在我的身后,突然响起了一个嘶哑的声音,道:“先生,究竟是甚么事情?”

  那声音突如其来,将我吓了老大一跳,我陡地转过身来,只见在我面前,站着一个灰衣老者,满面皱纹。他当然不是甚么怪物,而只是这座坟场的管理人,只不过他一直不出声,忽然讲了一句话,所以才令得我突然吃了一大惊而已。

  他望着我,善意地笑了一笑,道:“先生,你不必害怕的,我在这里已经十多年了,夜晚只有我一个人睡在这里,刚开始几晚,只觉得到处都是怪声,时间一久,也就根本不害怕了!”

  我一直自认为一个十分胆大的人,但这时,我的面色,我面上的神情,一定也显得十分异样,要不然那老者也不会这样安慰我的了。

  我勉强笑了一下,道:“我倒不是害怕,只不过我觉得如今的情形——”

  我讲到这里,便决定不再讲下去,因为我如果向那老者讲出,在众多的墓穴中,有一个已变成了一个极深的洞穴的时候,我想那老者一定会禁受不住的。

  所以,我的话只讲到了一半,便停了下来。

  那老者又笑了笑,道:“喝一杯热茶吧,你会觉得好一点的。”

  他一面说,一面已准备转过身去,在他身后,一只小小的电炉上,正有一壶水在沸腾。可是也就在此际,突然间,他的身子变得僵硬了。

  而在那一剎间,我的身子也变得难以动弹了起来。

  我并不知道那位坟场管理人是看到了甚么而突然之间身子僵硬的,而我之所以在那一瞬间呆住了不能动,那全是因为他面上神情的缘故。

  我从来未曾看到过一个人的面上,现出过如此恐怖的神情来的。

  那老者的脸上,本来是满面皱纹的,但倏忽之间,皱纹完全不见了,代之以一根一根的青筋,而他的眼眶,像是想将他的眼珠硬生生地挤出来一样,他的口张得那么大,使他的口唇完全不见了,而他的手指,却奇怪地蜷曲着,不知是甚么用意。

  我敢说,我被对方那种骇然欲绝的神情所镇慑而发呆,至多也不会超过二十秒钟的时间,我立即转过头去。可是当我转过头来,面对着窗子之际,我却已经甚么也看不到了。

  我所看到的,只是一扇窗子已被打开了——这扇窗子刚才肯定是关闭着的,因为刚才我曾目不转睛地透过窗子,注视着窗外。

  雨点斜斜地由洞开着的窗子之中打了进来,落在靠窗而放的一张桌子上。从桌面受雨点湿润的程度来看,那窗子的打开,正是二十秒钟之前的事。

  我连忙踏前一步,双手按在窗子上,将身子探出窗外去,可是窗子外面,仍然十分平静,甚么也没有,和以前一样。

  我正想夺门而出,但是我的身后,已传来了“砰”地一声响。我连忙转过身去看时,只见那老者已经倒在地上,他一手按着胸口,一手指着窗外,仍然不断地抖着,他张大着口,像是想讲些甚么,可是却已没有力道将话讲出来了。

  一看这情形,就可以知道他是因为惊骇过度,而心脏病发作。

  我只得走向前去,将他扶了起来,他喉间“咯咯”作声,我将他放在椅子上,问道:“你看到了甚么?你究竟看到了甚么?”

  我连问了好几遍,他并没有回答我,只不过他的脸上,竟现出了一种十分滑稽的神情来:我一松手,他的头靠在椅背上,已不动了。

  我心中的寒意更甚,我呆了片刻,在考虑我是不是应该退出,离开这里——如果不是当时的情形,实在太过可怖的话,我是绝不会想到这一点的。

  我知道那老者的死因,他一定是看到了甚么,而他所看到的东西,一定也就是杰克所曾看到的。

  那东西出现了两次,只不过两次我都恰好背着“它”,所以才没有看到。

  “它”既然已出现了两次,当然会出现第三次的,我难道就此离开去么?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抓了一根铁枝在手,然后,我背靠墙而立,注视着前面。

  小屋子的灯光,似乎格外地昏黄,但是当那灯光照在已死的管理员面上之际,却又嫌它太强烈了,我紧握着铁枝的手在冒汗,我屏息静气地等着,等着那种不可知的怪物的出现。

  然而那种怪物并不出现,窗外依然是漆黑的一团,除了雨水的闪光之外,我看不到任何东西。

  我觉得双脚麻木,我拖过了一张椅子,坐了下来。就在我坐下之后不久,我觉得似乎有甚么东西,跌在我的头上,我抬头向上看去,只看到小屋天花板上的白垩,正在纷纷下堕。

  同时,在沙沙的雨声之中,我也听到了一种不应该属于雨声的怪声,那种声音越来越响,而小屋的整个天花板,似乎也在岌岌动摇。

  我想夺门而出,看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是我却竟难以移动,我仍坐在椅子上,仰头向上望着。天花板上的白垩,落得更急,突然之间,一大片石灰砖屑木片和碎瓦,跌了下来,天花板上已出现了一个大洞。

  可以想得到,那个大洞是直穿屋顶的,因为若不是直通屋顶,就不会有瓦片跌下来了。

  可是我却不能由那个大洞看到天空,而且,那有一呎方圆的洞中,也没有雨点进来。小屋中的灯光还没熄,我的头也一直仰着,我看到有一种暗红色的东西,正堵着那个洞。

  那种暗红色的东西是半透明的,看来像是一块樱桃软冻。但是那种红色,却带有浓厚的血腥味,使人看了,不寒而栗。

第八章:装死求天葬

  我的心目中自然十分焦急,因为这是刻不容缓的事情,但是锡格林都还不相信,却还要将我留在这里,这不禁使我勃然大怒。

  我一声吼叫,陡地踏前了一步,挥拳击向锡格林的下颔,锡格林绝料不到我竟然会有这样的举动,他一侧头间,我的一拳正击在他的面上。

  锡格林仰天跌倒,我跨过了他的身子,夺门而逃。

  可是这里乃是一国的情报本部,如果我能够冲出去的话,那倒是天下奇闻了。我才到了门口,迎面一排武装人员便拦住了我的去路。

  我还想孤注一掷时,锡格林在我背后大声叫道:“荒唐,卫斯理,这太荒唐了,这绝不是你这样的聪明人应该做的事情。”

  我也明知再闹下去,对我是绝对不利的,我转过身来,道:“好,那你至少再让我和杰克中校通一次话,我要使他相信这一切。”

  锡格林抚着右颊,道:“好的,你可以再和杰克通一次话。”接线生又忙着呼叫着各地的电话局,十分钟后,电话又接通了。

  我一把抢过了电话,道:“杰克,你听着。”

  杰克叹了一口气,道:“卫斯理,你甚么时候才肯停止这种无聊的游戏?”

  我忍不住骂了一句极其难听的粗话,道:“你听着,我现在离你几千里,是在一个国家的情报本部之中和你通无线电话,我绝不是和你开玩笑,我曾经见过陈教授,他告诉我,那五个死人,可能变成危害全人类的怪物。”

  杰克迟疑了一阵,道:“可是他们已经死了。”

  我道:“不管他们是不是死了,你去看他们,开掘他们的葬地,将他们火焚,不要留下一些残骸。”

  杰克无可奈何地道:“好,他们会变成甚么?是吸血僵尸么?开掘墓地的人,要不要悬上十字架?”

  我大声道:“你祈求上帝,当你掘出死人的时候,他们还未曾变成怪物,你就可以保全性命了。”

  杰克停了片刻,道:“你如今有自由么?”

