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难以形容的感觉

  事情到这里,似乎应该告一段落了,但是却不。

  在足足半年之后,我才又看到了霍景伟的名字,那是一则很短的新闻,刊在不受人注意的地位上,标题是“名医霍景伟因脑病逝世!”

  霍景伟死了,我连忙看新闻内容,内容说霍景伟因为脑部患病,在瑞士进行脑科手术,就在手术的进行之中,不幸逝世云云。

  霍景伟在脑科手术进行中死去的,那和他在半年之前所预知的,完全吻合!

  看到了这消息之后,我呆了半晌,着实替霍景伟难过,他已死了,他可能是世上唯一有预知能力的人,但却明知会死,也希望他的预知能力会消失!

  霍景伟已经死了,事情更可以告一段落了。

  但是却不,一个月之后,我接到一个律师的通知,说我有一笔遗产,是价值相当高的物业,叫我去办手续转名,领取一切钥匙,成为业主。

  当我才接到那样的通知之际,简直莫名其妙!

  我还以为是那律师弄错了,一再拒绝,直到那律师说出了赠与人的名字来,我才明白那是怎样一回事,那是霍景伟!

  当他在半年多以前,带我到那别墅去的时候,他曾说过要将那极其优美的房子送给我,当时我也不未曾想到他是当真的,而且还记得!对那幢房子,我自然有兴趣,因为那是极之优美的一幢房子,但是对那房子的那根圆柱,我却更有兴趣,是以我连忙赶到了律师事务所。

  等到我办好了一切手续,离开律师事务所的时候,天色已近黄昏了,我的手中,多了一只牛皮纸袋,袋中放着的是十几柄钥匙。

  律师事务所的职员告诉我,屋子事实上是不必用锁匙,就可以进去的,因为有人看守着,看屋子的人,是霍景伟生前雇用的,叫做殷伯,他不但看屋子,而且还代替霍景伟养狗,那十几柄钥匙的移交,只不过是象征着屋子己换了主人而已。

  那位殷伯,我也是见过的,只不过已没有甚么特别的印象了。

  我离开了律师事务所之后,驾车一直来到了那别墅的大铁门之前,上次我来的时候,霍景伟是用无线电控制来开门的,我只得停下车,按了几下喇叭。

  这时天色已相当黑了。

  我才按了两三下喇叭,门柱上的灯便亮了起来,接着便是一阵犬吠声,殷伯已走了出来,拉开了铁门,我驶进去,从车中探出头来:“我姓卫,霍医生将这幢房子送给我了!”

  “我知道,”殷伯的声音很沉郁:“霍先生在临走之前,曾对我说过的。”

  “殷伯,你可以继续留在这里,我会和霍先生一样待你的。”

  “谢谢你,卫先生。”殷伯弯着腰说。

  我让殷伯上了车,和他一起到了屋子前,走进屋子,我道:“殷伯,请你开亮所有的灯,我想好好地看一看屋子的每一个角落!”

  殷伯答应着,走了开去,不一会,连花园中的水银灯也亮了起来,全屋大放光明。

  我从客厅中慢慢踱了开去,一间一间房间踱着,想起半年多前、我和霍景伟在这里相会的情形,实在是不胜唏嘘了。

  我在最后,才踱到了那间放着那圆柱的房间之前,意外地,我发现门锁着。

  在我一间一间房间踱来踱去之时,殷伯一直很有耐心地跟在我的后面,我发现房门锁着,自然立时转过头去望他,殷伯忙道:“这间房间,霍先生说供着神,他一直是锁上门,不让我进去的。”

  我没有再说甚么,从牛皮袋中取出了那串钥匙来,一一试着,试到了第六柄,就将门打了开来。

  那房间中自然未曾着灯,也正因为如此,所以我一推门进来,发现满屋都是月光,这才想到今天是农历十五,正是月圆之夜。

  由于我想到了是月圆之夜,我的心中,立时起了一种十分神秘的感觉,我已经按到电灯开关了,但是我手却又松了开来。

  我向房间中央的那根圆柱看去,圆柱依然放在那里,月光可以照到它。在月光下看来,它的色泽,更是极之柔和。除此之外,也没有甚么异状。

  我慢慢向那圆柱走去,殷伯忽然叫道:“卫先生,你别走过去。”

  我回过头来:“为甚么?”

  殷伯道:“霍先生曾经告诉我,那是‘丛林之神’,每当月圆,它就显灵,千万不能走近,今天是十五,你——还是别走过去的好。”

  我笑了一下:“不要紧,你看它不是和平时一样么?不会有事的,你放心好了!”

  殷伯脸上的神情,十分焦急:“卫先生,你别怪我多嘴,这——神——我看十分邪门,霍先生本来好端端的,自从供起了这个神之后,他就失魂落魄,年纪轻轻就死了!”

  殷伯当然不会明白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的,我当然也不会费精神去和他解释,所以我只是微笑着,仍然向前,走了过去。

  我来到那柱旁,伸手去抚摸那柱子。

  当我的手一碰到那柱子之际,我整个人,突然震了一震,在剎那间,我产生了一种难以形容到了极点的,怪异之极的感觉!

  那种感觉真是难以形容的,好像那柱子是带电的,但实际上却又不是那种触电的感觉,我只感到在那不到百分之一秒的时间中,有甚么东西,从那柱中,传进了我的身体之内。

  但是传进我体内的却比电还要不可捉摸,总而言之,我根本讲不出那究竟是甚么感觉来!

  在那极短的时间中,我好像想起了许多事,但是那究竟是一些甚么事,我却又全然说不出来,那可以说是一种极其混乱,极其不能解的许多怪异的念头。

  我像是触电一样,立时缩回了我的手来,并且向后连退出了三步。

  我那时的脸色,一定十分苍白难看,是以站在我身后的殷伯失声问道:“卫先生,你怎么了?霍先生曾说那神像是——不可触犯的!”

  殷伯的话,令得我从那极度的怪异之感中,又回到现实中来。

  我使劲摇了摇头,想弄清楚刚才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是我却无法设想,我早已说过,那是混乱之极的一种感觉,就像你做了一个极之怪诞不可思议的梦,在梦醒的时候,或者还可以记得十分清楚,但是到第二天早上,就甚么也想不起来了。

  但是我却可以肯定一点,那便是:如果我要再体验一下那种怪异的感觉,那么,我只要再伸手去碰碰那根柱子就可以了。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向殷伯挥了挥手:“这里没有你的事了,请你出去。”

  殷伯虽然听到了我的吩咐,可是他还是迟疑着不肯走出去。

  我又道:“你出去,我要独自一个人在这里,在你出去的时候,请你将门关上。”

  殷伯开始向外走去,但是当他来到门口的时候,他还是停了一停:“卫先生,你千万不要去触犯那神像——不然是不会有好结果的!”

  我自己也不知道我何以会有那么大的脾气,因为我从来不是那么大脾气的人,我突然大声呼喝道:“你出去,别来管我!”

  殷伯给我突如其来的呼喝,吓了一跳,连忙退了出去,将门关上,屋中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我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之所以一定要将殷伯赶出去,是因为我已知道了那根圆柱,的确有着一种奇异的力量之故。

  我不想殷伯也知道这件事,因为那是超乎人的想象之外的,殷伯如果知道了之后,一定骇异莫名,不知会做出一些甚么事来!

  我定定地望着那圆柱,又慢慢地伸出手去。

  我那时的情形,就像是将手伸向一个明知有电的物体一样,当我的手指,来到离那圆柱极近的时候,我要鼓起勇气,然后才能碰到那圆柱。

  和刚才一样,我突然一震,有了一股极之奇异的感觉!

  但由于这一次,我是有了准备的,和第一次那种突如其来之际的情形不同,所以我比较可以体味那种奇异之感。我感到在剎那间,我的思想,突然灵敏了起来,我想到了许多事。

  虽然我的手指触摸到那圆柱,仍然是极短的时间,但是在那短短的一剎间,我所想起的事,却多得连我自己也吃惊。

  用一句最简单的话来说,就是我的思想或记忆,在那剎间突然变得灵敏了!

  我呆了片刻,决定将我的手完全放上柱去。

  我的动作十分缓慢,那是由于我心情紧张的缘故,因为我不知道在我将手全放了上去之后,会有甚么样的怪异感觉产生。

  等到我的手完全放到了那圆柱上之后,我突然有了一种被催眠的感觉,我感到我的人已不再站在那间房间的中心,而是在一个虚无飘渺的地方,是在一个十分难以捉摸的境界之中。

  我也无法知道自己在那境界中干甚么,我的脑中只是一片混沌,甚么也不能想,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我听到了一阵电话铃声。

  那阵电话铃声,将我从那种失魂落魄的情形之中,拉了回来,我猛地一挣,转过身来,刚才的一切,如同做了一场梦一样。

  而当我“醒”了过来之后,我已听不到那阵电话铃声了,我略呆了一呆,连忙拉开了门。

  我拉开了门之后,看到殷伯站在门口不远处,我突然听不到电话铃声,以为是殷伯已在接听电话了,可是殷伯却没有,他站在那里未曾动过。

  我有点不满:“殷伯,刚才电话响,你为甚么不去接听?”

  殷伯睁大了眼望着我,用一种大惑不解的神情道:“没有啊,卫先生!”

  我更是不满:“甚么没有,刚才我明明听到的!”

  我的确是听到的,因为那阵电话铃声将我从如同被催眠的境界中惊醒过来的,我是实实在在,听到那阵电话声的,所以我才那样责问他。

  可是殷伯却仍然坚持着:“没有电话声,真的没有,很少人打电话来的!”

  我还想再说甚么,但就在这时,电话铃响了起来。

  电话铃声,听来全是一样的,但这时,当我听到了那一阵电话铃声之际,我全身都震了一震!

  那电话铃声,我认得出来,就是我刚才听到的那一阵,电话铃一响,殷伯便走了过去接听,那证明他的耳朵,一点也不聋。

  那也就是说,他坚持说没有听到电话铃声,是真的没有听到。

  而我,在将手按在圆柱上之际,却又的确听到了电话铃声!

  唯一的解释便是:当我听到那一阵电话铃声之际,声音是并不存在的,声音直到现在才来,是在四分钟或者五分钟之后。

  而我在五分钟之前,便已听到五分钟之后的声音。

  我有了预知的能力!当我推断到了这一点之际,我只感到全身都有一股极度的寒意!

  我的预知能力是在当我的手扶住了那圆柱之际产生的,现在,当我离开那圆柱之际,我并不知道以后会发生甚么事,我也不知道那电话是谁打来的。

  由此可知,那圆柱的确有着一种神奇的力量,使人可以有预知的能力!

  我还可以进一步说,当月圆之夜,那圆柱才会有这种神秘的力量产生!

  刚才,我只不过是将手放在圆柱上,便有了那样的结果,如果我将头放上去的话,那我一定和霍景伟一样了!

  我心头怦怦乱跳着,为了要证明我的论断是不是正确,我连忙走进了房间中,再度将手放在那圆柱之上。而当我的手才一接触到圆柱时,那种茫然的、难以形容的感觉,又发生了!