  我正想回答他,可是锡格林已自我的手中,将电话抢了过来放下了。

  我毫不在意地耸了耸肩,杰克问我是不是自由,我没有回答,便突然截线,杰克虽然固执,却还不是白痴,他自然可以知道我的处境如何的。

  我刚才虽然没有说出我是在哪一个国家的情报总部之中,但是我相信杰克一定知道事情和G有关,当然他也可以知道我是在甚么地方。

  然而这又有甚么用呢?为了我,总不至于动用国家的武力吧,看来我要求自由,还得靠自己。

  我正在呆想着,锡格林已带我出去,到了一间十分华丽的套房之中,当晚,这个国家身材矮小、精神奕奕的总理亲自接见我。

  这个总理对我的一切知道得十分详细,有些连我自己都已忘记了的事,他却反而提醒我。

  他和我一直谈到了天明,虽然我连连打呵欠,示意我要休息,他也不加理会。

  这位总理虽然没有明说,但是我却听出他的意思,只想我作为雇佣兵团性质,出我高酬,为他们国家的情报总部服务。

  这简直是痴人说梦,所以我听到后来,只是一言不发,自顾自地侧着头打瞌睡,他是甚么时候走的,我也不知道了。

  接下来的几天中,我见到了不少要人,他们都由锡格林陪同前来。而在这几天中,我也想尽方法要逃走,却都没有结果。

  我居住的地方,从表面上看来,华贵得如同王子的寝宫一样,但实际上却是一所最完美的监狱,到处是隐藏着的电视摄影管——它们的红外线设备,使我的行动,不分日夜,都受着严密的监视。

  除此之外,还有传音器、光电控制的开关——只消我走到门前或者窗前,一遮住了光源,便会有铜板自动落下来,将去路挡住。

  一连四天,我被囚禁在这所华丽的监狱中,享受着最好的待遇。

  第五天早上,锡格林破例地一个人前来见我。

  我一见了他,便立即闭上了眼睛,道:“今天你带来的是甚么人?是司令还是部长。”

  锡格林道:“今天我没有带人来,我带来的是一个好消息和坏消息。”

  我冷冷地望了他一眼,锡格林继续道:“这几天来,我们连续不断地收到了杰克中校的广播,他是利用业余无线电爱好者的通用波段向你说话的。”

  我连忙欠身,坐了起来,道:“你为甚么不早告诉我,杰克说些甚么?”

  锡格林道:“我怕你知道了之后会失望,虽然这是一个好消息,但是却没有刺激。杰克的广播词说:卫斯理好友,我们的五个朋友都正常,你的猜疑证明你是一个狂想家。”

  我呆了半晌,道:“你有没有向陈天远教授提及过这一点?”

  锡格林点了点头,道:“提及过。”

  我忙又道:“他怎么说?”

  锡格林道:“他只是高叫道:不可能,这是不可能的事!”我皱着眉,道:“也就是说,陈教授是认为这五个被蜜蜂刺死的人,是必然会成为怪物的?”

  锡格林点头道:“是,但是这次,他的理论显然破产了。”

  我又发起呆来,以陈天远这样有资格的生物学家,他亲手培养成功了地球上从来也未曾出现过的一种生命方式,他的推论会错么?

  但是杰克却又说那五个死人并无变化,这可是甚么缘故呢?我没有机会和陈天远多作详谈,因之我也不知道那种“怪物”究竟是甚么样的东西。陈教授说过,怪物可能是任何形状,那么当然可以完全像死者本人。问题就在于,他们能思想么?是有着高度思维能力的动物么?他们会不会“装死”来骗过杰克呢?

  我的脑中,乱成了一片,只听得锡格林道:“接下来的,是一个坏消息了。”

  我并不去理会他,只是继续思索着。

  锡格林站了起来,来回踱了几步,道:“这几天来,你晤见了我们国家的军政要人,我们国家的一切,你知道得太多了,而且你显然也知道,我们在要求你作些甚么,可是你却一无表示。”

  我冷冷地道:“你们要求我作甚么?”

  锡格林双手撑在沙发的背上,俯身道:“要你代替G的位置。”

  我冷笑了一声,道:“别做梦了。”

  锡格林又道:“每年的经常报酬是二百万镑,活动费和特殊任务的报酬另计。这大概是世上报酬最高的工作了。”我耸耸肩,道:“如果我能够有生命用那些钱,那才是的。”

  锡格林道:“你的回答是:是?”

  我大声道:“不,你错了,我的回答是不,你完全找错人了,你要知道,我是一个中国人,我也念过几年中国的书,中国人有中国人做人的信条,几乎所有中国人全是一样的,只是极少数例外,中国人敦厚、忠实,视欺诈为最大的罪恶,我和你们这种急功近利,不择手段的人完全不同。”

  锡格林静静地听我讲完,才摇了摇头,道:“那就十分不幸了,我只能向你传达最高机密会议的决定,那便是,从现在开始,七十二小时内,如果你还没有肯定的答复,那你将不再存在于世上了。”

  我感到一股寒意,在背脊上缓缓地爬过,锡格林一讲完话,便转身走了出去,留下我一个人坐在沙发上,茫茫地发呆。

  好一会,我才感到事态的真正严重性。

  我是在一个国家的情报本部之中,并不是在甚么匪党的巢穴内,这是我从未有过的经验。

  而我就算能够逃出这幢建筑物,我也绝不是自由了,因为我还在这个国家中,锡格林他们,可以动员全个国家的力量来对付我,而我则只有一个人!

  这种力量的悬殊是太明显了,而失败的一方,肯定地说,一定是我!

  如果我不设法逃亡,那么在七十二小时之后,我的命运如何,那是可想而知的。

  确如锡格林所说,我知道得太多,使得他们不能留我在世上。

  而我如果装作答应他们的话,以求脱身,那也是绝对行不通的,他们当然会放我离开这个国家,去代替G的位置,表面上我的地位十分高,但实际上,我则受着千万种的监视,形同囚犯,而如殷嘉丽之类的下属,还可以随时逼死我!

  我感到我真的是走投无路了,在这七十二小时之中,会有甚么奇迹出现呢?

  我双手抱着头,不断地摇着,可是我的脑中,却是一片空白。

  我冲向门口,铜板“刷”地落了下来,而当我后退之际,铜板却又伸了上去。

  我已经计算过,我伸手开门的速度,是及不到铜板下降的速度的,那也就是说,如果我不顾一切地去开门的话,在我的手一触及门柄之际,下落的铜板,便会将我的手腕切断!

  我转过身来,望着窗子。

  窗子的情形也是一样,我当然可以不顾一切地穿窗而出,只要我愿意自己的身子被切成两截的话。

  我又颓然地坐了下来。七十二小时,像是有一个人大声在我耳际嚷叫一样,使我头痛欲裂。

  我竭力镇定心神,七十二小时,那是三天,我其实还可以睡一觉的。

  我躺在柔软的床上,望着发自天花板的柔和的光线,好一会,我才蒙眬睡去,但是不久就被恶梦惊醒,那一天之中,我究竟做了多少恶梦,连我自己也记不清楚了,我简直和待决的死囚一样,求生的欲望越来越是强烈,那也使我的心境越来越是痛苦。

  二十四小时过去了,锡格林又走了进来。

  他才一进来,我便像是猛兽一样地望着他。但是他也早有准备,他离得我很远,手中持着枪,他冷冷地道:“你还有四十八小时。”

  我大声道:“我后悔在飞机上挽救了你这样一个冷血动物。”

  他摇了摇头,道:“抱歉,这是最高秘密会议决定的,我曾在会上竭力地为你陈词,但是更多的人否决了我的提议,他们本来只给你二十四小时的。”

  我道:“那还干脆些,如今我还要多受四十八小时的精神痛苦。”

  锡格林道:“你不能改变你的决定么?”

  我摸着下颔,由于他们不给我任何利器的关系,我的胡须已经很长了,摸上去刺手,我沿着下颔,摸到了自己的脖子,在脖子上拍了一拍,道:“中国人有一句话,叫作‘头可断,志不可屈’,掉了脑袋,不过只是碗口大小的一个疤!”

  我的手又沿着脖子向下,我感到脊椎骨酸痛,所以我的手按在背脊上。

  也就是这时,我的手臂,碰到我的衬衣,感到了一块硬物,那硬物大概只如普通硬币大小,我的手臂在才一碰到这件硬物的时候,不禁一呆:这是甚么东西?我几乎记不起它是甚么了。

  但是我还是记起了它。

  那是前两年,我表妹红红到我家中来的时候带给我的,她说那是一种强烈的麻醉药,只要服上极少的剂量,就可以使人昏迷不醒,脉搏、心脏的跳动,微弱到几乎察觉不到,而呼吸也几乎等于零。

  昏迷的时间,大约是八小时至十二小时左右,她们美国大学的同学,用这种迷药迷醉自己,来冒充死人,恐吓同学取乐。

  直到有一次,一个服了迷醉药的学生,被当作了真正的死人,在殓房中被抽去了血液,注射进甲醛,弄假成真之后,这种“游戏”才没有人做了。

  红红说我冒险生活多,这种东西或者有用,可以用来使对方昏迷不醒,当时她给我看过,那是如硬币也似密封的一小包粉末,她又说要考验我的本领,将之藏在一个秘密地方,要我去找寻。

  红红是顽皮到令人难以相信的孩子,她的话,我听过了之后,也就算了。根本未去追寻这包药物放在甚么地方。

  事隔多年,这件事情,我也可以说完全忘记了。

  直到此际,我突然觉出衬衣缝厂商标后面,有这样的一个硬块,我才突然想起了这件事!