  我只觉得在似真非真,似梦非梦的境界中,听到了殷伯的声音,殷伯在对我说:“卫先生,是你太太打来的电话,请你去听!”

  我陡地一怔,是白素打来的电话,我当然立即要去听的,我连忙转身走出。

  可是我才走出一步,我就呆住了。

  房间中只有我一个人,殷伯并不在房间中!

  但是刚才,殷伯的声音,却在我的身前,殷伯决不可能在半秒钟之内,就在我的跟前消失!那么我刚才听到的声音是——

  我才想到这里,房门推开,殷伯向我走来,道:“卫先生。是你太太打来的电话,请你去听。”

  那就是我刚才听到的话,现在我又一字不易地听了一遍,而且正是殷伯所讲的,而殷伯在讲这句话的时候,又恰好是在我身前!

  事实上,殷伯只讲了一次,但是我却听到了两次!

  在殷伯还未曾推门进来向我讲话之际,我便已听到了他的话,或者说,我便已知道了他要讲甚么。

  那是预知能力!

  在那剎间,我心绪的烦乱,实在是难以形容的,但是我还是立时走了出去。

  我来到电话边,拿起电话:“素,是你么?”

  白素道:“是啊,你在甚么地方,在干甚么?”

  “你是怎知道这里的电话的?”我问。

  “我知道你到律师事务所去,打电话去查问,律师事务所的人说你到一幢花园洋房去了,是他们将电话号码告诉我的,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霍景伟将他的一幢别墅送了给我,我现在就在他的别墅之中,你有甚么事?”

  “有三个人从欧洲来找你,说是霍景伟吩咐他们来见你的,你能立即回来么?”

  又是和霍景伟有关,我不知道那几个是甚么人,但是可想而知,他们一定有相当重要的事!

  是以我立时道:“我立即就来。”

  我放下了电话,在那一剎间,我的心中,突然起了一股极度的好奇心。

  我现在从电话中,知道有三个人来找我,是从欧洲来的,但是我却不知道他们是甚么人,来找我究竟是为了做甚么?

  然而,如果我将手放到那圆柱上去呢?我是不是可以知道他们的身份和他们来找我的目的?

  这实在是一种十分难以遏制的冲动,好奇心是人的天性,如果我可以未曾见到他们三人之前,就知道他们的身份,和他们来找我的目的,那不是很有趣的事么?

  所以我立即向那圆柱走去,当我来到那圆柱旁边的时候,我甚至绝不犹豫,立即将手按上了圆柱,那圆柱的神奇力量,实在是使人吃惊的,我像是被一种极大的旋转力,转出了房间——

  我驾车疾驶,我回到了家中,我看到客厅中坐着三个客人,一个人是山羊胡子的老者,另外一个中年人,神情十分严肃,还有一个,从他那种满不在乎的神情看来,他像是法国人。

  我向他们走去,那时候,我的心中还是记得,那是我预知的事,是现在还没有发生的。

  也不知为甚么缘故,当我一想到这一点时,我的好奇心突然消失了,我像是一个要在噩梦中挣扎醒来的人一样,一面我还听得那山羊胡子在自我介绍道:“我是史都华教授!”另一方面,我的身子已在不断摇动,终于,我猛地退出了一步,我的手已经离开了那圆柱,在感觉上,我“回”到了房间中,虽然我明知我其实是一直在房间中,根本未曾离开过。

  我的呼吸变得十分急促,我匆匆走出了房间,将房门锁上,驾车回家。当我走进我自己家的客厅时,我看到三个客人坐着。

  我实在是第一次看到他们,但是他们对我来说,却一点也不陌生。

  我想向那山羊胡子直冲过去,先叫出他的名字,他一定会十分惊讶,那么事情和我预见的就有所不同了。但是我还未曾来得及照我想的那样去做,史都华教授已站了起来,正如我所预见的那样,他向我伸出手来:“我是史都华教授!”我忙道:“幸会,幸会!”

  史都华又介绍其余两位,他指着那神情严肃的那个道:“这位是勒根医生。”我又和勒根医生握手,第三位果然是法国人,他是歇夫教授。

  当我们重又坐下之后,史都华教授道:“我们四个人,有一个共同的特点,我们都认识霍景伟。”

  我点头道:“是的。”史都华道:“我们也都知道,霍有一种神奇的力量!”

  我又点头道:“是。”

  史都华叹了一声道:“那其实是不可能的事,但是我们都知道那是事实:霍有预知能力!”

  我第三次点头。史都华道:“那也就是说,我们四个人之间,可以真正地就霍的事而交换意见,相互之间,不必存有甚么隔膜,你同意么?”

  我第四次点头,表示同意。

  史都华不再说甚么,望向歇夫教授,歇夫教授的话有着浓重的科西嘉岛的口音:“我是一个研究玄学的人,我先得解释一下,所谓玄学,其实一点也不‘玄’,只不过是要弄明白一些还未曾有确切解释的事情的一门科学而已。”

  史都华进一步解释道:“是的,例如在两千年以前,人还不知为甚么会打雷闪电,那时如果有人在研究何以会有雷电,那么他就是在研究玄学了!”

  我赞赏地道:“说得好,这是对玄学的最好解释!”

  歇夫很高兴:“所以,玄学的研究者,几乎要具有各方面的知识,才能有研究的结果,我在开始的时候,研究鬼魂,但后来放弃,转而研究预感,我曾搜集过许多有预感的例子——”

  我打断了他的话头道:“教授,霍景伟的情形,不是预感,简直是预知!”

  “是,他的情形很特殊,但是清晰的预知,是从模糊的预感进一步衍化而来,我想你一定不反对我那样的说法?”

  我不表示反对,歇夫又道:“在每一个人的一生中,几乎都有一次或一次以上的预感,预感到某一件事会发生,而大多数是不幸的事。有的预感,还十分强烈,世纪初,芝加哥大地震发生之前,就有好几个人,有同样的预感,当他们有预感的时候,还根本没有发生地震!而一般来说,人在生物之中,还是预感能力最差的生物,有很多生物的预感能力比人更强。”

  “你说得对,”我接口道:“但是,霍的预知能力,却不是与生俱来的。”

  “是,”史都华说:“但我们先要研究何以人会有预感,才能进一步去推测,是甚么力量,使得霍有了预知能力的。”

  我没有再出声。

  歇夫再道:“人何以会有预感,这实在是一个不可解释的谜,我们必须将预感和心灵感应分开来,心灵感应固然微妙,但是可以解释。”

第四章:没有明天的人

  我不出声,因为那是难以想象的,而且是十分可怕的一件事。

  霍景伟又道:“人人都有明天,对每一个人来说,明天是新的一天,有许许多多新的事在等待着,而事先他绝不知道,就算他明天要死了,只要他不知道,他今天仍是兴高采烈的,但是我——”

  他讲到这里,用手捧住了头,很用力地摇着,他脸上那种痛苦的神情,越来越甚,终于,自他的齿缝中,挣扎出了一句话来,道:“我是个没有明天的人!”

  我仍然没有出声。

  “并不是我不想讲话,而是我觉得在那样的情形之下,我根本没有甚么话可以说!”

  霍景伟发出了一连串的苦笑声,然后才道:“这种痛苦,你是想象不到的,你想想,我现在年纪还轻,本来我有美好的前途,可是现在,对以后的一切,我却全知道了,我甚至知道我将在哪一年哪一月哪一天,甚么时候,停止呼吸,我现在过日子,就像是在看着一张连分类广告都看了好几遍的旧报纸,在我的生活之中,找不到任何新的东西!”

  他又停了下来,然后,他神经质地笑了起来:“你说预知力量是十分令人羡慕的,但是我亲身体验的结果却是:那是最痛苦的事!”

  我直到这时,才想起有甚么话可说来:“你的话也不尽然,你说你无法改变已知的事实,但实际上,你却是可以的。”

  霍景伟瞪大了眼,望着我。

  我摸着自己的脑后,肿起的那个高块:“譬如说,昨天在车房中,你能避开我的一击,那就是由于你事先知道我的一击之故。”

  霍景伟苦笑道:“是的,这一类细小的事,可以改变,但是我却不能改变自己的命运,我就不能使你停止追踪我,我也不能使我在你的面前,保留我的秘密,我明知那飞机会失事,但我只能在失事前,救一个人或几个人,但不能挽回那架飞机失事的命运!”

  我安慰着他:“你能够在小事上改变自己的遭遇,那也够好的了,从小处着眼,你每一次都可以在马场上满载而归,你可以获得暴利,你可以尽情享受,来渡过你的一生。”

  “尽情享受!”他无限感慨地重复着我的话,“请问,一个死囚,在临刑之前,有甚么心情去享受他照例可以享受的那丰富的一餐?”

  我听得他那样说,不禁吓了一跳:“你——莫非知道自己的死期十分近么?”

  霍景伟摇着头:“不!”

  我忙道:“那你为甚么会有临行刑前的感觉?每一个人都要死的,照你那样说来,每一个人都没有享受任何快乐的心情了?”

  霍景伟叹息着道:“你似乎还不明白,每一个人都知道自己会死,但是却不知道甚么时候会死,未知数即使是一个极小的数字,也比已知数是一个极大的数字好得多,人所以活着,拼命追求成功,追求享受,追求一切,全是因为人虽然知道会死,但却不知道甚么时候会死!”

  霍景伟其实已解释得十分清楚了,我也明白了其中道理,那实在很简单,我不知道自己甚么时候会死。不知道自己甚么时候死,死亡就是一件十分遥远,根本不值得去为它担心的事情。但如果知道自己甚么时候死,就算死亡是在一百年之后,在心理上,便也是一种极沉重的负担,逼得人无时无刻不去想念它!

  而且,从霍景伟的话中,我也想到,一个对未来发生了一些甚么事全都知道的人,生活之乏味,实在是可想而知的事!

  我也不禁叹了一声:“那样说来,你就算能令你的预知能力丧失,也是没有用的,因为你已经知道了一切事!”

  霍景伟道:“我希望的是能够在使我的预知能力消失的同时,也令得我的记忆,丧失一部分,将这一切,当作一场恶梦一样。”

  我道:“那么,你就应该去找一个十分好的脑科医生,而不应该常崇拜一根柱子。”

  “那不是柱子,”霍景伟急忙分辩:“那是‘丛林之神’,是神!”

  我感到他的话十分滑稽,我已看到过那“丛林之神”,那分明只是一根柱子!

  但是我却不去和他争辩,我只是又道:“那也一样没有用,你应该知道,你是不是能够使你的预知能力丧失的,因为你现在有预知能力!”

  霍景伟抬起头来:“是的,我知道。”

  “你知道甚么?”

  霍景伟的话说得十分慢,几乎是讲一个字,便停上一停:“我知道我不能,我将会在有预知能力的情形下死去,我不妨明白地告诉你,我的死法是——我实在忍不住那乏味的日子,我会将我自己的生命,像一张旧报纸那样,毫不吝啬地抛去!”

  我大吃一惊:“你会自杀?”

  霍景伟反倒被我的神态,逗得笑了起来:“那有甚么大惊小怪的?抛掉一份新报纸,才是值得奇怪的事,但是我的生命,却是一份旧报纸!”

  “就算旧报纸,也有重读价值的。”

  “但是我已读过千百遍了,我实在觉得太乏味了,真是太乏味了!”我没有再说甚么,他也不说甚么。

  一片沉寂,我甚至可以听到我和他两个人的呼吸声,然后,在足足五分钟之后,我才道:“你明知会那样,又何必再崇拜‘丛林之神’?”

  “那是我希望奇迹出现,虽然我明知那是绝无可能,我要在绝望中挣扎,当我挣扎到难以再挣扎下去时,我就会——”

  我打断了他的话头:“你且说说探险的故事。”

  “说我遇到‘丛林之神’的经过?”

  “是的。”

  “那是一个很长的故事了,故事的开始,是我们几个人,想到南美洲去行猎,寻求生活上的一些刺激,我说的那几个人,是我的好朋友。”

  “他们现在在那里?”

  “他们很好,也不知道我发生了意外,因为他们一到了南美,立时被南美女郎的热情熔化了,他们在巴西的几个大城市中,有数不清的艳遇,但是却一点奇遇也没有,因为他们根本没有到丛林去。”

  “你一个人去了?”

  “是,我雇了三个第一流的向导,和九个脚夫,连我一共是十三个人。”霍景伟苦笑了一下,“十三真是个不祥的数字。”

  我没有说甚么,霍景伟道:“我们十三个人深入丛林,从偌兰市出发,溯着亚拉瓜河向上走,第三天,我们便已到了不见天日的丛林中,第五天,一个向导死在毒蜥蝪之下,三个脚夫逃走,第七天,我打中了一头黑豹,但是另两个脚夫却被毒蛇咬死,另一个脚夫被食人树缠住,拉出来时,已奄奄一息,不及急救就死了。”

  霍景伟在讲那段经历时,他的口气,十分平淡,叙述也十分简单。

  但是我却已听得心惊肉跳了!

  我吸了一口气:“吃人树?”

  “是的,吃人树!”

  “就像我们平时在蛮荒探险电影中看到的那样?”

  “当然不是,是一种高大的树,在树枝上,有许多藤一样的长须倒垂下来,那种长须,一碰到有生物经过,便会收缩,将生物吊了起来,在吃人树上,全是白骨。那种长须在掳获了食物之后,就会分泌出一种剧毒、腐蚀性的毒汁来,那土人死得十分惨。”

  我吸了一口气:“那地方——实在是魔域!”

  “你说得对,真正是魔域,人置身其中,就像是在一个永远没有完的噩梦之中一样,吃人树虽然可怕,但是比起以后两天,又有两个土人,死在食肉青蝇之下来,那可差得实在太远了。”

  我的声音,听来和呻吟声已差不多:“食肉青蝇?”

  “是的,严格来说,食肉的并不是青蝇本身,而是它的蛆,这种青蝇,有大拇指大小,它有本领将卵产在生物的肌肉之内。蝇卵在肌肉内孵化成蛆,蛆就以生物的肉为食粮,那只不过是一夜功夫,当我们发现两个土人死亡时,他们——”我陡地跳了起来,摇着手,叫道:“别说了!别说了!那令人恶心!”

  霍景伟用一种奇怪的眼光望着我,过了半晌:“卫先生,我以为你是一个有着各种各样怪异经历的人,是不会因为这些情形而害怕的。”

  我自己也觉得有点惭愧,但是我实在不想听下去,在那种原始丛林之中,实在是甚么样怪诞的事都有。

  我道:“你说得对,我有各种各样的怪异经历,但是我未曾到过那样的地方!”

  霍景伟道:“好,那我说得简单些,等到我们遇到了猎头族的时候,已只剩下两个人了,一个是我,一个就是向导。幸而那向导和酋长是相识的,要不然,我们两个人的人头,就会挂在屋檐之下了。我们在猎头族的村落中住了三天,说出来你或者不信,猎头族的印地安少女,个个都有世界小姐的美好身材,而且她们,几乎是裸体的,那真使人留恋。”

  我苦笑了一下,就算他所说的是真,我也决计不相信世人有人为了美色,而甘愿冒着食人树、食肉蝇、毒蜥蝪的危险而到那样的魔域中去的。

  霍景伟又道:“我第一次听到‘丛林之神’,便是在那个部落中,那个部落的一个巫师,宣称他有预知能力,早知道我们要来,他甚至说出了我们一路上的经过,每一个人死亡的情形,他还说了很多预言,他说明天,在他们村落的北方,有一个人会死于意外,这个人的死,会令得全世界都感到意外。”

  我大感兴趣,道:“他说那个人是甚么人?”

  霍景伟道:“他当时说出了那人的名字,是约翰.肯尼迪,我听得自那个巫师的口中讲出这个名字来,心中已是十分奇怪,因为那样的一个未开化的部落中的巫师,是不可能知道美国总统的名字的,当然我虽奇怪,但并不相信他的话,当时,我们几乎已抛弃了所有的行囊,但是还保留着枪枝和收音机,而第二天,在收音机中,我就听到了美国总统被刺的报告!”

  他手有点发抖,所以点燃一支烟,也花了不少时间,他吸了几口烟,才继续道:“当我听到了收音机的报告之后,我无法不承认那巫师的确是有预知能力的了,我找到那巫师,去问他为甚么会有那种力量,我当时的想法,和你一样,认为我如果也有了那样的力量,那我可以说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

  我有点急不及待地问:“那巫师怎么说?”

  “巫师起先不肯说,后来我答应将一柄十分锋利的小刀送给他——他们落后得还停留在石器时代,他才告诉我。”

  霍景伟惊叹地说:“巫师说那种力量,是‘丛林之神’赐给他的,他还带我去看‘丛林之神’,据他说,‘丛林之神’是他的祖先发现的,自从他的祖先发现‘丛林之神’后,他们的一家,便世世代代,成了这一族的巫师,有无上的权威。我跟着他爬上了山峰,在一片密林之中,看到了‘丛林之神’。”

  “就是那圆柱?”我问。

  “是的,你也看到过了,就是那——圆柱。它竖立在密林之中,有一半埋在地下,在那样的地方,密林之中,看到那样的一根圆柱,这的确使人感到奇怪,那巫师又做着手势,告诉我,在月圆之夜,将头放在圆柱之上,就可以获得预知力量了。”

  我忍不住又问:“巫师的话是真的?”

  霍景伟叹了一声:“是真的,那晚恰好月圆,我将头放在柱上,起初我的眼前出现许多许多梦幻一样的色彩,像是置身在梦境之中,那时,我已感到有很奇妙的变化,会在我的身上发生,而当我不知在何时站起身子时,我便有了预知的能力,我已经知道我会偷走那‘丛林之神’!”

  霍景伟又停了一停:“那是两天之后的事,我偷偷带着那向导,上了山,将那根圆柱,从地上挖了出来,两人合力逃出了丛林,我给了那向导一笔十分丰富的报酬,将圆柱运了回来,而从那时起,我已开始觉得,有预知能力,实在是一件十分痛苦的事!”

  霍景伟熄了烟,摊着手:“我的经历,就是那样,听来很简单,是不是?”

  我站了起来,来回踱着,霍景伟的故事,听来的确不很复杂,但是却令人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奇异之感。

  过了好一会,我才道:“今晚也是月圆之夜,照你所说,如果我将头放在那圆柱上——”

  霍景伟忙摇手道:“千万别试!”

  我心中十分乱,我当然不是想有预知能力,但是那圆柱和月圆,又有甚么关系?

  而且,未曾发生的事,一个人如何能知道?那似乎没有科学的解释,即使是抽象的解释,也难以找得出来!

  我呆了好一会,才问:“那圆柱在月圆之夜,会有甚么变化?”

  “没有甚么变化,只不过平时,头放在上面,没有甚么感应,但如在月圆,就会使人的脑部,有一种极奇妙的感应,我没有法子形容得出,而我也不想你去体验那种感应。”

  我挥着手:“那么你认为那圆柱是甚么东西?”

  霍景伟呆了一呆,像是我这个问题,令得他感到十分意外一样。我等着他的回答,过了好久,他才道:“那是‘丛林之神’,不是么?”我又好气,又好笑:“‘丛林之神’这个称呼,是猎头部族的巫师,才那样称呼它的,它当然不是神,怎会有那样的神?”

  霍景伟反倒觉得我所讲的,是十分怪诞的话一样,反问我道:“那么,你说这是甚么?它自然是神,不然何以会有那样的力量?”

  我摇着头:“当然那不是神,但是我却不知道那是甚么,你没有试图将它锯开来,或是拆开来看看,或是交给科学家去检查。”

  霍景伟苦笑了起来:“在那样荒蛮地方发现的东西,交给科学家去检查?这不是太——可笑了么?我连想也未曾那样想过。”

  我道:“但那是值得的,一定要那样,才能有一个正确的结论,我想去请一批科学家来——”

  我讲到这里,突然停了下来。

  因为在剎那之间,我想到了一点,我想到我去请科学家,实在也没有用的!

  因为我请来的那批科学家,就算对那圆柱,有甚么结论,那是未来的事,而霍景伟对未来的事是有预知能力的,他应该早知道那个结论了。

  而他却不知道那是甚么,由此可见,请科学家来,也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我讲话讲到一半,突然停止,霍景伟也不觉得奇怪,他只是自顾自地苦笑着:“现在总算好,有一个人知道我的事了。”

  我总觉得他的每一句话中,都充满了悲观和绝望,那自然是他一点也觉察不到人生乐趣的结果。

  我沉默了片刻,才道:“我想再去看看那圆柱。”

  “可以的,我在这里休息一会。”

  我自己一个人走了出去,来到了那根圆柱之旁。除了色泽方面十分奇怪之外,那圆柱实在没有甚么出色的地方。我试着将头放在圆柱顶端,微凹进去的那地方,也丝毫没有异特的感觉。

  我试着将它抱起来,平放在地上,来回滚动了几下,那圆柱一定是实心的,因为它很沉重,但如果它是实心的,又何以会有那样神奇的力量?

  我取出了随身携带的小刀,在那圆柱上用刀切割着,但是我非但不能割下任何小片,连痕迹也未能留下来,那圆柱是极坚硬的金属。

  然而,如果是极其坚硬的金属,那似乎重量又不应该如此之轻!

  我仔细察看了足有一小时之久,才又将之抱了起来,竖放在那里。

  我不知道霍景伟甚么时候来到房间之中的,我听到了他的声音,才转过头去。他道:“那究竟是甚么,你研究出来了没有?”

  我摇了摇头。

  他道:“所以我说它是神,‘丛林之神’。”

  我缓慢地道:“不是,我初步的结论是:那不是地球上的东西。”

  霍景伟缓缓地吸进了一口气,他一定是第一次听到人那样讲,所以他脸上神情的古怪,简直是难以形容的,他道:“你真会那样讲!”