  那包药粉是密封的,当然不会失效。

  那包药粉可以使人昏迷,看起来像死人一样。

  如果我变成了“死人”,他们将会怎样处置我呢?这个国家对他们尊敬的人盛行天葬,那是将死人运到高山之巅去喂鸟的别称,我是不是算他们尊敬的人物呢?

  我可能被他们天葬,那只要兀鹰还未啃吃我之前醒来,我便有机会逃生。

  如果他们将我举行天葬,我的机会,勉强可以说是五十对五十。

  但是,我得到天葬的机会,又是多少呢?

  他们可能尊敬我,但是因为我是中国人的缘故,而将我土葬,为了不留痕迹,他们可能将我火葬,他们更可能用种种的法子来处理我的尸体,那么我逃生的机会,更是微乎其微了。

  我沉思着,一声不出。

  锡格林问我道:“你在想甚么?”

  我道:“我知道你们,是绝不讲人情的,但是我想知道一件事情。”

  锡格林点了点头。我道:“我听得你说过,我将受到极大的尊敬,这可是真的?”

  锡格林道:“是真,参加最高机密会议的人,大多数曾与你晤面,他们都对你的风度、谈吐、人格钦佩备至,他们对他们不得不作出这样的决定,也都表示了他们的遗憾。”

  我放下手来,道:“如此说来,我如果死后,可以有天葬的资格了?”

  锡格林叹了一口气:“如果你死了,那是的。”

  我又问道:“天葬是一个十分奇异的风俗,它的详细情形怎么样?”

  锡格林道:“你问这个作甚么?”

  我道:“我想,一个离死亡已不远的人,应该有权知道在他死后,他的身体会受到怎样待遇的吧。”

  锡格林沉默了半晌,才道:“首先,你会被香油涂满了身子,穿上白色麻织的衣服,在身上缀满了白色的花朵,头上戴着白色花朵缀成的冠,由六个处女抬着你的身子,步行到穆拉格连斯山峰的顶上,后面有高僧诵经,和瞻仰你遗体的人跟着——”

  锡格林讲到这里,突然高声叫了起来,道:“别,别叫我再说下去了。”

  我冷冷地道:“怎么,锡格林先生,你也觉得向一个活人叙述他的葬礼,这是太残酷了些么?可是别忘记,这是你一手造成的。”

  锡格林面色苍白,一言不发。

  我从锡格林的话中,已经知道在我“死”后,至少要经过二十小时,我的涂满香油、盖满白花的身子,才会被放在穆拉格连斯山的天葬场上。

  那也就是说,如果我装死的话,我脱身的机会是相当大的。

  我不等锡格林回答,又道:“我当然不会答应你们的条件,但我也不能死在你们的手中。”

  锡格林望着我,像是在奇怪我还有甚么第三条路可以走。

  我冷然道:“在你们的期限将到之时,我将用藏在身边的一种毒药自尽。”

  锡格林逼近了一步,道:“将毒药交出来。”

  我“哈哈”一笑,道:“先生,我不交出来,至多也不过一死,除死无大事,你的命令,对我根本不发生作用了!”

  锡格林又望了我半晌,才道:“你根本没有甚么毒药,你在乱说。”

  我冷笑了一下,道:“反正我的一行一动,是逃不过你们监视的,我相信你们一定可以看到我是在服下毒药之后才死去的情形的。”

  锡格林不再说甚么,向门上退了出去,出了门,我又只剩下了一个人,仔细地思索我的计划。

  这个逃生的计划是不是能够成功,它的关键是在于服下了这种药物之后,看来是不是真的像死了一样。

  我相信,在我说了这番话之后,锡格林一定更不放松在电视荧光幕上对我的监视,只要我在服药之前,做得像一些的话,他既已先入为主,自然深信不疑。

  当然,昏迷和死亡是截然不同的,有经验的医生通过简单的检查便可以看出来。但是我希望锡格林深信我已服毒自尽,不去召医生来。

  而且,退一步说,就算他们查到我是昏迷而不是死亡,也没有甚么损失,因为在七十二小时之后,我反正是要死的了。在昏迷中死亡,当然更无痛苦。

  这一天,我反反复覆地想了一天,第三天来到了,这是我最后的一天。

  这可能是我真正的最后一天,因为他们究竟会怎样处理我的尸体,我还是未能确定,而当他们知道我只不过是昏迷而已,他们当然也可以猜到我的用意,而会毫不留情地杀死我的。

  那一天,一整天我的手心都在出汗。

  到了午夜,距离限定的时刻,只有七个小时了。我脱下了衬衫,撕去了招牌,那一小包密封的药物,果然缝在招牌的后面。

  我的动作十分缓慢,面上的神情,则十分痛苦,我必须“演”得逼真,因为这是性命交关的一场“戏”,我撕开了密封的包装,我闻到了一阵刺鼻的怪味。这种怪味竟使我流出泪来。

  这更合乎理想了,我特意抬起头,使我的面部,对准一根我已发现了的电视摄影管,那样,我的痛苦的、泪流满面的“特写镜头”,便会出现在电视的荧光幕上,增加我自杀的效果了。

  我一面还喃喃地自语着,愤然大骂着,捣毁着室内的一切。

  最后,我一仰脖子,将那包药末,吞了下去。

  那包药末,入口淡而无味(我想它的作用如此惊人,当然它的味道也是十分惊人的),我喝了两口水,便完全吞了下去了。

  我坐了下来,等候它发生作用。

  我相信我的表演,一定十分逼真,而令停在电视荧光幕上监视我的人,深信不疑了,因为我才坐了不久,便听到一阵急骤的脚步声传了过来。接着,门被“砰”地一声撞了开来。

  冲进来的是锡格林,他的面色十分张皇,他大声喝道:“蠢才,你这个蠢才!”

  我不明白他对我这样的喝骂是甚么意思,我只是望着他,可是忽然之间,我面前的锡格林渐渐地起了变化,首先他的身子渐渐变阔,接着,他变成了两个人,很快地,变成了四个、八个——无数个,在我面前,像是有无数个锡格林在摇来摆去一样。

  这当然是药力已开始发作的结果。

  但是我的听觉还未曾丧失。我听得锡格林继续在叫嚷,他不断地骂我蠢才,又叫道:“像你那样的人,我们对你有着极度的崇敬,怎肯取你的性命?你难道不知道我们是世界上最崇拜英雄的民族吗?我们——”

  他的话,我终于也无法听下去了,因为声音开始变得和金属撞击一样,铮铮叮叮,再下去,便变成了嗡嗡声,而这时,我的眼前也变得金星飞舞起来。嗡嗡的声音,像是在我眼前飞舞的那一大群金色的蚊子所发出来的。再接着,正如小说中所描写的那样:眼前陡地一黑,便甚么也不知道了。

  我以后的遭遇怎样,我暂时不写出来,先来看一看那个国家情报本部,有关我的一连串记载,记载是采取一种特殊编号的,我将之如实写出,但内容则是选译,因为原来的文字,实在太长了。

  HW01号(按:这是他们对我事情所作档案的编号,以后每发生一件事,多增加一份档案时,号码便跟着改动。)

  G报告,他们的工作遇到了阻碍,根据N17的调查,对手是一个中国人,叫卫斯理。对卫斯理的初步调查,是此人机智、灵活、不畏死、受过严格的中国武术训练,已训令G注意此人,必要时可采用暗杀手段。

  HW02号:

  G的工作再度受阻,未能如期将陈天远运来,阻碍仍来自卫斯理,那个中国人,他已经落在G的手中,但G叛变,N17解决了他,卫斯理在严密的监视下被麻醉,总部决定派A01去对付他。

  HW03号:

  A01到达,展开工作,经过顺利,将卫斯理和陈天远载来我国本土,飞机中途遇险,其间经过,似属高空飞行时发生幻觉所致。A01报告,卫斯理勇敢过人,若能聘用,对本部工作展开,有莫大帮助。

  (在这份文件之后,有该国总理的签字和批示如下:着积极进行,务必成功。)

  HW04号:

  卫斯理不肯听命,已着A01传达指令,七十二小时后,将之处决!