  我道:“你是早知我会那样讲的了?是的,那不是地球上的东西,你别觉得奇怪,整个宇宙——”

  我的话还未曾讲完,便被他打断了话头,他道:“我知道,我知道你的理论,你的理论是,宇宙是无边际的,像地球那样的星球,在宇宙中,不知有多少万亿颗,其他星球中也有高级生物,那是毫无疑问,决计不值得怀疑的事!”

  我点头:“正是那样,地球人以为自己是宇宙中唯一生物,那样的观念实在太可笑了,因为地球人甚至根本不知宇宙是甚么,也不知宇宙有多大,地球人对宇宙,还在一无所知的情形之下,怎可以抱定那样的观念,去对待整个宇宙?”

  霍景伟道:“我全知道,你还会告诉我,那圆柱可能是许多许多年之际,外层空间星球上的生物留在地球上的,那时候,地球上可能还是三叶虫盘踞的时代,是不是?”

  我正想说那些话,是以我不得不点头。

  霍景伟叹了一声:“对于这些问题,我实在没有兴趣,我只是不想我自己有预知的能力!”

  他激动地挥着手,面色苍白。

  我望了他片刻:“那么,你还有一个办法可行,你是医生,你可以和著名的脑科专家商量一下,替你的脑部进行一次手术,除去你脑中的若干记忆,或者使你变得愚钝些!”

  霍景伟苦笑着,我见过他无数次的苦笑,但是却以这一次最凄苦。

  他问我:“我的预见能力,一直到我死为止,在我死了之后,又会有甚么事发生,我不知道了,你可知我预见我自己是怎么死的?”

  我张大了口,但我没有出声。

  我自然是在问他,他预知他自己如何死的?

  霍景伟道:“我预知我将死在脑科手术床上,因为我的想法和你的提议一样,最后我想用脑科手术来除去我的记忆和预知能力,结果,手术失败,我死了——”

  这一次,连我也为之苦笑起来!

  命运实在对霍景伟开了一个大玩笑,也可以说,那是一个恶作剧!

  霍景伟也知道自己会如何死去,但是他却一定要那样做,因为他活得乏味,他想要改变目前的情形,但结果却换来死亡!

  他无法改变那样的事实,虽然他早已知道会如此!

  我实在没有甚么好说的了,我只是望着他,他也只是望着我。

  这时,我至少已知道何以他的神情如此之颓丧,也知道何以他总是苦笑了!

  过了好一会,我才道:“那么,你可知道——那是甚么时候的事情?”

  霍景伟摇着头:“在七十二小时之外的事,我虽然知道,但是对于确切发生的时间,我却不能肯定,所以我也不知道那是甚么时候的事。”

  我安慰着他:“其实那是不可能的,你明知会死于脑科手术,你可以不施行手术!”

  “但是我又希望我能够藉脑科手术而摒除我的预知能力!”霍景伟回答。

  现在那样的情形,倒使我想起了“夜行人的笑话”来了:有人深夜在街头游荡,警察问他:“你为甚么还不回家?”那人说:“因为我怕老婆骂。”警察又问:“你老婆为甚么骂你?”那人回答是:“因为我深夜不回家!”

  现在,霍景伟的情形,也正好相同!

  又呆了好一会,我才抱歉地道:“我实在很难过,我也不能给你甚么帮助,那真是很遗憾的一件事,请你原谅我。”

  霍景伟摊开了手:“我没有理由怪你的,那是命运的安排,是不是?”

  我甚至不敢去看他,因为我觉得他实在太可怜了!

  他也没有再说甚么,就驾车送我离开了这幢优美的别墅,我们在市区分了手,我回到了家中,将霍景伟的一切经历,详细向白素说了一遍。

  说完之后,我不胜感慨:“有很多事,得不到的人梦寐以求,但是得到了之后,却绝不会有想象中的那样快乐,反倒会带来痛苦!”

  白素没有说甚么,我则继续表示着我的意见,道:“世上人人都想发财,以为发了财之后,快乐无穷,但真发了财之后,才知道不是那么一回事。想做皇帝的人真当上了皇帝,也会发觉做皇帝也不一定快乐。哪一个人不想自己有预知能力,但是谁又知道,一个有了预知能力的人,竟是如此痛苦!”

  白素微笑地望着我,她是好妻子,尽管她有时不同意我的见解,但是她却也很少和我争执。

  当天,我在十分不愉快的精神状态下度过,第二天,我突然想到,高明的催眠术,对于增进记忆和消失记忆,有一定的作用,何不叫霍景伟去试一试?

  可是当我想设法和霍景伟联络的时候,他却已经离开本埠了。

  我问不出他的行踪来,只好作罢了。

第三章:化敌为友因参神

  而我却一点也不觉得疲倦,由此可知,在那一小时之中,我的思绪,乱到了何等程度!

  我拿起了电话,仍然是白素的长途电话,她告诉我,她已在机场,飞机在十分钟之后起飞,也就是说,午夜之前,我可以见到她了!

  在和她通了这次电话之后,我到我熟悉的报馆中去坐了一会,有关飞机失事的电讯刚到,那架飞机是撞中了山峰起爆炸的,机上所有人无一幸免。

  我离开了报馆之后,便直赴机场,在机场等候了相当久,要乘搭的那班飞机,总算准时到达了,当她从闸口中走出来时,我冲向前去,我们拥抱在一起。

  有很多人好奇地望着我们,但是我敢担保,所有望着我的人之中,没有一个知道我们夫妻两人,几乎阴阳路隔,再也不能见面了。

  而当我将白素拥在怀中之时,我格外感激霍景伟,是他救了我们,我应该答应他的任何要求,不再与他为难才是,我替妻抹拭着她见到我时又流下来的眼泪:“走,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就是那个警告你飞机会失事的人?”

  “是的。”

  我替她提着行李,出了机场,驾车直向霍景伟的住所驶去,当我驶上斜路,来到了花园洋房的大铁门前,我发现灯火通明。

  而且,我的车子才一停下来,就看到一个身形瘦而长的人,向外走来。那人正是霍景伟,他显然是预先知道我们会来了!

  我们下了车,霍景伟已来到了铁门之前,拉开了铁门,我们走了进去,我介绍道:“这位是霍先生,这是我的妻子白素,她的性命是你一个电话救回来的。”

  霍景伟听了我那样的介绍,脸上却现出了一个十分苦涩的微笑来,他只是道:“请进来。”

  我们跟着他,一齐走了进去,他并不在客厅中招待我们,而带着我们,直上三楼,到了他的书房中,一进他的书房,白素便被那只黑豹标本吓了一跳。

  我则早知道他的书房之中有着那样的一只黑豹的了,所以并不感到意外,我道:“我们才从机场来,是特地来感谢你的。”

  霍景伟道:“不必谢我,我在电话中提到的事,你可肯答应么?”

  我立即道:“当然答应,事实上,我是受了令尊的委托,才对你的行动加以注意的,现在,我可以回绝他,而且绝不跟踪你。”

  白素并不知道我们在讲甚么,但是她是一个有教养的女人,决不会在两个男人交谈之际插言的,她只是睁大了眼睛,听着。

  霍景伟道:“谢谢你,那我就很高兴了!”

  我看出他不想和我多谈甚么,而我到这来的目的,也已经达到了,所以,我望了白素一眼,我们两人一齐站了起来:“我们告辞了。”

  霍景伟也不加挽留:“好,我送你们出去!”

  他先一步走向书房门口,但是在他到了门口的时候,他却站定,问:“卫先生,据说,你曾见过许许多多怪异的人?”

  “你可以那样说,也可以说那只是我想象出来的。因为很多人一提及别的星球上的生物,还在当那只是在科学幻想小说中才存在的玩意儿!”

  “你见过从其他星球来的人,或是高级生物,也有过许多稀奇的经历,但是你——可曾——”霍景伟犹豫了一下:“可曾见过像我一样的人?”

  我反问道:“你的意思是说,对未来的事情有预知能力的人。”

  霍景伟像是被人道中了他的隐私一样,面色苍白地点了点头。

  我道:“没有见过,我看见过怪得不可思议的透明人和支离人,但是未曾遇到过像你这样的人。”

  霍景伟叹了一声,我趁机道:“霍先生,你好像很不开心?其实,一个人有了像你这样的能力,应该觉得十分开心才是的。”

  霍景伟苦笑着,并不出声。

  他脸上那种痛苦和无可奈何的神情,绝不是做作出来的,而是他的内心的确感到了痛苦。

  我也没有再问下去,我们之间,呆了片刻,他忽然伸手在我的肩头上,拍了一下:“明天中午,你到我的医务所来,好么?”

  这个邀请,对我来说,简直是喜出望外的!

  我连忙答应着:“好,当然好。”

  “那么,明天见,恕我无礼,我不送你们下去了。”

  “别客气!”我说着,和白素一起下了楼,和他分了手。

  到了车中,白素才向我提出了一连串的问题来,我将事情的始未,详详细细地讲给她听。她听了之后:“我想,他明天会带你到那俱乐部去。”

  “我希望如此。”

  “你认为他没有恶意?”

  “当然不会有恶意,你没有看出来么?他虽然有着超人的能力,但是却一点也不快乐,他甚至没有一个可以和他谈话的人,我想,他帮助过我,我也可以帮助他,我相信他一定有过十分奇特的遭遇!”

  白素靠在我的身上:“如果他真需要帮助的话,那就应该好好地帮助他,如果不是他,我们——我们现在怎样了?”

  我不敢想,真的不敢想,我忙道:“别去想它了,事情不是已过去了么?”

  我将车子开得快些,白素也不再提起失事的飞机了。

  第二天,中午时分,我走进了霍景伟的医务所,一位负责登记的护士小姐用好奇的眼光望着我,那大概是不论用怎样的眼光打量我,我都不像是一个病人的缘故。

  我走向前去:“我和霍医生有约,我姓卫。”

  “卫先生,霍医生吩咐过了,他请你一到就进去。”

  我点了点头,推开诊症室的门,霍景伟抬起头来:“你来了,我们走吧。”

  我忙道:“你没有病人了?”

  霍景伟摇头苦笑:“没有,我的病人全去找别的医生了,他们都以为我自己应该去找医生。”

  我不知道该如何说才好,因为从霍景伟的神情来看,他的心境,实在是陷在极度的愁苦之中,那种愁苦,并不是我不切实际的三言两语能起到安慰作用的,所以我反而甚么也不说的好。

  我们一起出了诊所,到了车屋中,他才又开了口:“对不起,昨天我打痛了你。”

  我摸了摸后脑,高起的一块还未曾消退,但是我却笑着:“不必再提起了。”

  他打开车门,让我坐进去,他自己驾着车,驶出了车房,一驶到街道上,他就道:“所谓‘丛林之神崇拜者俱乐部’,那是因为老头子对我不正常的行动有怀疑,是我自己捏造出来的,实际上,那地方,只有我一个人,和一个守门的老头子。”

  我用心地听着,保持着沉默。

  他转过头,看了我一眼:“你不问我那是甚么地方?”

  “那是甚么地方?”

  “那是一个供奉‘丛林之神’的地方,也是我崇拜‘丛林之神’的——庙堂。”

  这样的回答,说是深奥莫测,自然可以,但是何尝又不能说语无伦次?

  我再问:“‘丛林之神’是甚么神?”

  “等你到了之后,你就可以看到了。”

  “那么,你崇拜它的目的是甚么?”

  霍景伟呆了半晌,才道:“你是知道的,我对未曾发生的事,有预知的能力。”

  我忙道:“是,那是一种超人的力量。”

  霍景伟又苦笑了起来,他一定时时作那样的苦笑,因为他脸上因苦笑而引起的那两条痕,已十分深刻,他不但苦笑,而且还叹了一声。

  我没有再出声,又过了半晌,他才又道:“我崇拜‘丛林之神’,就是想它将我这种能力消失!”

  霍景伟的话,不禁令我大大讶异!

  那实在是不可思议的,因为一个人如果有了对未来的事预早知道的超人能力,那实在是等于他已拥有了全世界,他可以在三四天内,就变成第一巨富,他可以趋吉避凶,他可以要甚么有甚么,他应该是最快乐的人,那只怕是世界上每一个人梦寐以求的一种超人的能力!

  但是,霍景伟有了这种力量,反而不要,要去求那个甚么“丛林之神”,使他这种力量消失!

  那“丛林之神”,是甚么东西?

  我还未问出口,霍景伟又道:“我之所以要请‘丛林之神’给我消除这种特殊的能力,是因为我这种能力,就是它赐给我的。”

  我真是越听越胡涂了,如果我不是确知霍景伟的确有预知能力的话,那我一定将他当作一个神经极不正常的人来看待了。

  我又呆了片刻,才道:“可是——”

  但我的话还未曾说完,他已经道:“到了!”

  我向外看去,看到他将车子转进了一条弯路。刚才,因为我只顾得和他谈话,而他的谈话内容,又吸引了我全部的注意力,是以我完全未曾注意他将车子驶到甚么地方来了。

  这时,我才看到车子已然驶上了山,在驶向一条小路,那条路很窄,很陡峭,在路口就有一道铁门,挂着“内有恶犬”的招牌,显然整条路,都是属于霍景伟的。

  当车来到门口的时候,霍景伟按下车中的一个掣,无线电控制开关的门就自动打开。

  霍景伟将车子驶进去,那时,还看不到有房子,直到驶上的那段斜路,转到了一条较为平坦的道路上,我才看到有一大片整理十分好的草地,和一幢舒服优雅的平房。

  霍景伟将车停在草地之旁,道:“你看这里如何?”

  我走出车子,四面望了一下,那地方直是幽静极了,尤其是在第一流的大城市之中!

  我由衷地道:“太好了!这里实在太好了。”

  霍景伟总算笑了一下,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笑,他道:“这里花了我不少钱,因为我要找一个幽静的地方来供养‘丛林之神’。而如果我的预知能力消失了,我会将它送回去,你如果喜欢这里,我可以将这所房子送给你!”

  我忙道:“我却不敢接受这份礼,实在太重了,我——可以知道那‘丛林之神’,是由甚么地方来的么?”

  “它是从巴西来的。”

  “噢,”我并不表示奇怪:“是你上次南美旅行狩猎时带回来的?”

  霍景伟又蒙上痛苦的神色:“如果我知道这次旅行会有那样的结果,我一定不会去,只是可惜我那时并没有预知的能力。”

  我又问:“在巴西的甚么地方?”

  “圣大马尔塔山,在巴西的中心部分,是亚拉瓜雅河的发源地,我想你听说过?”

  我不禁惊呼了一声:“天,那地方,在地图上还是一片空白,那是真正的蛮荒之境,只怕除了当地的土人之外,绝没有外人进去过!”

  “你几乎可以那么说,那地方,是凶残无比的猎头族柯克华族的聚居地,柯克华族有许多分支,都居住在巴西的中心部分,那是世上最不为人所知的神秘地区,其中的一切,全是原始的——我们先别谈这些,请先进来,瞻仰一下丛林之神!”

  我的好奇心,已经被他的话逗引到了沸点,但是我知道,那一定是一个极长的故事,所以我耐着性子,不去问他,只是和他一起走了进去。

  在落地玻璃门之前,是三两级石阶,在我们走上石阶之际,我看到一个老者,自屋中走了出来,叫了霍景伟一声。霍景伟道:“这是老佣人,他是看着我长大的,对我很好。”

  他一面说着,一面已移开了玻璃门,走了进去。

  那是一个起居室,布置得很幽雅,墙和地上,全是米色的,色调十分柔和。

  他直向前走去,我自然跟在后面,一直来到了一扇门前,他才站着。

  然后,只听得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希望你看到了室中的情形,不要吃惊。”

  我听得他那样说,知道那“丛林之神”,一定在那间房间之中了。

  而他特地那样警告我,可知那神像,一定十分狰狞可怖。这本也是我意料之中的事,因为我已知道,那神像是他从巴西的蛮荒之地带回来的,总不能希望他从蛮荒带回来一尊维纳斯神像。

  我道:“我知道了,我不至于那么胆小。”

  霍景伟道:“我不是说你会骇怕,我是说,你看到了之后会吃惊。”

  他说着,已推开了门。

  他说得一点也不错,他是一个有预见能力的人,他知道我一定会吃惊的,而我的确吃惊了!

  那房间中,空无一物,只有在房间的正中,有一根大约五尺高的圆柱,那圆柱大约有一尺直径,作一种奇异的灰色,很柔和。

  我吃了一惊,道:“这是甚么?”

  霍景伟道:“这就是‘丛林之神’。”

  我大踏步走向前去:“霍先生,我希望你不是在和我开玩笑!”

  霍景伟苦笑着:“我宁愿是和你开玩笑!”

  我望了他一眼,没有再说甚么,便趋前去看那圆柱。我在第一眼看到那根圆柱时,第一个印象便是那是高度工业技术下的产品,因为它的表面,是如此之光滑,它的形状是如此之标准。

  但是我也想到,那可能是手工的结果,或许那是精工制成的一个图腾。

  然而,当我来到近处,一面抚摸着它,一面仔细审视它之际,我却认定了那是工业制品,它好像是金属的,又好像是一种新的合成胶,我试图将它抱起来,它十分重。它是一个整体,在它的表面,找不到丝毫的裂缝和驳口,也找不到别的瑕疵,它的表面是完整的银灰色,看来使人感到很舒服。

  我看了足有五分钟,却得不出甚么结论,我转过头来:“我不明白,完全不明白。”

  霍景伟道:“自然,在没有将其中的经过和你讲明之前,你是不会明白的。”

  “那么,请你讲一讲。”

  “自然,这就是我请你来的目的,请出来,这里连椅子也没有。”

  我又跟着他走了出去,来到了一个小客厅之中,坐了下来,他自酒柜中取出了一瓶酒,送到我的面前,那瓶酒的瓶塞都陷了下去,酒色深红,瓶口连着一本用三种文字写成的小册子,证明这瓶白兰地酒,是公元一八〇二年,拿破仑在就任“终身执政”时装入瓶中的。

  那自然是稀世的美酒,可知霍景伟真的想和我好好谈谈,不然,他不会那样招待我的。

  我忙道:“这酒太名贵了,正是拿破仑风头最盛时候的东西。”

  霍景伟用瓶塞钻打开酒瓶:“如果拿破仑有预知能力,知道他终于会被人困在一个小岛上而死的话,他一定不会觉得当终身执政有甚么高兴。”

  我略呆了一呆,我听得出霍景伟的弦外之音,是想说有预知能力,并不是甚么值得高兴的事,像拿破仑就是,如果他早知会死在厄尔巴岛上,他一生之中,怎会享有做皇帝的乐趣?

  但是我却不同意他的看法。

  所以我道:“你的讲法很有问题,如果拿破仑有预知能力,他就不会进攻俄国,也不会去打滑铁卢的那一仗,那样,他就可以避免失败了!”

  霍景伟望了我半晌,才缓缓地道:“你似乎还不明白,我是说他有预知的能力,而并没有说他有改变将来发生事实的力量。”

  我呆了片刻:“我现在明白了,你是说,拿破仑就算有预知能力,他还是一样要失败,一样要死在小岛上,只不过他早知道这一点而已,对不对?”

  霍景伟点着头:“对,他就像是在读历史一样,而他自己,就是历史的主角,你想想,他做人还有甚么乐趣?他等于是在看一部早已看过了几千遍的电影,一切都会发生,他没有力量改变,他必须接受一切,他没有了希望,因为终极的结果,他全知道了,他虽然坐在皇帝的宝座上;但却和困在小岛上无异!”

  霍景伟一口气讲到这里,才略停了一停。

  我明知道我是不该那样讲的,但我还是说了,我道:“你的意思是,你现在正在那样毫无乐趣的情形之下生活着的?”霍景伟面色灰败地点着头:“人生的最大乐趣是希望,但我没有希望,我早知道会有甚么了!”

第二章:惊人的预知能力

  小郭笑着,道:“你不妨去努力一下。”

  从小郭讲这句话时的神气看来,他像是料定了我不会有甚么结果一样。当然,那时我还根本未曾开始行动,自然也不会和他争甚么。

  但是我在暗中却已下定了决心,一定要将事情弄一个水落石出!

  因为如果我弄不出甚么结果来的话,那么,我就变得和小郭以及那些束手无策的私家侦探一样了!

  我和小郭挥着手,离开了他的事务所,整个下午,我都在家中,用电话和我所认识的朋友联络,当然,我联络的对象,全是见多识广的人。我问他们的问题是:你听说过一个俱乐部,叫做丛林之神崇拜者俱乐部吗?而我得到的回答,也是千篇一律的:没有!

  一直到我的手因为拨电话而发酸了,我一面埋怨着何以电话机上的号码,不采用按钮的方法,而要采取转盘的方法,一面放下了电话听筒,伸了一个懒腰。

  (一九八六年按:当写这故事的时候,竟然没有按钮电话!真有点难以想象。现在,电话多有采用微电脑的了!)

  整个下午,我可以说一点收获也没有,但是我至少知道了一点,那便是这个“丛林之神崇拜者俱乐部”的会员,一定十分之少,少得在我所认识的朋友之中,竟也没有人知道它的存在!

  第二天,我起了一个早,驾车来到了霍家的大花园洋房之前,找了一个适当的地点,停了下来。用望远镜向三楼观察着。

  我恰好看到霍景伟拉开窗帘,探头向窗外,像是在深深地吸着气。

  我可以清楚地看到他那张瘦削的脸,和他那双似乎充满着异乎寻常的智慧的眼睛。

  我这是第一次直接看到霍景伟,他给我的第一个印象便是:他是一个聪明人,一个个性十分倔强,但又是聪明绝顶的人。

  在我的处世经验中,我知道那样的人是极难应付的。

  然后,我又看到他在他的卧室中,走来走去,接着,我看到了一件十分奇怪的事。

  我看到他向房门走去,由于角度的关系,我看不到他走过去作甚么,但是当他又在窗口出现的时候,他手中,拿着一迭报纸。

  我的望远镜倍数十分高,我可以看到他手中所拿报纸的大字头号标题,那是今天的报纸。当然,他走向门口,是去取报纸的。但是接下着,奇怪的事便发生了,他拿了报纸在手,竟不是展开报纸来看,而是脸上带着一个十分难测的神情。

  霍景伟接连几个快动作,将那几份报纸,全都撕碎,抛进了字纸篓!