  HW05号:

  伪令传达后七十小时,卫斯理自杀。他本来可以成为我们情报工作人员中最优秀的一员,他是我们所理想的英雄人物,他的自杀,给我们带来莫大的损失。这当然是七十二小时之后处决的伪令造成的,倡议这个办法的高级官员,都将受到严厉的惩处,我们无法将这个英雄的死讯公开。

  HW06号:

  天葬已经举行,卫斯理的遗体由六个圣洁的处女抬着,被安放在天葬峰上,等候天使来陪伴他的灵魂,共升天堂。

  HW07号:

  有关卫斯理的一切,奉最高当局令,特列为最秘密的档案,档案经密封后,再也不得翻阅,直至永远。

  在档案袋上,有着好几个火漆封印,档案被放在一只特制的扁铜盒子中,再被锁在该国情报本部的一只保险文件柜中,而那文件柜,则是在一间密封的、有着重重守卫的密室中的。

  这一切,都表明了,在该国情报本部的官方纪录中,有一个叫做卫斯理的中国人,曾被他们的情报人员带到他们的国家来,但结果却自杀了。

  这件事当然是不便公开的,不能公开的原因,一则是因为这种事当然要引起国际纠纷,而那个国家本来是不受人注意的小国,如果给世人知道了他们如此惊人的情报活动,那当然要对他们加以注意,这对他们来说,是大为不利的。二则,他们对卫斯理这个中国人的死,感到十分遗憾,因之有关的高级人员,在感情上也不想这件事再有人知道。

  卫斯理已经死,这已经成了定论。但是实际上的情形如何呢?

  实际上,我当然没有死。

  当我渐渐地又有了知觉的时候,我只觉得全身十分之不舒服,那种不舒服的感觉,就像是小时候在冬天,被母亲在脸上涂了太厚的油脂,以防御西北风一样。

  接着,我的耳中听到了十分低沉、十分忧郁、十分伤感、十分缓慢的歌声,同时,我也感到我的人在十分缓慢地前进着。

  我慢慢地睁开眼来,发现在我的身子下面,是六个长发低头的少女,她们将我的身子托着。而在我的前面,一辆马车,拉着一车白色的花朵。

  有两个小姑娘站在车上,不断地将白花撒在路上,同时发出那种歌唱声来。

  在我的身子后面,则是一串行列,在慢慢地前进,那一行列中的人,全都穿着白色的衣服,每一个人都低着头,在跟着那两个姑娘唱着。

  而我的身上,则散发着一种奇怪的气味和堆满了白色的花朵。

  这是送葬的行列!

  而死者就是我!我如今已醒过来了,我已经“死”了多少时候呢?

  由于我“死”的时候,根本一点知觉也没有,我当然无法估计这一点。我的全身还是软得一点力道也没有。当然,就算我有气力的话,我也是不能动弹的。

  照如今的情形来看,我的假死已经骗过了他们,他们正在为我举行天葬仪式。

  我必须一直伪装到他们完全离去为止,才能设法逃走。那种低沉的歌声,使人昏昏欲睡,我真想就此睡上一大觉。

  但是,我又怕会有突然的情况出现,所以一直保持着清醒,不敢睡去。

  半小时之后,我已经由那六个少女抬着,开始上山了。我双眼睁开一道缝,向前看去,看到了几座白雪皑皑的山峰,被他们选作天葬峰的,不知是那一个?

  我又看到了一只又一只的兀鹰,在半空之中慢慢在盘旋着。

  兀鹰漆黑的身子,在银白色的山峰之上盘旋,显得格外刺目。所谓“天葬”,其实就是将死人送给兀鹰去饱餐一顿。

  但是他们也有他们的说法,因为兀鹰飞得高,据说在臭皮囊喂饱了兀鹰的肚子之后,兀鹰便会将你的灵魂带得更高,到时,如果你真是一个好人的话,天使自然更容易发现你,将你带入天堂了。

  我继续被他们抬着,向山峰上走去,天色渐渐地黑了下来,送葬的人都点起了火把。一串白色的送葬人,衬着熊熊的火把,再加上那种诡异低沉的丧歌,这是我从来也未曾经历过的。

  而我更未曾经历过的则是:我自己是这行列的主角,我是死者!

  一直到半夜时分,送葬的行列才略歇了一歇,但是休息的时间不过半小时。

  在这半小时中我可辛苦了。因为,当那六个少女抬着我前进的时候,我还可以随着她们前进的节奏,使我的肌肉作轻微的运动。

  但是在她们休息期间,我却被放在一块大石上。

  在那段时间之内,我要控制我的肌肉,一动也不能动,一动便露出了破绽了。

  这本来倒也不是难事。但是,却有两个巫师模样的人,一手拿着一只盛满了香油的陶罐,一手拿着一只刷子,刷子在陶罐中浸了一下,醮足香油时,便抖动刷子,向我身上洒来。

  那种香油十分热,洒在身上,自然不好受,而且我是仰卧着的,香油由我鼻孔中倒流进去时的那种滋味,使人想起日本宪兵队的酷刑来了。

  我能够忍受着不动,不出声,事后想来,当真可以说是一项奇迹。

  好不容易等到他们重又起程,我才略略地松了一口气。而等到将要到达天葬峰顶上的时候,我才知道他们在半路上休息,并不是为了疲倦而休息,而是为了要凑合到达峰顶的时间。

  当一众人等在峰顶上站定之际,恰好是旭日东升,霞光万道之际。

  我被放在一块冰冷的大石之上,所有的人在我的身旁唱着、跳着,花朵抛在我的身上,将我整个人都遮了起来。这样倒也好,因为讨厌的香油,便不会直接洒在我的身上了。

  我等着、忍耐着,这一次的时间更长,足足有一个小时之久,我才听得歌声渐渐地远去,终于,四周围寂静得一点声音也没有了。

  我略略转动了一下身子,我身上的花朵,立时簌簌地落了下来。

  这时候,如果我身边还有人在的话,那一定会惊叫起来的了,但是却仍然没有声音。

  我拨开了花朵,坐了起来,不错,我的四周围没有人,但是令我吃惊的,却是已蹲着七八头兀鹰。那七八头兀鹰站着,有一个人那么高大。

  它们一动不动,黑玻璃球似的眼睛望着我。在一般人的印象之中,鹰是雄健的、英俊的、不凡的飞禽。但是兀鹰却实在是玷污了鹰的英名的。它秃头、皱纹、眼中充满了嗜杀和贪婪的光采,口角挂着腐臭的肉丝,它可以说是丑恶的化身,令我一看便想起不择手段,只求发财的市侩人。

  那七八头兀鹰正虎视眈眈地望着我,我突然坐了起身,它们似乎十分奇怪,因为它们的“大餐”居然动了起来,我想他们的惊愕,大概绝不会下于我们看到盘子中的炸子鸡忽然咯咯叫起来吧。

  我手摸索着,先找到了几块拳头大小的石子,抓在手中,然后,我陡地一翻身,坐了起来,将手中的石头,一起向前抛了出去。

  我抛出了四块石头,将我面前的几只兀鹰,惊得一齐向上飞了起来,我连忙一个箭步,向前窜了出去,找到了一块大石,将身子躲在石后。

  我刚一在石后躲起,刚才被我惊起的那几头兀鹰,已经自上而下,疾扑了下来,他们的双翼,扇起了一股劲风,他们像铜一样的尖啄,凿在石上,发出了惊心动魄的“拍拍”声。

  我连忙向外滚了开去,滚了又滚,兀鹰必须向上飞去再扑下来,这其间我是大有机会的,我滚出了十来码,隐进了一个小小的岩洞之中。

  我向外看去,兀鹰在天空之中盘旋,没有再扑下来。这种动物,本来就只对死尸和腐肉有兴趣,据说他们不但在极远的地方能够闻到腐肉的气味,而且能闻到将死的动物身上所发出的“死味”,而紧紧地跟随着,直到这个动物死了为止。