  我当时真呆住了,实在不知道那是甚么意思。

  因为看他的情形,分明是刚起身,他绝不可能已看过那些报纸,而今天的报纸我是已看过的,着实有好几段轰动的新闻。

  可是霍景伟却连看都不看,就撕碎了报纸,难道他是一个报纸的憎恨者?不喜欢从报上获得消息?还是他根本就对所有的新闻,不感兴趣?

  这一切假设,都是不堪一驳的,他撕碎未曾看过的当天报纸,一定是有原因的,但是我却无法知道,究竟是为了甚么!

  我继续观察着他的行动,我看到他走进了浴室,十分钟之后,又从浴室出来,穿过了卧室,来到了他的书房中,我看到他到了那头黑豹的标本之旁,伸手在柔滑的豹皮之上,轻轻抚摸着。

  然后,他的脸上,现出了一种极其沉郁的神情来,像是长叹了一声。

  从他那时脸上的这种神情看来,我倒可以肯定一点:他的心中一定有十分沉重的心事。

  这大概就是我要找的答案了,他的心中,究竟是有甚么心事呢?

  在接下来的十分钟之内,我看他穿衣服,他的动作,懒洋洋地,像是他对一切都十分厌倦,但是却又不得不去做一样,带着一种无可奈何的情绪。

  又过了十分钟,我看到他的车,驶出了大铁门,我连忙也发动了引擎,准备开始我的第一站跟踪。

  我知道,这时他离家,是到他的医务所中去的,本来这一段跟踪,没有甚么多大的意思,我可以直接到他的医务所门口去等他的。

  但是我却想知道,他在离家到医务所的那一段路程中,是不是会有甚么神秘人物和他接头呢?

  到现在为止,所有神秘的事情,似乎还只是和霍景伟一个人有关,如果能找出另一个和事情有关的人来,那么,要了解整件事的真相,自然也容易得多了。

  我也知道,从这里到他的医务所去,他一定要走那一条斜路下去,我的车子就停在斜路上,等他的车子驶下去之后,我可以毫不费力地跟上去。

  他的那辆车子,并不是甚么特别名贵,在驶出了铁门之后,也的确如我所料,是顺着斜路,在向下驶去的。但是,就在我准备跟上去之际,另一件乍一看来是不可思议的事又发生了。

  他的车子在顺斜路驶下了之后,突然转过头,向斜路之上,直冲了过来!

  那条斜路并不是十分长,而他向上冲来的速度,却又十分高,所以在转眼之间,他的车子,已冲到了我车子的前面,两辆车子的车头,“砰”地撞了一下。

  他打开车门,跳了下来,直趋我的车身,用一种十分鄙夷不屑的神色望着我。

  在那样的情形下,我实在是尴尬极了,我只好自己安慰着自己,他从来也没有见过我,他也不知道我是在跟踪他,我大可以不必心虚。

  我连忙镇定地道:“先生,你的驾驶术未免太差了,我的车在这里,你看不到?”

  霍景伟冷笑一声:“那只不过是给你的一点教训,畜牲!”

  他竟然口出粗言,这不禁令得我大怒,我也打开车门,走出车来,却不料我才走出车,胸前一紧,便被他劈胸抓住了我的衣襟。

  我本来是可以轻而易举地挣脱,而且令得他直滚下那条斜路去的,但是我却并没有那样做,因为我想看看他这个人,神经究竟不正常到何等程度。

  他抓住了我的衣襟,厉声骂道:“狗!你看来是一个人,为甚么做狗才做的事?”

  我保持着镇定:“请你讲清楚一些。”

  霍景伟“哼”地一声:“跟踪只是猎狗的工作,那是猎狗的天性,现在你来跟踪我,那算是甚么?你只是一头狗!”

  在剎那间,虽然他骂得我十分不留余地,我是应该大怒的,但是我却并没有发怒,那是因为我心中的惊讶,超越了愤怒。他怎么知道我是来跟踪他的?

  看来小郭的话没有错,他的确有本领使得任何跟踪者难以跟踪下去!

  因为他给我的打击,是突如其来,我根本不知道如何对付他才好,用“手足无措”四个字,来形容我此时的情形,实在再恰当也没有了。

  而霍景伟也根本不给我有定过神来的机会,他“呸”地一声,现出十分不屑的神态,进了他自己的车子,驾着车走了。

  一直到他的车子驶下了斜路,我才从极度的狼狈之下,定过神来。

  我相信任何人在那样的情形下,都一定要垂头丧气地回去,放弃跟踪了。但是我却不。你说那是我的优点也好,是我的缺点也罢,总之我要做的一件事,就算明知做不到,我也还是要做下去的。

  我也驾车,驶下了斜路。

  当然,霍景伟的车子已不见了,但是我也不着急,因为我知道霍景伟是到他的医务所去的,而我也知道他医务所的地址。

  我驾着车,来到了他的医务所,他的医务所是在一幢大厦之中,我先将车子停在大厦底层的停车场中,在停车场,我找到了霍景伟的车子。

  我再打一个电话到他的医务所中,电话自然是护士接听,我只问了一句:“霍医生是不是到了?”在得到了肯定的答复之后,我便放下了电话。

  在小郭那里,我是知道霍景伟离开医务所的确切时间的,我至少可以有三小时的活动时间,但是为了小心起见,我却坐在我的车中等着。

  等到时间差不多了,我才离开了自己的车子,花了两分钟时间,弄开了霍景伟车子的行李箱,躺了进去。躺在行李箱中,自然不是一件十分愉快的事,但是为了要弄明白霍景伟的那个“丛林之神崇拜者俱乐部”究竟是在甚么地方,也只好委屈一下了。

  当我躲到了汽车行李箱中之后,不过十分钟,我就听到有脚步声,接近了汽车。霍景伟很准时,他离开医务所了,自然是要到那俱乐部去。

  我屏住了气息,只听得车门打开的声音,车子向下沉了一沉,接着,便是车门关上的声音,然后,车子引擎,也已发动,车子向前驶去。

  我心中暗舒了一口气,因为我的跟踪,可以说是成功了,霍景伟非带我到那俱乐部去不可了。

  但是,车子才一发动,就又停了下来。

  我的心中刚在想,事情只怕不妙了,眼前突然一亮,行李箱盖打了开来,而当我抬头向前看去时,我却只有苦笑!

  满面怒容,站在我面前的,不是别人,正是我要跟踪的霍景伟!

  如果说早上在斜路上,我的尴尬,狼狈是十二万分,那么此际,当我看到了霍景伟的时候,我的狼狈,真是三十万分也不止!

  我没有别的办法可想了,我只有不等霍景伟开口,便突然从行李箱中,跳了出来,挥拳向他的下颏便击了出去,那一拳的力道,着实不轻,我想一定可以将他击昏过去,那么我就可以夺路而逃了。

  我本来是技击的高手,别说在我面前的是一个人,就是有二三十条大汉,我不想求胜,只想夺路而逃的话,也是十分容易的事情。

  但是今天可以说是我最倒霉的一天了,我那一拳狼狈地挥出,霍景伟的身形,就在我出拳的一剎间,向旁闪了开去。

  我一拳击不中他,便已吃了亏,我的腰际,也不知受了甚么东西的重重一击,令得我仆跌在地,而我的后脑,立时再受了一下重击。

  那一下重击,使我陷入了半昏迷的状态之中,我听得他骂了我一声,也听得他的车子驶走的声音,我的身子在地上挣扎着,等到我站起身来时,他的车子,早已去得无影无踪了。我摸了摸后脑,肿起了一大块。我不禁埋怨起小郭来,我想他一定也受过同样的遭遇,只不过他因为要面子,所以才不和我说。

  小郭不和我说不打紧,却是害苦了我!

  我的手按在后脑上,来到了我自己的车子中,驾车回到了家中。

  幸而白素到外地旅行去了,要不然,我这个做丈夫的,那样狼狈回来,真不知如何向她解释,才可以维持丈夫的尊严了。

  我用热毛巾敷着脑后受伤的地方,仔细想着我今天进行的一切,我觉得绝没有甚么不对之处,但是,我却失败得如此狼狈!

  我唉声叹气,坐立不安,就在那时,电话铃响了起来。我猜那一定是小郭打来的电话,而我实在难以对小郭说甚么,所以我不去接听。

  但是,电话铃却一直响着,响了四五分钟之久,吵得我拿起电话来,粗声粗气,“喂”了一声。

  出乎意料之外,我听到的,却是霍景伟的声音!

  他先是冷笑了一声,然后道:“卫先生,希望你能停止你今天的那种无聊举动,要不然,你所遭受到的更不妙!”

  我呆了片刻,才道:“多谢你的警告,但是我不是那种未曾被人恐吓过的人。”

  霍景伟道:“自然,我知道很多关于你的事,如果我提供一点消息,来交换我的自由,你同意么?”

  我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爱你的妻子么?”他忽然问。

  我怒道:“你想对她怎么样?”

  霍景伟道:“你误会我的意思了,你应该知道尊夫人现在在甚么地方,快设法通知她,叫她别乘搭那班飞机,一定要通知她!”

  我只感到莫名其妙,喝道:“你在胡说些甚么?如果你想说甚么,请你痛痛快快地讲出来!”

  霍景伟倒居然答应了我的要求:“好的,我说得明白一些,但是你得仔细听着。尊夫人将会在今天稍后的时间,乘搭一班飞机,这架飞机会失事,机上的人会罹难,你必须找到尊夫人,通知她,叫她切切不可搭乘那一班飞机!”

  我不等他讲完,便已哈哈大笑了起来。

  我实在忍不住好笑,这家伙,他以为他自己是甚么,是先知么?还是那一切,全是他的“丛林之神”告诉他的?我一面笑,一面道:“多谢你,真要多谢你了!”

  霍景伟的声音,却还是十分正经:“你别笑,我的忠告是诚意的。”

  他叫我不要笑,但是我却笑得更起劲,那实在是必然的事,我一面说,一面笑着。

  我问霍景伟道:“霍先生,你是如何预知飞机失事的?是你在你那丛林之神面前,用扶乩的方法得知的么?”

  我的嘲弄,虽然令得霍景伟发怒了,他大喝道:“别管我,你不信就算了!”

  我也大声回答他:“我当然不信,而且我将继续跟踪你,一定要找出你那个巫教的巢穴来!”

  我那样说,是很有点几近无赖的,我因为跟踪不成,遭到失败,是以我改用口头上的威胁,来使得霍景伟精神受到困扰。

  那自然不是君子所为,但是我失败得如此狼狈,我却也非要出一口气不可。

  霍景伟显然被我激怒了,他骂了一声,放下了电话。我的心情比较轻松了些,我走到了阳台上,拿起了报纸想看,可是只翻开了报纸,我却又将之放了下来,走回了屋中。

  我发现我自己,是在心神极之不宁的情形之下!

  我其实很知道自己为甚么会心神不宁,但是我却不愿意承认这一点。我实在是因为霍景伟的那个电话,而心神不宁的!

  但是,我心中在想,那不是很好笑么,难道我竟相信了他的话?相信白素会搭上一架出事飞机;而在飞机失事中罹难?

  不,那当然是不可能的,如果我竟然那样想,那实在大可笑了!

  我摇着头,决定找一些甚么事来消遣,还是想想明天如何再开始跟踪的好,明天我可以化装成一个——但是,我却无法想下去,因为我的思想无法集中!

  我在室中来回踱着,好几次,在不知不觉中,来到了电话之旁,有一次,甚至已拿起了电话来,但是我还是强迫自己,将电话放了下来。

  我根本认为霍景伟的那种警告,是极其可笑的!

  但是,我的心中,却又十分矛盾,我想到:万一事情真如他所说的那样呢?就算我相信了他的话,只不过想起来觉得滑稽而已,事实上是不会有甚么损失的,我知道白素在哪里,住在甚么地方,我要和她通一个长途电话,可以说是轻而易举的事。

  我终于拿起了电话来,并且立即叫接长途电话,几分钟之后,我就听到了白素的声音。

  一听到了她的声音,我便不禁松了一口气,我道:“你玩得开心么?你下一游览的节目是甚么?”

  从她的声音听来,可以听出她十分高兴,她道:“我现在很高兴,这里的风景十分美丽,你的电话还好及时赶到,再迟五分钟,我就接不到了。”

  “为甚么?”我心中怦地一动。

  “我要赶到机场去,搭飞机到另一处著名的名胜去游玩,咦,你怎么啦?”

  她讲话讲到一半,突然问起我怎么了,那是因为我一听得她说立时就要去搭飞机,而陡地吸进了一口凉气之故。我忙道:“你听我说,取消这次旅行!”

  她的声音讶异到了极点:“为甚么?”

  “别问为甚么?”实在连我也说不出是为了甚么来,我总不能告诉她,因为有人预言,那架飞机会出事:“总之你听我的话!”

  她大声叫:“我不喜欢你那样无缘无故地干涉我的行动。”

  我的声音之中,充满了焦急:“你千万要听我的话,取消这次飞行,我实在是有缘故的,不过这缘故我现在很难解释,好吧,我告诉你,有人预言,那一班飞机会出事!”

  白素笑了起来:“那是甚么人?”

  我叹了一声:“看在夫妻情分上,你改搭下一班机,怕甚么?”

  或许是我的话说得重了些,提到了夫妻情分,是以她软了下来,叹了一声:“好吧,嫁了给你这样的人,有甚么办法,三天两天有古古怪怪的念头,神经不健全都吃不消。”

  我听得她已答应了,才放下心来:“可是我总还是一个好丈夫吧!”

  她笑着:“再见!”

  我放下了电话,自己对自己苦笑,因为我终于还是相信了霍景伟的话。

  霍景伟如果是在胡说八道,那么那班飞机,自然甚么意外也不会发生,那么,我一定得接受她的嘲弄,以后我再说甚么,她也可能不相信,那实在是一个恶果。

  当我想到这里的时候,真想叫她照原来的计划去旅行算了。

  但是我终于没有那么做。

  接下来的半个下午,我精神恍惚,我竭力想找出我跟踪失败的原因,但是却一无头绪。

  到了傍晚时分,我正坐在安乐椅上沉思,电话突然响起来。我走过去,才拿起电话来,就听到了白素的声音,她在叫了我一声之后,突然哭了起来!

  我大吃一惊:“甚么事,发生了甚么意外?”

  白素仍然在哭着,但是她一面哭,一面道:“那班飞机,失事了!”

  我宛若在头顶被人重重击了一下,立时失神落魄地道:“那么,你没有事?”

  白素嗔道:“你怎么了?我听了你的话,没有搭那一班飞机,怎会有事?”

  她的声音,听来有一点发抖,别说是她,就是我,也发觉自己的声音很不正常,我忙道:“你要是想哭,就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哭好之后,立即回来。”

  她一面哭,一面道:“我可以立即回来,但是——我仍然搭飞机回来么?”

  “当然是,别傻,飞机失事,每两万次飞行之中,才有一次,你快回来。”

  “可是——可是上次在东京,两架飞机就是连接着失事的,我看还是搭船回来的好。”

  女人有时,就是不可理喻的,当女人不可理喻的时候,与之讲话,实在是没有用的,也必须用不近情理的话来对付她。

  所以我道:“你放心好了,如果你要搭的那架飞机会失事的话,那人一定会再警告我的。”

  白素忙问道:“那人是谁?那——救了我的是谁?”

  我道:“你回来再说,你去搭最快起飞的那班飞机赶回来,去和航空公司交涉,无论如何要替你找到机位,快回来,我等着你通知我搭何班机回来。”

  我放下了电话,心头实在乱得可以。

  霍景伟的预言,竟然实现了,那班飞机真的失事了!霍景伟究竟是一个甚么样的人?他是传说中那种有着超自然的力量,能够预见灾祸的人?

  对于能预见灾祸的人,有着不少记载,但是从那些记载来看,似乎还没有一个像霍景伟那样,可以预见得如此之准确的!

  我不知道这时候霍景伟在甚么地方,虽然我渴望与他交谈,但是我却无法找到他。

  而当我使自己镇定下来之际,我更发现了一点,我的跟踪,似乎和霍景伟的预知能力有关的,他不但能预知飞机失事那样的大事,而且也能预知小事情,他能预知我躲在斜路的一端在跟踪他,他也能预知我躲在他汽车的行李箱中,他甚至预知我会向他一拳击出,所以他能及时避了开去!

  他是一个能预知一切的人,我甚至已想到了他为甚么将才送来的当天报纸,看也不看就撕去,因为报上登载的任何事,他早已知道了!

  但是,我又不禁自己问自己:世上真有那样的人?可以预知一切的事,可以在一件事还未发生之前,就“看到”或“感到”那件事?

  我在房间中毫无目的的走来走去,走得还非常之快,等到电话铃声令我静下来之际,我才发现自己竟那样走了一个钟头之久!

第一章:参加俱乐部后的怪行为

  阁下或许社交活动十分频繁,交游广阔,见多识广,但是我可以保证,阁下一定未曾听过一个俱乐部,叫作“丛林之神崇拜者俱乐部”。

  五花八门的俱乐部十分之多,是大城市的特色,有的俱乐部,名称实堪发噱,例如“怕老婆俱乐部”、“见过鬼俱乐部”、“七副象牙俱乐部”等等。比较起来,“丛林之神崇拜者俱乐部”这个名称,还是十分正常的,可以顾名思义。

  如果要顾名思义的话,那么,自然可想而知,“丛林之神崇拜者俱乐部”,是由一些崇拜“丛林之神”的人所组成的。

  这个俱乐部组成的目的,自然也在于对这个“丛林之神”进行崇拜。

  不论甚么事情,一和“神”有了关系,神的味道多了,就总不免有点神神秘秘的气氛,这个俱乐部,也是一样,我知道有那样的一个俱乐部,就是在一种很特异的气氛下发生的事。

  那天晚上,天气非常冷,是一个罕见的阴冷的天气,参加了一个宴会,从有暖气设备的建筑物中走了出来,在门口一站,一阵寒风吹来,就有被浸在冰水中的感觉,我连忙竖起了大衣领子,匆匆向我的车子走去。

  我走了不多几步,便听到身后有脚步声传来,那脚步声分明是在跟着我!

  我吸进了一口寒风,突然转过身来,我是在根本未曾停止的情形下转过身来的,是以跟在我后面的那个人,一个冷不防,几乎直撞进了我的怀中。

  我证实他是在跟踪我,那自然也不必对他客气,我立时伸手,抓住了他的大衣前襟。

  当我抓住了他的大衣前襟之际,我不禁略略一呆,我抓到的,是触手十分柔软的绒料,那种绒料,是鸵马毛织成的,十分名贵,那样质地的一件大衣,至少要值一万美元以上。

  那也就是说,我抓住的那人,就算是一个歹徒,他也一定不是普通的歹徒。

  我一抓住了他的衣襟,也立时瞪大了眼。

  那人挣扎了一下,叫:“请放手,我是——没有恶意的,卫先生!”

  我也看清了那人,他是一个中年人,戴着金丝边眼镜,样子很斯文。

  但是我却也不放手,因为电影中的歹徒虽然全是满面横肉、一望便知的家伙,但实际生活中的歹徒,可能就是那样的斯文人。

  我冷笑一声:“你为甚么跟着我?”

  他道:“我——我知道你是谁,只不过想和你谈一下,真的,我绝没有恶意,你看,这是我的名片!”

  他伸手入怀,我连一翻手,抓住了他的手腕,道:“我来替你拿!”我的手伸进了他的大衣袋中,摸出了一只法国鳄鱼皮的银包来,同时我也肯定了他的怀中并没有枪械,是以我也放开了他。

  他的手有点发抖,或许是因为冷,或许是因为心情紧张。当他将名片送到我的面前之际,我看到了名片,又是一呆。

  那名片上印着他的衔头:恒利机构(东南亚)总裁,他的名字是霍惠盛。

  恒利机构是一个实力非常雄厚的财团,属下有许许多多产业,那是人人皆知的,而这位霍先生,也正是商界上十分闻名的人物。

  我这时,也认出他正是那位大名鼎鼎的实业家,我抱歉地一笑:“对不起。”

  霍惠盛苦笑道:“那是我不好,我应该在你一出门时,就叫你的。”

  我道:“你也在那个宴会中?”

  他道:“是的,人家告诉我,你就是卫斯理,和很多很多稀奇古怪的经历有关。”

  我摊了摊手:“或者你可以那样说,莫非你也有甚么稀奇古怪的事?请到我的车上,我们慢慢地倾谈,你的意思怎样?”

  “好!好!”霍惠盛满口答应着。

  我走向前去,打开了车门,我们两人一齐坐了下来,进了车中,便没有那么冷了,我翻下了大衣的领子:“请你开始说!”

  霍惠盛道:“事情和我的儿子有关,我只有一个独子,你知道——”

  “我知道,令郎是一个十分出色的医生。”我立时接了上去,“你那么富有,令郎却和一般花花公子不同,年纪虽然不大,但已大有成就了。”

  霍惠盛道:“多谢你的称赞,但是——但是近来却着实为他担心。”

  “发生了甚么事?”

  “他——他参加了一个俱乐部。”

  我听了,不禁笑了起来:“你未免太紧张了,就算他参加了俱乐部,吃喝玩乐,那也不是甚么大不了的事,怕甚么?”

  “不,不,你弄错了,我不是怕他挥霍,老实说,我的财产,别说是有一个儿子,就是十个儿子来挥霍,也是用不完的。”

  我呆了片刻,才道:“那么问题在甚么地方?”

  “那个俱乐部,卫先生,不知道你听人家讲过没有,叫作‘丛林之神崇拜者俱乐部’。”

  我重复了一句:“丛林之神崇拜者俱乐部?”