  如今我躲进了岩洞,兀鹰失去了目标,而我的身上又没有腐臭之味发出,它们自然不会再找我的了。我定了定神,看看身上的白色麻质衣服,那种衣服看来十分精致,我想,穿着它上路,大约是没有什么问题的,当然,我必须先用雪将身上所涂的香油,尽皆抹去,困难是我身边一点钱也没有,而且这个国家的语言,我讲得并不好。

  当然我可以用英语,在这个小国中,英语是相当流行的,但是这一来,却更易暴露身份了。

  我先到了山峰顶上有积雪的地方,用雪擦着身子,中午的阳光十分和煦,照在我被雪擦得发红的身子,十分舒服,但是我的肚子却实在太饿了,我重新穿好了衣服之后,开始向山下走去,到了半山腰中,我便发现有人,在半山腰中的,大都是基于宗教信仰而修苦行的人,我避开了他们,直向山脚下走去。

  在快到山脚的时候,我躲了起来,一直到天黑。

  我可以看到那个国家首都的灯光,我估计我离机场不会太远。如果我能够到达飞机场的话,我当然不能仍算是离开了这个国家,但是却总是接近得多了。

  我又开始下山,到我下到了山脚下,看到了第一所有灯光射出来的房室之后,我的肚子之中,简直像是有一营兵在叛变一样,我敲了那所屋子的门,一个老妇人打开了门来。

  我用这个国家的语言生硬地道:“阿婆,我是外地来的,我肚子饿了。”

  我知道他们是好客的,留陌生人在家中填饱他们空虚的肚子,这正是他们国家中任何一个人所乐意去做的事情之一。

  果然,那老妇人立即点了点头,让我走了进去。我跨进了门,屋中的陈设十分简单,天花板中央的电灯光线也十分弱,我看到一个中年男子,还有一个中年妇人,和两个十五六岁左右的男孩子,他们本来都是有事情在做的,但这时却转过头向我望来。

  他们在才一向我望来之际,面上的神色是友善的、好奇的,那个中年男子甚至于还准备站起来向我欢迎,可是当我再跨前两步,更接近灯光,他们完全可以看清我的时候,他们每一个人的脸色都变了。

  他们的面色变得苍白,神情变成惊骇,那两个孩子更是骇怕得伸手抓住了椅子的臂。

  那个老妇人离得我最近,她突然惊呼了一声,竟昏了过去,我连忙一伸手,将她扶住。

  可是那中年妇女却怪叫道:“放开她,求求你,放开她,快放开她!”

第七章:六个怪物的产生

  那绝不是我刚才所说的“手枪”,而是一种硬木制成的小弩。

  在小弩的凹槽上,扣着一枚小箭,箭头漆黑而生光,一望便知道上面涂了十分毒的毒药。

  弩的弦被拉得十分紧,那是极具弹力的生牛筋,而扣住弩弦的,只不过是一个小木塞,只消手指一拨,木塞跌落,弩弦便弹直,小箭也会向前射去。

  而从这两个人所坐的角度来看,小箭如果射出,将毫无疑问地刺入我的体内!

  而那两只小木塞,只不过是塞在一个十分浅的凹槽中的,木塞因为弩弦的紧扣而歪斜,大有可能,因极轻微的震荡而脱落,甚至可能无缘无故,忽然脱落,而我也就糟糕了。

  我立即转过身去,只觉得头皮发麻,毛发直竖!

  在我的身后,传来了那两个人的怪笑声,我一声也不敢出,只是心中保佑着,那两人不要一面笑,一面身子发震而将弩弦的木塞震松!

  那两人足足笑了有两分钟之久,才停了下来。在我的身后,传来了开门的声音。接着,我又听到另外一个人的声音。

  那人所说的是十分纯正的英语,道:“卫先生,你那么早就醒了,非常出乎我们的意料之外。”

  我并不出声,心想那人说“那么早”,可知我上了飞机还没有多久。

  那人又道:“我们请你到我们的国家去,并没有恶意,请你不要太紧张。”

  我心中大怒,但是却又没有法子发作,因此反倒笑了起来,道:“没有恶意,难道有善意么?”

  从身后那人的声音听来,他似乎略感抱歉,只听得他道:“我们没有别的法子,我们的上级希望见一见你,请恕我们无能,只能用这个法子请你去了。”

  我冷笑道:“现在还没有到,你别说得太肯定了,可能你用这个法子,仍然请不到我!”

  我身后的那人好久不出声,才道:“卫先生,我认为如果你要反对我们邀请的话,在飞机上莽动,似乎并不是最好的选择。”

  那人的说话,十分有理,使我禁不住回过头去,看一看他是甚么样人。

  那是一个四十上下的中年人,看他的样子,十足是一个殷实的商人,我只向他望了一眼,便立即又转过头来,道:“在根本无可选择的情形之下,我还说得上甚么好的选择和坏的选择么?”

  那人道:“卫先生,我以我个人的一切向你保证,你如果到了我们的国家之中,那是绝对不会受到甚么伤害的。”

  我毫不客气地反问道:“我的自由呢?”

  那人尴尬地笑了起来,难以回答。也就在这时,只听得“砰”地一声响,从机舱通向驾驶室的门,被打了开来,只听得两个人的惊呼声,他们叫的是:“天啊,这是甚么?”

  随着驾驶室的门被打开,一个人已经面青唇白地冲了出来,看那人的样子,像是驾驶员,但是驾驶位上还有一个人坐着,那么冲出来的那个,大约是副驾驶员了。

  那驾驶员几乎站不稳,扶住了椅子在发抖。

  我身后那人厉声问道:“甚么事?”

  那人指着窗外,道:“看!看!”

  这时候,飞机也开始摇摆起来,在驾驶飞机的那人发出了一阵近乎尖叫的声音。

  而我则听到了在飞机的马达声之外,还有另外一种十分奇特的声音传到了耳中,霎时之间,我以为是飞机的机件发生故障了!

  在我身后的那人又厉声问道:“甚么事?你将要受到严厉的处分,你——”

  他这一句话未曾讲完,便再也讲不下去了。

  而这时,我也看到了。

  我看到了一大群蜜蜂,大约有千余只之多,突然自一团白云之中冒了出来。

  乘坐飞机而看到有飞禽从白云中冒出来,那已经可以算是奇迹了,而如今,我们看到的,从白云中冒出来的,竟是蜜蜂!

  而且,那还不是普通的蜜蜂,而是每一只都极大的巨蜂。

  这一大群巨型蜜蜂,挤着、推着、振动着它们的双翅,发出了盖过飞机马达声的喧闹声,它们的复眼闪耀着充满了妖气的光芒,他们黄黑相间的身子,金光闪闪的硬毛,形成了如此可怖的形象,使得人不寒而栗,也令得人呆若木鸡。

  我并不是第一次看到那种变态的巨型蜂,但上一次我所看到的只是一只,而不是像如今这样的大群。

  如今,这一大群巨型蜂迅即穿出了云层——它们本身也形成了一大团云:一大团金色、黄色、黑色、以及莫名其妙的,难以形容的色彩所组成的妖云。

  他们离我们的飞机极近,而飞机的马达声似乎震怒了它们。

  那时,我唯一的感觉便是,飞机开始摇摆和向下落去,当然那是驾驶员被眼前的现象吓呆了,再也顾不得去驾驶飞机的缘故。

  而那时,当然也是我对付敌人的最佳时机,我敢断言,我就算转过身去打那两个人的耳光,他们也会因为惊呆过度而不觉得的,当然他们更不会向我放射他们手中的毒弩了。

  但是,不幸的却是,我在这时,也呆住了!