  “是的,名称很古怪。”

  正如霍惠盛所言,我经历过许多许多稀奇古怪的事情;也知道很多很多莫名其妙的古怪会社和俱乐部,但是我却未曾听到过有一个俱乐部是称作“丛林之神崇拜者俱乐部”的。所以,我蹙起了双眉:“很抱歉,我未曾听过这样一个俱乐部,那俱乐部是干甚么的?他们崇拜一个神,叫丛林之神?”

  “我也不清楚。”霍惠盛回答我:“我只不过是在一个偶然的机会之中,自我儿子的口中,得知他参加了一个那样的俱乐部,当我问及他的时候,他却说这俱乐部的成员,人人都要对俱乐部中的一切,绝对的保守秘密。亲如父子夫妻,也绝不能泄露,是以他不能告诉我,也请我以后别再问他!”

  霍惠盛讲到这里,略顿了一顿,叹了一声:“我们父子两人的感情十分好,从来是无所不谈的,但这次,他居然对我有了秘密。”

  我笑了一下:“霍先生,令郎已经是一个成年人了,他有一点属于他自己的秘密,也不是甚么过分的事情,对不?”

  我虽然那样劝着霍惠盛,但是我心中也不免有一点神秘之想。世上的确有那样的俱乐部的,有的俱乐部甚至规定会员在不论何种情形下,都不能退出,有一篇很著名的恐怖小说,就说一个俱乐部,会员即使在死了之后,他的鬼魂也一定要出席俱乐部的周年大会的!

  霍惠盛道:“但是,我发觉他有一些十分古怪的行动,所以使我担心。”

  “甚么古怪的行动?”

  “第一,他将大半天时间,花在俱乐部中,而不从事他应该从事的医疗工作,他的病人越来越少,他的声誉在下降,而且,最近有两次,十分普通的病症,他也作出了错误的判断。他变得十分神经质,很容易受震动,又常常喝酒。他因为过度的神经质,甚至使他不能对病者施手术,那全是近大半年来的事。”

  霍惠盛越说,声音越是低沉。

  我用心听着,然后回答他:“照你所说的情形看来,似乎有一件十分严重的事在困扰着他。”

  “你说得对,但那是甚么事?”

  “现在我自然不知道,你且说说,第二件反常的事,又是甚么?”

  “他需要用大量的款项。”霍惠盛回答着:“他自己名下的存款十分多,那是我在他小的时候,就替他存进去,他自十五岁起,就可以自由支用,但是最近,他不但用完了自己的钱,而且,还继续向我要了三次钱,那三次所要的数字,加起来超过了两千万美元。”

  我望着霍惠盛,他忙道:“我自然拿得出来,再多我也拿得出,但是我要知道他拿钱去做甚么了,我看不到他将钱用在甚么地方!”

  “你为甚么不问他?”

  “我自然问过他,他的回答便是和他加入的‘丛林之神崇拜者俱乐部’有关,接下来便说,那是他的秘密,叫我不要再问。”

  我将手放在汽车的驾驶盘上,沉思着。

  照霍惠盛叙述的情形来看,他儿子一定有着十分重的心事,他可能是在甚么地方做错了事,被人抓住了把柄,是以在受着勒索。是以他一方面需要巨款,一方面还心神不安,时时恐怕秘密会揭露出去。他是一个医生,是不是他和女病人之间有了甚么纠葛呢?

  当然,那只不过是我的猜想,所以,我并未曾将我的想法说出来。

  而霍惠盛又已道:“我请过了好几位私家侦探,去调查那个俱乐部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是都无功而返,其中甚至包括最著名的郭大侦探在内。”

  听到“郭大侦探”四字,我不禁笑了起来。别人口中的“郭大侦探”,就是我口中的“小郭”,以前是我进出口公司中的职员。

  “他们怎么说?”

  “他们根本找不到那俱乐部在何处!”

  “那不可能,”我大声叫了出来:“任何一个饭桶侦探,都可以因跟踪令郎,而获知那个俱乐部的所在的,怎会不知道俱乐部的地址?”

  霍惠盛苦笑着:“那是事实,我也不知道那些侦探是干甚么的。”

  我点了点头:“霍先生,你的意思是——”

  霍惠盛很诚恳地道:“卫先生,我听得很多人提起过你。郭大侦探也说起过你,你对一些古怪的事,都可以探索出一定的结果来,所以我想请你——”

  我不等他讲完,便道:“霍先生,你弄错了,我不是私家侦探。”

  霍惠盛忙道:“自然,我知道,我也决不是——雇你,我是想请你帮帮我忙,我只有一个儿子,我想要知道他究竟遭到了甚么困难。”

  我本来想拒绝霍惠盛的要求的,但是他刚才所说,有关他儿子的一切,却又的确十分古怪,至少我可以到小郭那里,暂时了解一下这件事。

  是以我在考虑了一下之后,道:“我不能确切答应你,但是我可以替你去调查一下这件事,如果有了眉目,我如何与你联络?”

  霍惠盛忙道:“卫先生肯答应帮忙,那实在太好了,我想一定会有结果的,每天办公时间,我一定是在办公室之中的。”

  我点头道:“好,我会来找你。”

  我打开了车门,让霍惠盛下车,霍惠盛向前走出了十来步,一辆大房车已缓缓驶到了他的跟前,穿制服的司机下车,将车门打开,恭而敬之地让霍惠盛上了车,驶走了。

  我又想了片刻,才驾着车回家去。

  我是在想,一个人有了钱,并不一定没有烦恼,穷人的烦恼,全是因没有钱而起的,于是以为有了钱,一定可以没有烦恼了,但是事实上,有钱人的烦恼,一样是说不完,解决不了的!

  我回到家中之后,并没有多花精神去想那件事,因为根据霍惠盛所说的那些资料,我根本无从想起,我只好假定他被人勒索,那也没有甚么好多想的。

  第二天,我睡到中午时分才起来,一点钟,我已到了小郭的事务所中。

  小郭一看到了我,便大表欢迎,抛开了他的几个顾客不理,将我迎了进去。

  我吸着他递给我的上价古巴雪茄:“向你来打听一件事情。”

  小郭连连点头。

  我道:“大财主霍惠盛,曾委托过你,跟踪过他的儿子,是不是?”

  小郭一听,便皱起了双眉:“是。”

  我又道:“而你的跟踪,竟没有结果?”

  小郭的双眉,蹙得更紧,又道:“是。”

  我叹了一声:“小郭,这是怎么一回事,跟踪一个人,要找一个俱乐部的所在地,却会无功而回,你不如改个名字叫做饭桶算了!”

  小郭忍受着我的讥嘲,只是红了红脸:“我很难解释,我相信失败的不止我一个人。”

  “怎么一回事?”

  “他,霍景伟,像是有天眼通一样。”

  “天眼通?”我感到疑惑。

  “是的,不论我如何化装,如何进行隐蔽的跟踪,但是他都能向着你直走过来,指斥你跟踪他,使你的跟踪,难以继续。”

  我不信小郭所说的话,我脸上自然也现出不相信的神色来。小郭苦笑着:“你不信,可以去试一试,他真是一个怪人。”

  我的兴趣更浓了,我双眉一扬:“是么?”

  小郭笑了一笑:“我不敢说你一定不成功,但是他一定可以认出你,而且知道你是干甚么的,令得你的跟踪不能继续。”

  我点头道:“好,我倒要试一试,你有他的资料么?给我参考参考!”

  小郭道:“好,请到资料室来。”

  小郭的侦探事务所,规模已非常大,有一个十分完善的数据室,全部是计算机管理的。我跟着他来到数据室中,他在控制台前坐了下来,迅速地按下了几个钮掣,灯光黑了下来,一幅墙上立时悬下银幕,也出现了一张照片,和真人同样大小。

  那是一个约莫三十岁左右的人,很瘦削,双目深陷,目光有神,衣饰合身,看来和霍惠盛有几分相似,他就是霍惠盛的独子霍景伟了。

  小郭继续按着钮,全是霍景伟的照片,有正面的,有侧面的,也有远摄镜头拍下的特写。

  看了十幅那样的照片之后,我已经毫无疑问,可以在一千个人之中,一眼便认出他来了。

  小郭继续放出别的照片,那是霍景伟离家时拍的,那又是霍景伟在车中拍的,这又是霍景伟在他的医务所中,还有便是他在家中的时候。

  看来,霍景伟一定是一个十分孤独的人,因为在所有的照片中,只看到他一个人,而从来不见到他和别人在一起。

  我看了足足半小时,才道:“请你告诉我,他的生活习惯如何?”

  “他和他父亲住在一起,那是一幢三层洋房,他是住在三楼的,那个房间——”小郭讲到这里,银幕上已映出一幢洋房来,照片只有一个箭嘴,指着一个很宽大的露台,露台上摆着很多热带植物。

  我“唔”地一声:“有近镜么?”

  “有,我们买通了女佣,请她将窗帘拉起来,我们用远摄镜头拍下了那些照片。”

  银幕上的照片,换了那是一间很大的书房,令我吃了一惊的是,在书房的正中央,是一只作势欲扑的美洲黑豹,皮毛闪闪生光!

  我忙指着照片中的那只黑豹问道:“那是甚么玩意儿?是活的?”

  “不,那是一只美洲黑豹的标本,他在半年之前,曾游历南美洲,那是他在南美洲猎获的东西,据女佣说,他十分喜欢那黑豹。”

  我皱起了眉,那种黑豹,在南美某些地方,是被目为魔神的化身的,也是一些黑暗的邪教所崇拜的神之一,出现在霍景伟的书房中,多少有点神秘的意味。

  我又问道:“他曾游历过南美洲?那是他和那个甚么丛林之神崇拜者俱乐部发生关系之前,还是之后的事,你可知道?”

  小郭呆了一呆:“不知道。”

  我不客气地批评他:“小郭,你的工作做得太大意了,这一点十分重要,你怎么可以忽略?”

  小郭的脸红了起来,他足有半分钟不出声,然后才道:“是的,那是我的疏忽,但当时我受的委托,只是查出那俱乐部是怎么一回事,以及弄清他在俱乐部中做些甚么而已。”

  我不愿使他太难堪,是以忙用话岔了开去:“再换几张照片看看。”

  小郭又按动掣钮,银幕上出现另一张相片,那是一间卧室,也很大,看不出有甚么异样的地方来,只不过看出,墙上所挂的一些图画,有很多是一些图腾,那可能也是他南美洲游历的结果。

  小郭又给我看了其它的许多照片,全是和霍景伟有关的,我们在资料室中,大约过了半小时才离开,小郭送我到他事务所的门口,问:“你的计划是——”

  “我现在就去找他。”

  “你现在找不到他,现在他就在那个俱乐部中,而没有人知道那俱乐部是在甚么地方,你要跟踪他,必须在明天早上,当他离开家到医务所去的时候,或者是他离开医务所,到俱乐部去的时候。”

  我点了点头:“好,那我可以到明天才开始跟踪,今天剩下的时间。我想可以从各方面去了解一下那个俱乐部。”