  蜂群本来是一直向上飞去的,但这时候,却有一小部份离开了蜂群,转向我们的飞机飞来。巨大的蜂身,撞在机身上、机舱上和机翼上,所发出的声音,震撼着我们每一个人的神经。

  向飞机撞来的蜂群越来越多,死在飞机的螺旋桨下的巨蜂,更是不计其数,很快地,我们根本无法看到外面的一切了,在机窗之外,全是一对一对,妖形怪状的大复眼。

  这些复眼,像是有着一种穿过玻璃、吞噬我们灵魂的力量,令得我们不觉得飞机正在迅速地向下掉去。

  我是唯一未发出可怕的呻吟声和最早恢复镇定的一个人,我镇定过来之后,第一件事便是向驾驶室望去。

  我看到驾驶员的双手仍然握着驾驶杆,但是他整个面部的肌肤,却在簌簌地抖动。

  从飞机天旋地转的那种情形来看,我已知道所余的机会无多了,我连忙向前冲去,侥幸的是我冲向驾驶室的那几步中,虽然我的头撞到了硬物几次,但是,却未曾昏了过去。

  如果我竟昏了过去的话,我一定和这批人同归于尽了。我冲进了驾驶室,将驾驶员一把拉起,他发出了一下呻吟声,便倒地不起。

  我夺过了操纵杆,先设法使飞机上升,然后,我关了油门,任由飞机滑翔。

  飞机的马达声停止了之后,包围在飞机附近,攻击着飞机的蜂群,又“嗡嗡”地离了开去。它们几乎笔直地向上飞去的。一大团黄金色的云在向上升去,转眼之间,便没入更高的云层之中不见了。

  而这时候,飞机是在海面上,离海面极近,我想要挽救都来不及了,我所做到的,只是竭力使机身保持平衡,使飞机滑向水面,而不是机头撞向海水之中,我做到了这一点。

  当机身和海水相触,发出巨大的声响,而机翼立即如同刀切一般地断了下来之后,我冲到了机舱中,抱定了仍然昏迷不醒的陈天远教授,叫道:“快逃命!逃命!”

  那个看来像是中年商人的人,是继我之后第二个恢复神智的人,他抛给了我一只沙发垫,自己也抓了一个,打开了舱门。

  机舱门一开,大量的海水,便涌了进来。

  那人显然和我一样,极富于应付各种反常局面的经验,我们都紧握住近门的事物,不使自己被涌进机舱来的海水冲进机舱去。

  如果我们被海水冲进机舱,那我们再爬出来的机会,几乎等于零了。

  当机舱中充满了海水,开始下沉之际,我们一齐冒出了海水,我看到那人一拉沙发垫上的一个掣,“拍”地一声响,沙发垫爆了开来,成为一只充气的橡皮艇,艇上还有一塑料袋物事,看来像是食物,我也连忙如法炮制,那沙发垫是特制的逃生工具。

  我先将陈天远教授放上了橡皮艇,我和那人,不约而同地将两只橡皮艇推到一齐,栓了起来,我们才上了橡皮艇。

  那时候,飞机的一半,已经浸入了水中了。

  飞机完全沉没时所卷起的漩涡,几乎将橡皮艇掀翻。那两个神枪手和正副机师,都随着飞机,沉尸海底了。

  海水迅速地恢复了平静,我和那中年人,都一声不出地望着刚才吞噬了一只飞机的海面,我相信我和对方的脑中,都同样地混乱。

  好一会,我们才一起抬起头来,望了对方一眼。

  那中年人首先向我伸出手来,道:“锡格林。”

  那当然是他的名字,我望着他,并不伸出我的手来。他尴尬地笑了一笑,道:“当然,我站在你的位置,我也不愿意伸出手来的,因为你仍是我的俘虏,而我只不过感谢你救了我而已。但是,我认为在如今这样的情形下,我们还是非握手不可的。”

  他所说的“非握手不可”的原因,当然是因为我们还要在海上度过一段飘流的时间,如果相互敌视,是十分不利的。

  我仍然望着他,过了半分钟之久,我心中终于同意了他的话,和他握了握手。

  我心中对那家伙不禁十分佩服。

  我不但佩服锡格林本人,而且佩服锡格林所属的那个国家。这个国家在国际纷争中绝不出风头,有许多人,甚至是政治家都不去注意亚洲的这一个小国,但这个小国却在力图自强。这个国家,拥有像锡格林、G、殷嘉丽这样的人,是不愁不强的。

  我并不是说G、殷嘉丽、锡格林这几个人的为人可取。G的爱惜名誉,殷嘉丽的冷酷无情,锡格林到如今这样的情形之下,仍然坚持我是他的俘虏的倔强,这都是不足为训的,但是这些人,却都是一个不择手段要强大国家所亟需的!

  我和锡格林握了手后,道:“谁是谁的俘虏,这个问题不是一个人的片面之见所能决定的,我认为你绝难和我作对的,锡格林先生!”

  锡格林坚决地摇了摇头,道:“不,你是我的俘虏,我已经向我们的国家发出求救信号了,我们的飞机不久就将发现我们,你如今和我作对,是十分徒然的。”

  我沉声道:“你不必虚言恫吓我!”

  锡格林冷然道:“一点也不,你看这个!”

  他抛了一只罐头给我,那看来像一罐饼干,但当我打开盒盖之后,我便知道锡格林的话不错了,那是一具无线电发报机。

  我耸了耸肩,道:“你的动作倒十分快。”

  锡格林道:“这具信号机只能作紧急求救之用,我打开这个掣,总部便收到了信号,无线电操纵的雷达,便可以测出我所在的位置,而来找我们了。”

  我冷冷地道:“他们一定会来救你的么?”

  我这样问,是想探知锡格林的地位是不是很高。锡格林笑了起来,并没有回答我。

  他虽然未曾出声,但是我也得到了回答。他失声笑了出来,那证明在他心中,觉得我的问题问得十分之幼稚,那当然说,总部在接到了他的求救信号之后,一定会来救他。他对自己的地位有信心,他是个十分有地位的要人!

  他在笑了一下之后,面色又庄肃起来,问道:“卫先生,我们看到的——是幻影么?”

  我知道他是指那大群巨型的蜜蜂而言的。我苦笑了一下,道:“幻影会攻击飞机,会发出如此可怕的声音来么?”

  锡格林默然半晌,道:“这实在太令人难以相信了,怎么会有这种事情的?”

  我冷笑一声,道:“你别假惺惺了,你们掳劫陈教授的目的是甚么?”这时,陈天远教授像是已开始恢复知觉了。他的眼皮在不断地跳动着,显然是竭力想睁开眼来,但是神智却还未曾十分清醒。

  锡格林摇了摇头,道:“我们不是掳劫,陈教授到了我们的国家中,一定会比任何人更受尊敬,我们会尊他若神,因为他能赐给我们强大。”

  我叹了一口气,道:“对了,他能够赐给你们的国家以刚才攻击飞机那样的蜜蜂,试问,你们国家的人,是以蜜蜂为食的么?”

  锡格林转过脸去,并不出声,我不去睬他,我看到陈天远的呼吸十分急促,我帮助他作人工呼吸,不到三分钟,陈天远教授睁开了眼来。

  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锡格林,再望了望橡皮艇和茫茫的大海,忽然笑了一下,又闭上了眼睛。

  任何人在昏迷之后醒来,发现自己竟置身于如今这样的环境中时,那是一定会以为自己身在梦境之中的,陈天远之所以会笑一笑,当然是他心中以为这样的梦境是十分可笑的原故。

  我吸了一口气,低声道:“陈教授,你醒来了?你不是在做梦,你的确是在海洋中飘流,但是你必须镇定,因为我们就快遇救了。”

  陈教授陡地坐了起来,橡皮艇又侧了一侧,他的脸上在剎那之间,便充满了惊骇无比的神色,四面看看,急急地问:“你是谁?他是谁?我为甚么会在海上,你们在搞甚么鬼?”

  我尽量以简单的言词将我和他的处境,向他说明。陈天远教授恢复了镇定,鄙夷地望了锡格林一眼,道:“我的助手呢?你们将她怎么样了?”

  陈天远所说的“助手”,当然是殷嘉丽了。他以为自己被人软禁、劫掠,殷嘉丽的命运,自然也大是不妙了,只怕他做梦也想不到,这一切事情的主谋,便是殷嘉丽!

  锡格林不出声,我则苦笑道:“陈教授,关于殷嘉丽,故事可太长了。”

  陈天远瞪着眼,我又道:“首先,她不是中国人,你知道么?”

  陈天远叫道:“不是中国人,这太可笑了。”

  我继续道:“她隶属于她自己国家的特务机构,她获悉你研究工作的一切,当你的研究工作有了成就之后,她就开始行动——包括软禁你,以及将你劫掳到她的国家中去!”

  陈天远的面色甚怒,看来他要狠狠地叱责我了。但是锡格林却沉声道:“卫先生说得不错,N17——殷嘉丽是我们国家最好的情报人员之一。”

  陈天远的怒容渐渐褪去,过了好半晌,他才喃喃地道:“天下竟然有这样的奇事,天下竟然会有这样的事情!”

  我拍了拍他的手臂,道:“陈教授,人心难料,这本来不算甚么奇事,你在地球上所创造的一切,才算是奇事哩!”

  陈天远显然还不知道他自己创出了甚么奇迹来,他反问道:“那创造了甚么?”

  我道:“你将海王星上生物的生活方式,带到地球上来了,你可知道么?”

  陈天远的神情,兴奋之极,道:“你说甚么,我成功了么?我成功了么?那窝蜜蜂怎么样了?”

  “那窝蜜蜂?”这一次轮到我来讶异了:“你怎么知道事情和蜜蜂有关?”

  “我当然知道,我最后的一项实验,是将我在实验室中培养出来的,地球上所没有的——你知道,是一种激素,是生命的源泉——注射进一窝蜜蜂之中,我的纪录是注射了一千零八十七只,包括蜂后在内,告诉我,它们怎么样了?”

  我望着陈天远,半晌说不出话来。

  原来,那群蜜蜂变得如此巨型,杀人、捣乱、攻击飞机、在云层中穿进穿出,这一切,绝不是偶然形成的,而是陈天远他在实验室中培养出来的新激素,射进了蜜蜂体内的结果!

  我先不将那群蜜蜂怎样了的情形说出来,反问道:“在你的想象之中,会怎样呢?”

  陈天远的神色十分兴奋,他不像是在海面之上,坐在橡皮艇上,而像是在一个十分庄严的科学会议之上,发表演说。

  他大声道:“有两种可能,一种可能是地球上的生物根本受不了这种激素之侵入体内,那群蜜蜂早已全数死亡了。”

  我再问道:“第二个可能呢?”

  陈天远道:“第二个可能是,这种新的激素进入了蜜蜂的体内,便改变了蜜蜂的生活方式,使蜜蜂变成完全另一种生物。”

  我仍然问道:“你以为这群蜜蜂会采取怎样的生活方式呢?”

  陈天远道:“对你来说,这可能是难以想象的,它可能分裂、吞噬,一个蜜蜂会像一个细胞一样分裂为二,这你难以想象吧?当然,分裂为二之后,形状可能大不相同了,变成了地球上从来也未曾见过的生物,但却仍是组织健全的生物!”

  我再追问道:“他们分裂吞噬之后的结果又怎么样呢?”

  陈天远搓着手,道:“如果我的推断不错,他们将迅速地长大。”

  我再也忍不住了,我大声地叫道:“你明知有这样的结果,你还从事这样的实验?”

  陈天远被我愤怒的态度弄得莫名其妙,道:“年轻人,你发甚么脾气,我那群蜜蜂,究竟怎么样了?”

  我道:“好,我来告诉你,你那群蜜蜂在经过分裂之后,样子并没有变,它们仍是蜜蜂。”

  陈天远发出了一声欢啸,道:“好啊,太好了,真的太好了。”

  我道:“好的事情还在后面哩,他们变成了长达一英呎以上!”

  我看看陈天远的反应,只见他张大了口,合不拢来,也不知道他是兴奋,还是惊愕。我续道:“他们之中,有的成了凶手,将他们的尾刺,当作牛肉刀一样地刺进了人的身中。”

  陈天远的面色开始苍白。

  我又道:“幸而成为凶手的不多,但是已够了。尚余的在天空中自由飞翔,刚才便曾攻击我们的飞机,如果我们全葬身海底的话,那更加是‘太好了’。如今的问题便是,你如何收拾这群‘太好了’的蜜蜂!”

  陈天远教授一声不出,他的身子在微微地发抖着,半晌,他才讲了一句话。

  你猜他讲了甚么话?他是在后悔么?完全不!他以朗诵的声调道:“啊,生命的确太奇妙了。”

  我还未及讲话,陈天远便又抓住了我的手,道:“你可知道,自此以后,地球上整个生活程序,已经存在着几百万年的一切,全都要打破了么?”

  我不能不感到惊愕,道:“陈教授,你难道希望这种情形出现么?”

  陈天远道:“我不能不指出,不是我希望,而是这种情形,已经发生了!”

  我道:“幸而只发生在蜜蜂身上。”

  陈天远教授望着我,半晌不出声,我从他的神情上,从他眼中的那种神采上,发现事情绝不像我所想象的那样简单。

  我立即下意识地感到,还有一些事,那些事一定是极其可怕、极其骇人的,陈教授正藏在心中,而未曾向我讲出来。

  一个在事业上有了极度的成就,而这种成就足以影响成千万人生活的人,不论他所从事的事业是政治还是科学,这人多少都带有几分反常的疯狂性的,这种疯狂性所表现的最明显的一点,便是受影响的千千万万人引以为苦的事,在那个人而言,他却引以为乐,因为这是他的成功,他一个人能使千千万万人改变了过去的一切!

  如今,我也在陈天远教授的眼光中发现了这种近乎疯狂的神采。

  我立即道:“你对我的话有甚么意见?为甚么你只是望着我?”

  陈教授的神情,像是在听了一个非笑不可的笑话之后,在竭力地忍着笑。

  他道:“你刚才说,这种情形,幸而只是发生在蜜蜂的身上?”

  我点了点头,道:“是的,如果是一只猫,它的身体大了这么多倍,那就不堪设想了。”用猫来做比喻,这是符琼森说的。

  陈教授一听,突然“轰”地笑了起来,他笑得那么大声,以致才笑了几下,便剧烈地咳了起来。他怪声叫道:“一只猫,哈哈,一只猫——”他不断地重复着“一只猫”这三个字,我实在忍不住,陡地拨起了一掬海水,淋在他的头上。

  陈天远的笑声止住,但是却仍然用那种奇异的眼光望着我,我大声喝问道:“你笑甚么?”

  陈天远道:“一只猫,你说是一只猫,我是说六个怪物。”陈天远的话,令我莫名其妙,“六个怪物”,这是甚么意思?

  我望了望锡格林,锡格林虽然一直不出声,但是我们的话,他却一直在用心听着的。

  这时,我向他望去,他立即摇了摇头,显然他也不知陈天远这样说法是甚么意思。

  我立即反问道:“甚么叫六个怪物?”

  陈教授又笑了起来,道:“你问我笑甚么,我就是笑,在地球上已多了六个怪物,那堪称真正的怪物,他们的形状,它们的形状——”我截断了他的话头,道:“你究竟在说甚么?”

  陈天远仍是讲的那几句话,他道:“我是说地球上到如今为止,至少多了六个怪物,而这六个怪物的形状,是任何地球人所难以想象的,连我在内,也不知他们的形状,它们或者是球形、有着几千只眼睛,或者全身只是一只眼睛,或者是一根金光闪闪的硬毛,但是硕大无朋,或者是一团稀浆,蠕蠕而动——”

  我高叫道:“好了,好了,就算有那样的怪物,它们从何而来?”

  陈天远的回答,十分简单,道:“人变的。”他顿了一顿,又补充道:“死人变的。”

  刚才陈天远的话,也不免令我毛骨悚然,但是我这时,听得他说怪物是“死人变的”,我心中不禁咀咒了一声,道:“闭上你的鸟嘴!”

  陈教授像是受了冤枉也似地大叫起来,道:“真的是死人变的,那六个死人,就是你刚才说,死在巨蜂刺下的六个人,刚才是你说的,你忘记了么?”

  我怔了一怔,道:“是我说的,怎么样,那六个人怎么样了?”

  陈天远道:“他们死了,当然被埋葬了,是不是?可是实际上,他们却没有死,就在他们旧的生命结束之际,他们新的生命开始了。”

  我双手按在陈天远的肩上,将他的身子猛烈地摇撼着,叫道:“你说,你将事情的经过爽爽快快地说出来,你快些说!”

  陈天远像是做了一件成功的恶作剧一样,又笑了起来,道:“当他们六个人,被巨蜂刺中之后,他们立即死了,是不是?但与此同时,从蜂刺而分泌的一些蜜蜂体液进入了那被刺人的体内——”

  我才听到这里,便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寒噤。

  陈天远续道:“在进入被刺人的血液中,必然有着那种第一次在地球上出现的新蛋白质、新激素,只消一个单细胞就够了,那个单细胞先会凶狠地吞噬人体内的细胞,长大,长大——”

  这时候,我觉得毛发直竖。

  陈天远的声音也变得尖锐,道:“等到人体的细胞已给它吞噬完,那时,人不见了,而这个新细胞,当然也长大了,它是甚么形状,你能够想象么?”

  我觉出橡皮艇在震动,当然我不必讳言,我的身子在剧烈地发抖,但如果只是我一个人在发抖,艇是不会震动的,看来锡格林也和我一样。

  我们两人都不说话,这个细胞——照陈教授的说法——所形成的怪物,究竟是甚么样子,我和锡格林两人,当然无法想象。

  陈天远继续道:“当然,这六个怪物如今可能还不为人所知。因为尸体是被埋在地下,这一切变化,也全是在地下进行的。但是可以肯定地说,他们一定会破土而出,他们在破土而出之后,仍然会进行分裂——吞噬的生长循环,他们不需要外来的食物,本身便能够迅速地长大,他们可以大到甚么程度为止,那是绝没有人可以知道的,如果他们的形状竟是流浆也似的东西,那么他们总有一天会覆盖地球的表面,他们——”

  我实在没有法子再继续听下去了,我大声喝道:“住口!”我竟用力地在陈天远教授的脸上掴了一掌,以制止他那种狂性的论测。

  陈天远立时停了下来,他只是冷冷地望着我,好半晌,才道:“抱歉得很,这一切,将全是事实,而不是我的幻想。”

  我想不出甚么话来回答陈天远才好。而就在这时,我们听到了轧轧的飞机声,一架水上飞机飞过来。锡格林用他还在颤抖着的手,取起了一柄信号枪,向天放了一枪。

  一溜红焰冒向天空,那架水上飞机在空中盘旋了一转,开始降落,我和锡格林两人,向停住了的水上飞机挥着手,表示欢迎。

  我明知这架水上飞机是来自锡格林的国家的,也就是说我如果上了这架飞机,我的身份,仍然是“被请”的“客人”,但是我还是对这架飞机表示了欢迎,因为看到了这架飞机,使我感到我还在人间,而在听了陈天远的话后,我几乎有些疑心自己是置身鬼域了!

  从水上飞机上有人下来,驾着快艇,将我们三人,一齐载回机舱。

  陈天远教授自从讲了那句“我抱歉,这全是事实”之后,便一言不发,看他的神情,像是正在做梦一样。我到了机上,便道:“锡格林先生,请你快和殷嘉丽——N17联络。”

  锡格林望了望我,道:“我们总部从来不和她发生直接的联系,你有甚么事?”

  我道:“那么,请让我使用无线电通话设备,我要和杰克中校通话。”

  锡格林在上了飞机之后,已经恢复了镇定,他冷冷地说:“不能,在这件事情上,杰克是我们的敌人,两方人想将一切新的事物据为己有,但是这次,他们却非失败不可了。”

  我几乎是在大声咆哮,道:“不是甚么新的事物,而是,是——六个怪物。”

  锡格林问我:“你相信陈教授的话么?”

  我立即反问道:“在陈教授讲的时候,你有丝毫不信的表示么?”

  锡格林不再出声,我又道:“我要和杰克通电话,不是为了别的,只是为了要证实陈教授的话是不是真的,如果真有那种怪物的话,那么我们便可以趁它们未大到足以毁灭地球之前,将之消灭。”

  我道:“这不是东方人、西方人的问题,难道这怪物会只毁灭西方人,而留下东方人做他们的展览品么?”

  锡格林的面色苍白,道:“你——说得太过分了。”

  我大声道:“一点也不,现在你可准许我使用无线电通话么?”

  锡格林考虑了一会,道:“等到了我们的总部之后,我可以答应你和杰克通话。”他转过身去,面对陈天远,道:“教授先生,我们的国家是一个小国家,但是却希望得到你的智慧,正由于我们是小国家,因此我们只好用这种办法请你来,但我们一定尽我们的可能,对你尊敬,我相信你一定会谅解我们那种小国家急于求成的心情的。”

  陈天远呆呆地望着锡格林,对锡格林的话,完全不置可否。

  锡格林显然有些尴尬,他又道:“我们会尽一切力量给你工作环境的方便,我们想要你培养出来的那种新生命。”

  陈天远突然笑了出来,道:“那你们何必这样子做?我想,不到三个月,世界上大概已充满了这种新生命了,它将比水、比空气更普通,而且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还何必要我。”

  锡格林大声道:“教授先生,你是在说笑。”

  陈天远的回答仍然很简单:“不幸得很,这将是事实。”

  锡格林不再说甚么,陈天远只是望着窗外,我则心急地站起又坐下,只盼飞机快些着陆,我便可以和杰克中校通话了。

  飞机终于在一个规模相当大,但一看便可以看得出管理得十分完善的机场上着落,在机场上,已排列着两排武装士兵,我们三人下了机,武装士兵的指挥官立即高声喝令,向锡格林致敬。

  锡格林请我们两人,登上了一辆十分华贵的汽车,在幽静而整洁的街道上驰着,到了一幢大建筑物之前,我和陈天远便分了手。

  陈天远被两人彬彬有礼地招呼着,到甚么地方去,我也不知道,我则由锡格林带着,来到了通讯室中,不到三分钟,我已和杰克在通话了。

  杰克的声音,听来十分清晰,他显然不知道我的处境,问道:“你的工作进行得怎么样了?可曾见到了陈教授?”

  我急不及待地问道:“杰克,那六个死人怎么样了?”

  我没头没脑的一问,一定令得杰克呆了,因为他过了片刻,才道:“该死,甚么六个死人?”

  我道:“就是死在巨蜂蜂刺之下的六个死人。”

  杰克大声道:“当然埋葬了!”

  杰克显然不知这问题的严重,所以他还以为我问得无聊。本来,我是应该先将陈天远的话,向他转述一番的,可是这时候,我因为惊骇的关系,已经失去了有条理的思考能力了。

  我只是追问道:“他们被埋葬在甚么地方?”

  杰克道:“怎么哩,你可是喝醉酒了,还是你刚受了甚么刺激?”

  我不理会杰克的讽刺,仍坚持着道:“他们被埋葬在甚么地方,你快说,快说。”

  杰克的声音显得十分无可奈何,道:“五个警方人员,葬在穴墓中。那个身份不明的人,则已经被火化了。”我听得其中一个人已被火化,那么那种新的激素,当然也不再存在了。可是还有五个,那五个可能已变成了亘古未有的怪物。

  我忙又道:“杰克,快去看看他们,去看他们。”

  杰克的声音,表示他的忍耐力已到了最大的限度了,他大声地叫道:“去看甚么人?卫斯理,你要我去看甚么人?”

  我道:“当然是那五个死人。”

  杰克咆哮道:“好了,够了,愿你在地狱中与他们相见。”“拍”地一声,杰克竟然收了线。

  我的额上,不禁沁出汗来,我转过头来向锡格林道:“杰克不相信。我必须赶回去,赶回去看那五个死人是不是真的起了变化。”

  锡格林沉思了一会,摇了摇头,道:“陈教授的话未必可靠,你既然来到了我们的国度——”

  我不等他讲完,便高声叫道:“你必须让我回去,即使陈教授所料断的不是事实,你也得让我去看一看。你要知道,这种怪物如果不及时消灭的话,地球上将没有人类可以生存,国家不分大小,也都完结了。”

  我已经讲得十分用劲了,可是锡格林却还是顽固地摇了摇头。

  我是深信陈天远教授的话的,因为我见过的怪事多,再怪诞不经的事,事实上也是有可能发生的。因为我们之所谓“怪诞不经”,是以人类现有的知识水平来衡量的,在人类现有知识范围内的事情,便被认为合情合理,超乎人类现有知识范围之上的,便被认为“怪诞不经”,但是人类现在的知识,是何等的贫乏!

  六百年前,地球是圆的学说,被认为是怪诞不经的,而你如果向一百年之前的人提及电视这样的东西,你当然会被当作神经病,这便是人类知识贫乏,但却要将自己不知的东西,目为“荒诞不经”的好例子。

  我相信陈天远的料断,因之我也深信这世上,正有五个不可知的怪物在成长中,如果不将他们及早消灭,那将替全人类带来巨大的灾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